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在夏侯淵的眼裡,僅有的認知來自於那羣荊襄士子口耳相傳的臥龍鳳雛、得一便可安天下。
要說是他扶持了窮途末路的劉皇叔走到了今時今日敢於在曹操面前捋虎鬚的存在,他是不贊同的。
劉備走到今天,諸葛亮的確出了不少力,但這不是他個人的功勞,多是來源黃家的支持,另外就是劉琦在荊襄的影響力罷了。
真正的戰鬥,他是一場也沒給上演過。
事實上,郭嘉對於諸葛亮的認知,也是近乎空白。
文人相輕的年代裡,習慣於非吹即踩,比較難有公允的評判,所以,那些褒獎之言,郭嘉並不全然相信,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下來看,劉軍居高臨下,幾度夜間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甚至試探性的進攻也沒有,遑論是誘敵出寨的行徑,從這一點可以判斷出,諸葛亮肯定是在等待時機。
大霧天,是個天賜良機,寧可相信他已經看出來了,也不敢貿然去賭他憋着其他的路子。
可,即便是篤定了諸葛亮會利用大霧天做文章,但怎麼打,本身就是個難題。
郭嘉蹲下身子,在地上撿起幾根枯枝和石子,擺設了一個兩寨地圖模型。
夏侯淵見狀,趕忙從一旁軍士手中拿過一根火把來爲他照亮。
兩座營寨的模型擺好後,郭嘉在兩寨中間擺下一根長條的枯枝,呢喃道:“軍目已阻,兩寨互不相連”
隨後,在兩寨間擺放石子模擬劉軍的進攻。
“聲東擊西.似乎淺薄了一些。”
“中間截斷嗎,這倒是有點意思,可出寨就意味着風險,非必要,他應該知道誘不出兩寨軍士的。”
“火箭引燃寨牆,迫使我出軍,再進而攻之,此舉概率更大一些,但他未必猜的出我亦識破天機,若是我不識天數,此招便是暴露目標了。”
“若是我用兵,不會如此,還是會利用兩寨之間的聯繫做文章,至少表面看上去,中間伏殺的概率大,可一旦出寨,反而有被攻陷中軍的危機。
示之以弱,攻之以強,嗯,當是如此爲優。”
舉着火把的夏侯淵就站在旁邊靜靜的看着郭嘉自言自語,卻也不加以打斷,他還是很有耐性的。
待得郭嘉站起身來的時候,疲倦的眸子裡透着一絲絲的興奮,聲音嘶啞道:“將軍,請明日你親領一軍前往張郃軍寨,切記打着大纛,待入夜後,領騎兵返程,不可見旗幟,以迷惑劉軍。”
“這好辦,天亮時分,諒他劉軍也不敢有什麼異動。”大白天的,視野開闊,兩寨就是有些距離,救援起來也不會太大問題。
雖然還是不知道郭嘉想幹什麼,但安豐那一戰後,夏侯惇可是親口跟他說過,自己就是不聽郭嘉勸告纔會大敗。
加上曹操出征前也是千叮嚀萬囑咐,現在對於郭嘉,他是言聽計從的。
兩日,轉眼過去。
日薄西山的時候,大地上就開始籠罩一層薄薄的暮靄。
待得夜幕降臨,溼氣愈重,漸漸的開始瀰漫着濃重的霧氣,要說伸手不見五指那是誇張了,但隔個十步距離,就算你舉着火把,也只能看到有一團隱約的光團而已。
加上原本的黑夜,此時此刻,浮空山下一片漆黑與濃霧,寨子裡見得有巡夜的哨兵都是先聽到腳步聲,才能看到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時能聽到有人隔空在喊,“口令!”
沒法子,這種可視度,天知道來的是什麼人,就算在寨子裡頭也不敢大意。
更何況,他們每個人都清楚的知道,今晚,很可能有一場驚天大戰要上演了。
中軍帳裡的夏侯淵披堅執銳,眉尖刀立於旁,隨時準備有所行動。
他的面前,是兩名魁梧的漢子,一人名喚懈剽,一人名喚高祚,二人擔任的是夏侯淵的副將。
其實,他們二人作戰都是堪稱彪悍,但在這個時候放在了副將的位置上,其實也有曹軍將軍不足的原因。
數番大戰之後,曹操的武將折損的可是厲害的緊。
除了歷史上本該已經戰死的典韋活下來了外,曹純、曹休、曹真、李典、樂進、李通等等皆已戰死。
于禁、滿寵又歸了呂布。
這倒算是給了他們一定的位置。
其實,頂尖一點的武將或者帥才,也還是有的,曹洪、曹仁兄弟都不錯,可惜中原需要他們去坐鎮,不可能都帶來荊州。
許褚、典韋和新招募的文聘都算是當世一流,卻被曹操帶去了攻打益州。
打川蜀這一仗,對於曹操來說,其實難度不會太大的。
一來,漢中易主後,川蜀內部矛盾就愈發的嚴重了,東州派系的大多主張死守,因爲在川地他們有權力啊,換一個主子可就未必了,這一點漢中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但川蜀本地的豪傑就更多是贊同投降的,因爲他們常年都被東州派打壓,迫切需要換一個主子了。
在這樣矛盾重重的碰撞中,劉璋拿出來的所謂外援又紛紛失效了,首先是呂布軍在司州與十部人馬在血戰,然後是劉備的那封信,作爲中間還隔了荊北的劉備,根本不具備安撫川地的能力。
最關鍵的一點,川地出了不少叛徒,法正、張鬆這些人手頭上沒有兵權,可孟達他們幾個是有的,又被法正一洗腦,開始紛紛倒戈。
在這樣的背景下,曹操已經選擇把最精銳的戰將帶到前線去,是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益州攻克了。
自然而然的,留給夏侯淵鎮守荊襄的武將就不多了,蔡瑁、張允他們幾個多是水師,陸戰有點能耐的也就是懈剽、高祚兩人了。
不過二人的能力還是有的,中原大戰的時候,率領小股軍隊斷後玩的可是貼身肉搏的生死戰,打的就不錯。
進攻漢中的時候,荀攸的火牛陣破了寨子,但,最先衝進張衛軍寨的,就是他們兩個人率領的部曲。
“嘟~”
戌時剛過,寨子外就響起了一陣進攻的號角聲。
緊接着,四面八方都傳來了廝殺聲。
這要是平日裡,莫說是寨子裡的軍士會心下大駭,臨急臨忙的披甲拿兵器,緊張的備戰,就算是中軍帳裡的夏侯淵和懈剽、高祚也會精神高度緊張起來。
可是現在。
中軍帳內的三人不動如山,也未見有軍士倉惶跑來稟報,好像對於這一切,大家都心下了然,早有預料一般。
只是懈剽感慨了一句,“郭先生真是大才,說今夜起霧,便真起霧了,說是最晚戌時,劉家會行動,果不其然就動起來了。”
夏侯淵嘴角勾勒一笑,亦覺這仗打的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其實,早先他是完全沒把劉備這種角色放在眼裡的,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後,確實證明了諸葛亮是個大才。
可惜啊,這位臥龍先生,似乎被郭嘉給猜透了用心呢。
“將軍,末將還是先歸位南寨吧,在這裡待着,總是有些不踏實。”坐了一會,號角聲和廝殺聲都沒有停下,高祚就有些坐不住了。
夏侯淵揚了揚額,“隨你,去吧,但他們肯定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行動的,先去部署一番也好。”
高祚起身拱手後就快步離開了,他這一走,懈剽自然也跟了出去,剩下夏侯淵覺得也無趣,便早早的往軍營後方的騎兵營去了。
此時,浮空山上,劉備和諸葛亮並肩而立,望着山下,二人的目光中都透着從容與淡然。
事實上,從這個角度上看,什麼也看不到,平日裡可見的曹軍營寨的篝火,早就被大霧隔絕開來了。
但兩人還是站在那裡,尤其是劉備,閉上雙眼,一副能聽到上下動靜的模樣。
“此番先圍而不攻,聲勢浩大,寨內曹軍必是惶恐不安的。
待得一兩個時辰我軍依舊沒有動靜的時候,他們就意識到,這是疑兵之計,我們的真正目的是東面的寨子,而夏侯淵此刻身在東寨,就算沒有求援信張郃也斷然不敢不發兵救援的。 可他也擔心我們會半道伏殺,所以即便是趕去救援的速度,也不會太快。
待其精銳出寨,寨子裡便是能有七八千守軍亦無大將坐鎮,加之數個時辰的緊張與惶恐,早已疲乏不堪,丑時一過,翼德和仲邈悍然殺入,此寨必破!
先生真乃千古奇人,心術、謀略更在林墨之上,佩服,佩服!”
劉備心情很好,看着漆黑模糊的前方,復刻着諸葛亮的用兵安排,內心也確確實實是被諸葛亮的部署震撼到了。
無論是預測大霧天的出現,還是大霧降臨之後對於兵馬的安排和對曹軍心理的拿捏,都堪稱是做到了極致啊。
這一仗裡,表面看去是偷襲西寨,但偷襲之上,卻連着下了幾道迷霧,劉備心中甚至篤定,別說是破他區區夏侯淵,今天在這裡的,就算是曹操稱作一人可當百萬軍的林允文,他也得敗。
“其實,曹軍只要夙夜鎮守住兩方大寨,那在下便會無計可施,可惜,此番設寨的掎角之勢,恰恰是有敗兵之險。”
諸葛亮主打一個通訊不暢。
他雖然沒有像劉備認爲的那樣就算是林墨守在這也得輸,事實上內心裡他也不敢小覷郭嘉,但就這一次的排兵佈陣來看,諸葛亮自信是能破敵的。
兩寨破其一,軍心已寒,外加孤寨無援,到時候就算是張飛日日下去叫陣鬥將也沒事了。
更何況,諸葛亮還爲郭嘉備了一份大禮。
很穩了。
現在,劉備擔心的,反而不是這一仗會不會贏,而是這一仗勝利之後,大禮再上,千萬要把夏侯淵的命留在這裡。
只要夏侯淵一死,南郡那裡就會好打很多了。
而一旦南郡到手,自己手頭上就擁有了江夏、長沙、桂陽、零陵、武陵和南郡,佔據了荊襄大半。
同時,北上可入中原,揮兵向西可攻川蜀,孔明的隆中對裡,可是早有言明,先拿荊州,再去益州,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孫氏、內修軍政。
只待天下有變,便可出秦川,長驅中原。
光是美美的憧憬一下,劉備就忍不住想要桀桀桀的笑出聲來。
山下,曹軍西寨外,張飛和霍峻各領兵馬待命。
圍在西寨周圍叫喚的,其實就那麼兩三千人罷了,可是號角聲加廝殺聲一配合起來,又有大霧阻擋軍目,曹軍根本不敢出來探查,說是一兩萬人的動靜也不過分。
現在嘛,他們的任務是等。
等到西寨主將帶兵去往東寨救援,自己就可以一鼓作氣衝進去大殺四方了。
轉眼,子時已過三刻,寨子外的劉軍終於見得西寨寨門洞開了,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情況,但聽那動靜是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和如悶雷般的腳步聲夾雜,不時聽到有人在喊,“前後軍不可相隔太遠,嚴防劉軍伏擊!”
他們這一衝出去後,寨外的廝殺聲和號角聲都停了下來,但其他三個方向的動靜依舊。
儘管無法判斷出衝出來的人是不是張郃,也無法判斷他帶了多少兵馬,可聽動靜來判斷,幾千人應該是有的。
斥候回來稟報張飛後,他樂的虯髯顫動,“哈哈哈,軍師還真是有兩把刷子啊,所料不出分毫,看來今夜我們要建功了!”
沒事的時候叫腐儒,立功了就是軍師,張飛真性情也。
事實上,拿下零陵的時候,張飛內心裡就對諸葛亮刮目相看了,但真正要說內心膜拜,那一定是眼前的這一幕。
無論是大霧出現的時間和規模,還是曹軍不敢出擊、待時出寨的預測,沒有一點差錯。
臥龍,名不虛傳啊。
“三將軍,此地距離西寨夏侯淵的地盤不算太遠,可他們擔心被伏擊,速度快不起來,末將覺得,還是等到丑時過再動手穩妥一些。”霍峻適時的提醒道。
“放心,丑時動手那是軍師的軍令,俺斷不會抗命的。”只要伱說的有道理,我是會聽的,張飛也算從善如流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古代的晚上計時通常只有四種辦法,第一是雞鳴計時,公雞並不是只在天亮後纔會名叫,事實上晚上也會名叫的,在三更、四更和五更天都會分別叫喚,但這種方法的準確率很低,全看公雞心情的。
第二種是觀看天象,像今天晚上這種情況,顯然就不管用了。
而第三種,最精確的是銅壺滴漏,誤差絕不會超過半刻鐘,但打仗的時候,除了中軍裡會擺放,這麼笨重的玩意顯然不可能搬到前線去。
就剩下第四種最粗暴的方式了,人工感覺。
有些人天生對時間的感官會非常敏銳,在出徵前會準時記下時間後,就憑着直覺計算時辰了。
一如眼前的劉軍,一名軍士跑到張飛面前拱手道:“三將軍,丑時已到。”
這人就是軍中的人工計時,可能會有誤差吧,但大差不差的,而且就算沒有他,估算着曹軍出寨的時間也確實差不多了,張飛便一舉長矛喝道:“弟兄們,稍後跟緊俺,衝入曹寨,一路放火燒殺,直逼中軍帳,只要中軍帳起火,曹軍軍心必潰。
俺大哥已在浮空山上爲你們備好了慶功宴和功勞簿,建功便在今夜了,隨我殺!”
“衝啊!”
來人不可謂不多,動用了八千,加上在外圍虛張聲勢的劉軍,過萬了。
因爲今晚的天氣問題,往日裡最習慣的砍翻大纛就沒有意義了,但中軍帳起火,還是足夠嚇到曹軍了。
張飛策動烏騅馬,揮舞着丈八蛇矛朝着曹軍大寨如離弦之箭般射出。
身後的劉軍也有幾百騎兵,但大多數都是步兵,計劃大家都是清楚,也確確實實的瞭解到曹軍去救援東寨了。
曹軍的首當其衝的南面寨子,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後,便是循聲立刻放箭。
儘管可見度給劉軍防禦箭矢帶來了不小的壓力,同樣的,曹軍的精準度也被放低了下來。
以至於張飛將蛇矛舞成了一個圓盤,但實際打落的箭矢卻並不多。
衝進寨子後,便是長驅直入了,張飛聲如驚雷的怒吼道:“俺乃燕人張飛是也,誰敢與俺決一死戰!”
儘管這個維度的張飛缺了很多彪悍戰績來證明自己,這一聲自保家門,自是遠不如趙雲喊話時候帶來的威懾力。
可是,在這種情況不明、可見度差的情況下,如此震耳欲聾的咆哮,不僅能讓敵軍恐懼,一定程度上也在振奮己方的軍心。
一路上,張飛帶着騎兵像一把尖刀扎進了曹軍軍寨的心臟,沿途的篝火無一不被他們挑翻引燃那些帳篷。
但,他們並不停滯,依舊朝着中軍帳的方向疾衝過去。
身後的步卒速度也不慢,誰不知道劉備端着功勞簿在浮空山上等着呢,都想多賺幾個人頭未來可以衣錦還鄉的。
張飛享受着衝鋒陷陣、殺敵浴血帶來的興奮,一面喊着自己的名號,將擋在面前的曹軍斬殺,如入無人之境,好不痛快。
不消片刻便殺到了中軍帳前,正是要衝過去焚燒大帳的時候,忽得前方與左右兩旁傾瀉而下密如蝗蟲的箭雨。
僅是一陣就將他身旁的騎兵射翻過半了,總共就那麼五六百騎兵,沒讓張飛心疼的罵娘。
不等他環眼瞪大要算賬的時候,中軍帳的方向傳來一聲虎嘯:“匹夫張飛,我乃曹司空麾下夏侯淵,此番你怕是要有來無回了!
弟兄們,給我殺呀!”
未見得夏侯淵提着眉尖刀衝出,便聞得他的聲音撲面而來。
聲落,戰鼓轟轟作響,四面八方傳來震天的廝殺聲。
中計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