“啪”的一聲,一隻精美的太子瓷杯在地上砸得粉碎,碧綠的茶水飛濺,王夫人嚇得一聲尖叫,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一躍而起。她提着被茶水濺溼的裙腳,又心疼又惱火的跺着腳嬌叫道:“大王,你這又是怎麼了?”
“滾——”孫權面色鐵青,偏過頭,指着門的方向,上氣不接下氣的喝道:“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王夫人撅着嘴,瞪了孫權半晌,猶自犟着不肯離開,谷利悄無聲息的走了過來,攔在她的面前,伸手示意了一下,王夫人咬着嘴脣想了想,恨恨的一跺腳,拂袖而去,臨出門的時候,“呯”的一聲用力帶上了門。
孫權氣喘如牛,癱軟在錦榻上,密集的汗珠沿着滿臉的皺紋滑落,沾溼了身下的錦被,一雙碧眼無神的看着青黑色的帷頂,兩顆淚從眼角滑落。
“阿利啊……”他長嘆一聲,欲言又止,淚水長流。
“大王,好好休息……”谷利抹了抹眼角,吞聲說道。
“阿利啊——”孫權有一聲沒一聲的喚着谷利的名字,透着無盡的淒涼。
榻前的踏板上,一紙詔書被揉成了一個球,紙張慢慢的鬆開,發出“咯咯”的聲音。谷利瞅了孫權一眼,悄悄的撿起了詔書,慢慢的抹平,詔書已經被孫權手指上流下來的汗滴浸溼了一塊,墨跡暈化開來,洇成一片,不過還能看出內容。谷利只是掃了一眼,就明白了孫權爲什麼突然情緒失控。
越王孫紹得勝回朝,將要在洛陽進行獻俘大典,天子下詔,要求魏蜀吳三王在三月來朝,參加越王的獻俘大典。天子說得清楚,大漢立國四百餘年,對外征戰無數,勝仗也不小,但是這次越魏吳蜀四國聯合出軍,於離國萬里的薩珊大敗薩珊波斯開疆拓土,是四百年來未有之盛事,希望諸王一定要參加這次慶賀。
谷利暗自嘆息了一聲,不知道這是誰寫的詔書,這不是往孫權的心裡捅刀子嗎?吳國什麼時候參加這次大戰了?不錯,陸遜原來是吳國的大將軍,他率領的三萬多將士也是吳國的,可問題是從陸遜到這三萬將士,還有誰承認自己是吳國人?這些人都被孫紹搶走了啊。孫權如果去參加這次大典,看着那些立功歸來的將士,他當作何是想?
吳越本是一家,可是現在越國是四國之中最得意的,吳國卻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因爲太子之位,孫登自殺身亡,孫魯班聽說之後,居然帶着大軍殺回吳國,要清君側,爲孫登討個說法,這女兒帶兵討伐老子的事情,大概也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偏偏被孫權給遇上了。
孫魯班雖然兵力不足,到目前爲止還只是嘴上叫得兇,並沒有能真正侵入吳國,可是這件事卻已經傳遍了大漢全境,甚至連倭國人都知道了,孫權又氣又惱,這一年來身體狀況急劇惡化,現在還要他到洛陽去丟人,那和殺了他有什麼區別?
更讓孫權不省心的是,王夫人不僅不能幫孫權分憂,反而覺得孫權可能隨時都會一病不起,急着要孫權立她的兒子孫和爲太子,免得夜長夢多,把孫權氣得暴跳如雷,險些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嚥了氣。
作爲跟隨孫權三十多年的近侍,谷利對孫權的脾氣了如指掌,這一聲聲的“阿利”叫得他心酸不已,他知道孫權後悔了,後悔逼死了孫登,如果孫登還在,事情不會鬧到這個地步,就算有什麼難事,孫登也能體諒他的難處,幫他處理得妥妥貼貼的,而不是像王夫人這樣給他添亂。可是,孫權是個要強的人,哪怕是在谷利的面前,他也不肯說出認錯的話,所以只能一聲接一聲的呼喚着。
“大王,要不要請太醫令來?”谷利輕聲問道。
“不……用……了。”孫權無力的呻吟了一聲,緩緩的搖搖頭:“我休息片刻就好。”
谷利應了一聲,幫孫權掖好被角,輕手輕腳的退出了房間,帶上門,這才擡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一擡頭,見徐王后和步夫人正站在走廊那一頭看着他。他略作思索,連忙走了過去,躬身行禮。
“大王可好些了?”徐王后微微皺眉,壓低了聲音問道。
“不好。”谷利難過的搖搖頭:“剛剛又發了一通火,情緒很不穩定,現在正在休息。”
“唉,都是我造的孽啊。”步夫人嘆了一聲,眼角溼潤了。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徐王后卻不以爲然的拉了她一把:“要怪,也要怪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谷利見徐王后又要開始發泄對王夫人的不滿,聲音還越來越大,生怕被孫權聽到,連忙咳嗽了一聲,猶豫道:“越王殿下班師了,三月可能要在洛陽獻俘。”
徐王后和步夫人愕然,互相看了一眼,隨即明白了。孫紹回來了,這件事就不能再拖了,以孫紹的姓格和他與孫登的交情,他很有可能把事情擴大化。孫魯班之所以喊得兇,卻一直沒有發兵侵入吳國國境,一方面是看在領兵防備她的大將軍步騭是她的舅公,她不好讓步騭難堪,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她兵力不足。沒有孫紹的命令,她帶過來的只是她自己的親衛營,象徵的意義遠大於實際的軍事意義。可是如果孫紹要參與這件事,那可就不是喊喊而已了。
一想到事態的嚴重姓,徐王后和步夫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要說到與王夫人鬧彆扭,她們多少還有點主意,一涉及到這些國家大事,她們就徹底抓瞎了。兩人手足無措的愣了半天,不敢再去打擾孫權,只得託谷利問安,匆匆地回自己的住處。
谷利鬆了一口氣,回到殿前,靜靜的候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殿中傳來孫權虛弱的叫聲:“阿利!”
谷利應聲而入,一路急趨趕到孫權榻前,見孫權滿頭是汗,連忙從旁邊取過毛巾給他擦汗。孫權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喘着氣道:“傳詔,宣諸葛瑾來見。”
“喏。”谷利連忙轉身走了出去。
丞相府,諸葛瑾父子面對面的坐着,一邊閒扯,一邊下着棋。旁邊放着兩本書,諸葛瑾身邊的是《扶南學報》,諸葛恪身邊的是《新山海經》的最新一期,封面上畫着一隻脖子很長的鹿狀動物,旁邊寫着兩個字:麒麟,後面還有一個大“?”。
諸葛瑾手裡拈着一顆棋子,眉頭緊皺,考慮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落子點。諸葛恪賦閒在家之後,孫權多次徵召他出仕,卻被他以身體不好爲由推辭了。這兩年他躲在家裡,除了看書就是下棋,棋藝大進,諸葛瑾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這怎麼解?”諸葛瑾有些惱怒的看了諸葛恪一眼。諸葛恪微微一笑,搖搖頭:“無解,輸定了。”
“咄!”諸葛瑾扔下棋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舌尖舔着脣邊的一片茶葉,忽然又說:“真的無解?”
諸葛恪愣了一下,略作思索,又接着笑道:“天下哪有那麼多死而復生的妙招,無解了。”
諸葛瑾長嘆一聲,有些鬱悶的放下茶杯,苦笑着搖搖頭:“那真是可惜了,看來真是天命難違啊,我這個丞相,和你叔叔那個丞相真是沒法比。”
“這可不一定。”諸葛恪神秘莫測的笑了笑,伸手去撿棋子。諸葛瑾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卻又好象有些疑問,想了好一會,他才說道:“你是說還有轉機?”
“至少對我們來說,還有轉機。”諸葛恪一邊挑着棋子,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你看着吧,只要越王殿下回國,大王就會派人來請你了。”
“孫紹回國?”諸葛瑾十分失望:“他遠在萬里之外,這一仗還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呢,結果也不知道如何,哪一天才是個頭啊。”
“不會有太久的。”諸葛恪擡起眼皮看着一臉沮喪的諸葛瑾道:“你和越王相處得太少,對他的瞭解不夠深。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既然已經起程趕往泰西封城,就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攻克泰西封,否則的話,他就不會去。”
諸葛瑾撇了撇嘴,剛要說話,次子諸葛融快步走了進來,大聲叫道:“父親,兄長,大王的使者來了,召你進宮呢。”
諸葛瑾心頭一喜,隨即又沉下臉喝道:“豎子,大喊大叫的,成何體統。”
諸葛融嚇了一跳,連忙收起了笑容,拱着手,恭恭敬敬的站在父兄的面前。
郎官朱異快步走了進來,一見到諸葛瑾父子,連忙行禮,說明來意。諸葛瑾捻着鬍子,應了一聲:“待我更衣,隨後便去……”
諸葛瑾還沒說完,諸葛恪忽然插了一句嘴:“季文,你父親回來了嗎?”
朱異是朱桓之子,以才捷著名,是個聰明人,見諸葛恪不顧禮節打斷諸葛瑾的話,頗有些詫異,不過他也知道諸葛恪的才名,不敢大意,連忙笑道:“家父隨大將軍在烏程作戰,尚未回來。”
“哦。”諸葛恪若無其事的應了一聲,再也不說話。朱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把目光投向諸葛瑾。諸葛瑾知道諸葛恪有話要說,便擺了擺手:“有勞你稍候片刻,我隨後就來。”
朱異應了一聲,退了出去。諸葛瑾這才皺着眉頭對諸葛恪說:“怎麼,你擔心什麼事?”
“父親,我不知道大王召你去幹什麼,不過,如果不知道越王的確切消息,你最好不要攬這件事上身。”諸葛恪嚴肅的說道:“大虎公主可不是什麼講理的人,大將軍是她的舅公,她多少還能給你面子,你可沒有這樣的面子。”
諸葛瑾點點頭,有些不太高興。他雖然能力不突出,但是爲人處事很有一套,孫權發火的時候沒多少人敢勸,但是他敢勸,而且往往能勸成。這次孫魯班帶兵“清君側”,在他看來,也就是派一個使者去說兩句好話的事情,孫權偏偏要讓步騭帶大軍去攔截,硬是把事情弄僵了。只是孫權不讓他去,他也不好主動要去,現在孫權要求他了,他怎麼還能往後縮。諸葛恪勸他暫時不要急,他頗有些不以爲然,只是一向知道兒子的才智,這纔沒有直接否決。
諸葛瑾換了衣服,跟着郎官們來到吳王宮,見到了臥病在牀的孫權。孫權強撐着坐了起來,臉上的汗雖然已經擦掉了,但臉色卻非常不好,嘴脣也沒什麼血色,眼神很無力。看到諸葛瑾,他強擠出一絲笑容:“子瑜,你在家好自在。”
諸葛瑾拘謹的一笑:“承大王天威,天下無事,臣方能做個太平丞相。”
“天下無事?”孫權淡淡一笑:“天下無事,家中有事,我……唉,真是慚愧啊。”
諸葛瑾沉默不語。這兩年吳國的確可以算得上太平,有越國在側,吳國在賦稅上不敢過苛刻,生怕把百姓逼急了,再次發生大面積的流亡事件,有了這樣的壓力,不管是孫權還是衆將,都還知道寬待百姓,主要通過經商來聚斂財富,雖然曰子過得緊一點,但還算安穩,吳國持續了幾十年的民亂也消停了不少,他這個丞相的確可以說是個太平丞相。吳國的亂在於太子之位,而這些都是內庭的事,不歸他這個丞相管。
“洛陽有詔書來,你幫我參謀參謀。”孫權動了動手指,讓谷利將詔書遞給諸葛瑾。諸葛瑾接過詔書,愣了一下,詔書似乎被人捏過,看來孫權的心情不太好,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情。他立刻打開詔書看了一遍,見到孫紹已經得勝回朝的事情,想起諸葛恪的分析,不禁眉梢一跳,一絲喜色剛剛露了出來,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看完詔書,他將詔書輕輕的放在桌上,向前推了推,安靜的跪着。
“你怎麼看?”孫權問道。
“這麼大的盛事,理當參加。”
“誰去?”孫權追問了一句。
諸葛瑾猶豫了,天子詔書指定了要三個王參加,可是孫權既然這麼問,顯然是不想去丟人了。大王不去,也不是不可以,太子去就是了,可是現在太子還沒定,聽說王夫人爲這事天天和孫權鬧彆扭,他又如何敢提這事。
孫權斜睨了諸葛瑾一眼,嘴角顫了顫,似乎早就預料到諸葛瑾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似的,他咳嗽了一聲:“元遜在家幹什麼?”
“讀……讀書!”
“讀什麼書?”
“新……山海經。”
“是最近的那一期嗎?”孫權勾了勾手指,谷利從旁邊的書案上取過一本書遞到諸葛瑾面前,諸葛瑾看了一眼,連忙點頭:“正是。”
“哼哼。”孫權笑了一聲:“現在後悔了吧,當初讓他去他不願意,要不然的話,這次在薩珊揚威,以他的本事至少也可以封個侯吧。”
諸葛瑾沒吭聲,心道你什麼時候讓他去了,現在反過來倒說這樣的話,不過他也不敢當面戳破,只能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年紀輕輕的閉門讀書,想學名士風流嗎?豈不聞真名士自風流,那種風度可不是裝得出來的。”孫權一口氣說了不少話,有些氣喘吁吁,停下了喘了片刻,這才接着說道:“讓他去一趟扶南,向越王討些藥來,我這個做叔叔的病成這樣,他難不成一點孝心都不表示一下?”
諸葛瑾恍然大悟,略作思索,連忙點頭道:“大王有命,焉敢不從,臣這就回去向他傳達大王的旨意。”
“不忙。”孫權擺擺手,從榻上坐了起來,一雙碧眼盯着諸葛瑾,那種無以言明的威嚴逼得諸葛瑾不自由主的屏住了呼吸:“子瑜,寡人的身體一直不見好,也是時候立太子了,你對太子人選,可有什麼意見?”
諸葛瑾咬緊了牙關,只覺得太陽穴迸迸亂跳,心跳聲清晰可聞,一滴汗珠從鬢髮中沁了出來。孫權先後有六個兒子,長子孫登,次子孫慮,這兩個人先後早逝,三子就是琅琊王夫人所生的孫和,今年十五歲,四子是謝夫人所生的孫霸,五子爲仲姬所生的孫奮,六子爲南陽王夫人所生的孫休。原本孫和最有機會,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孫權突然之間對他沒有了以前的寵愛,連帶着對其母王夫人態度都變了。
那麼,他是想立孫霸嗎?孫霸今年十四歲,按說立爲太子也差不多,可是要立孫霸,王夫人會願意嗎?聽說王夫人會做一種湯,是孫權的最愛,幾天不吃就若有所失,現在孫權因爲不喜歡他們母子,一口湯也不喝了,但是誰能知道孫權能堅持多久,萬一到時候他又喜歡起了孫和,他豈不是把王夫人母子得罪慘了?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立了孫霸,孫魯班就能善罷干休嗎?恐怕有點懸,所以,最後的關鍵還是在孫紹的身上。
“諸公子皆聰明過人,都是難得的人才,只是……人才顧然難得,壽數也是不可不考慮的因素。臣對相術一無所知,看不出諸公子哪個更有壽祿,大王,是不是讓人看看再說?”
“讓誰看?”孫權若有所思:“要說相術,還是孤城鄭嫗爲第一,她物故之後,已經沒有善相人的能士了。”
“朱崖學院有啊。”諸葛瑾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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