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設計師涉嫌抄襲,這件事在網上熱度持續走高。摩冠杯發佈官方聲明,表示一定會嚴查到底,給大衆一個交代。
徐清接到電話,去純元瓷協見朱榮,纔剛坐定,門又被推開,一個身材高挑、打扮時尚的女人走進來。
“程逾白真是油鹽不進,我親自登門去找他,他竟然給我擺譜,半個小時纔出來見我。03年趕上非典,國展往後推了五年,08年趕上奧運,電視媒體全都去轉播奧運健兒,國展無人問津,18年媒介問題,國展又一次推遲,趕巧又碰上新冠疫情,想想國展可真是多災多難,好不容易通過層層會議,決定今年大辦一場。十多年了,這麼重要的國展,光海內外嘉賓就有200多個,知道多大的財政支出嗎?各行各業傾盡全力襄助國展,難道就爲我個人榮譽嗎?結果我去問他借雞缸杯展出,他告訴我說雞缸杯要拿去香港拍賣,時間撞上了,不能協調。”
女人氣得雙手叉腰,“他程逾白是不是中國人?是不是景德鎮人?還有沒有一點民族榮譽感?景德鎮十幾年才大辦一次國展,多少海內外人士來參觀,四世堂的元惜時也在,到時候良器組委會的幾個代表都會來,這麼好的一個宣傳本土陶瓷的機會,他竟然要把雞缸杯送去拍賣會……他是掉進錢眼子去了嗎?”
說完,她彷彿纔看到徐清似的,話音一頓。
朱榮也拿她炮仗似的個性沒辦法,給徐清介紹道:“這位是宣傳部的經理,景德鎮陶瓷文化傳播大使,國展總策劃,高雯。”
高雯衝她點頭示意,又對朱榮說,“這位不用介紹了,我知道,徐清是吧?我看過你在《大國重器》上對程逾白的發問,很不錯,給咱女人爭臉了。”
她擡手拿起朱榮的茶杯,不管不顧地喝了一口,末了嫌棄茶燙,怪他沒先提醒她。朱榮拍拍她的手,罵她毛躁。
徐清看兩人一來一往,大概猜到他們的關係。
高雯說:“這次國展意義非凡,說什麼都不能丟面兒。要是雞缸杯不能展出,我就每天蹲一瓢飲門口罵他程逾白貪財好色,祝他孤家寡人一輩子!”
“好好好,你先消消氣。”朱榮走到她旁邊坐下,想了想說,“以我對他的瞭解,說時間撞到一起不好調整,多半是個藉口,他有沒有提別的?”
高雯一經提醒纔想起來:“他倒是說了,想做這次國展的開幕式演講,我沒同意。他該不會是想……”
朱榮笑而不語,高雯明白過來,又是一頓大罵:“敢情我罵他貪財好色還美化他了,他簡直沒人性,缺德!竟想蹭國展熱度,在開幕式上演講百採改革,他是瘋了嗎?”
朱榮說:“今天把你叫過來,主要還有一件事。程逾白爲了推進百採改革,可能越界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雯是陶瓷大使,在本地非常有影響力,有一部分職務是負責監管企業的品格以及陶瓷的品質,包括其手作人,原創設計師等等。早幾年腐敗,靠輸送大師瓷完成利益置換,她就嚴打了一批人,程逾白也在重點審查對象之內。
只不知道是他手太乾淨了,還是做得太高明,一直沒給抓到把柄。
朱榮從桌上拿出一個文件包遞給高雯,高雯沒注意,文件包口子一開,裡面的照片簌簌掉落,散落在茶几上一大片。
徐清一眼看到“鳴泉茶莊”的匾額,其中有張照片,是程逾白在茶莊門口接見元惜時,兩人抵肩交談,姿態親密。
還有一些照片是在茶莊內部,也包含了吳奕,拍攝角度極爲刁鑽,顯得賓主盡歡。
只唯獨裡面沒有她。
她心下一凜,朝朱榮看去。朱榮沒有看她,顧自對高雯說:“今天早上收到的匿名舉報。百採第三次討論上,元惜時表示中立,沒有投票,隨後他在瓷博會不小心打破一件展出瓷品,程逾白半夜去警局把他保釋了出來,之後他出現在鳴泉茶莊,還上了《大國重器》第二期節目,吳奕這幾天也在學校頻繁走動,似乎在促進四世堂與高校合作。”
“所以你懷疑,他們就選票達成了利益輸送?”
“舉報材料裡是這個意思,不過單憑几張照片,恐怕難以構成實際的證據。”
“他程逾白把改革當成了什麼?以爲過家家嗎?由得他胡來!”高雯隨手一扔,照片稀稀落落散作一團,有張警局外程逾白和元惜時在樹下交談的照片,掉在徐清腳邊。
徐清撿了起來。
看得出照片是在夜裡拍攝,光影很暗,當時的天是低垂的黑藍色,像是暴雨來臨前。程逾白比元惜時高出一個頭,爲了遷就對方,他單手撐在樹上,微微頷首,看向元惜時的眼睛一團濃郁。
她想到那天託於宛打聽元惜時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是他被人保釋出來,沒想到保釋他的人是程逾白。
她把照片重新放回茶几上。
高雯說:“這事絕不能就這麼算了,你能找到舉報人的信息嗎?”
“有點難,是從快遞點寄來的,我已經打電話問過了,對方說一天進進出出太多人了,沒法排查。”
“那你打算怎麼辦?”
朱榮沒說話,目光落在徐清身上。這還是她進門這麼長時間以來,朱榮第一次看她。他目光溫和,姿態閒適,不留神的話還以爲他只是剛好一瞥,可事實是如此嗎?
漫長的開場白過後,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徐清說:“那天我也在鳴泉茶莊。”
高雯半驚半喜:“真的嗎?那太好了,你完全可以當證人!他們是不是就選票達成了什麼約定?除《大國重器》以外,程逾白還承諾給元惜時什麼好處?”
徐清舔了下脣,垂下視線,依舊盯着警局前那張照片。
“程逾白的確打算通過高校合作賄賂元惜時,但……”
不等她說完,朱榮打斷她的話:“還有一件事,我想你得知道。程逾白這兩天提交了一份新的材料,打算聯合各大協會大力整治圈內不良風氣,譬若抄襲、模仿,借鑑和替名等,有以上污點的從業者,會被列入失信名單重點考察。在今後的品牌、設計師和工作室輸送這一塊,可能都會有影響。”
朱榮低頭喝茶,不緊不慢,“我聽他那個意思,應該是不想惹麻煩,畢竟這種東西說不好,沾上了容易惹一身腥。”
高雯聽得直皺眉:“文化圈的東西,哪能憑一張嘴說清楚,這種事切記橋枉過正,一竿子把一船人都打死了。”
她當然也聽懂了,朱榮是在敲打徐清。
程逾白有沒有對“抄襲”從業者進行封殺的意思她不清楚,可朱榮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徐清不配合,恐怕就要被“清洗”了。
高雯雖然不喜歡程逾白的做事方式,但也不喜歡有人拿她作威作福。
“純元瓷協是行業先驅,尤其要以身作則,公平公正,不能錯殺一個好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壞人。”她起身要走,“這些照片我先帶走了,會找人跟進。如果他們真的有什麼不正當的利益輸送……”
她看向徐清,拿出一張名片,“在謹慎考慮好後,打電話給我。”
徐清點頭,目送高雯出門。
等到高跟鞋的聲音遠去了,朱榮起身關上門,房間又只剩下他們兩人。徐清發現,純元瓷協的辦公室和樓道,似乎都沒有監控。
“知道一隻雞缸杯值多少錢嗎?”朱榮翹着二郎腿,背靠在沙發上說道,“2011年程逾白在日本拍賣行,用30萬買下一對洋彩纏枝鳳碗,最後成交價是500多萬;一隻乾隆的官窯貫耳瓶,他花200萬從日本買回,2013年在香港拍至將近700萬;2016年,他在丹麥用700萬買回一隻青花五孔瓶,兩年後在北京大羿拍賣以2000多萬出手……明朝萬曆年,神宗每次吃飯,面前都會擺一雙成化鬥彩雞缸杯,據當時記載,就已價值十萬。歷代皇帝,康熙、雍正,乾隆各代都有仿燒,目前北京故宮和臺北故宮各收藏一隻,民間收藏一概不計,不過按照歷史最高拍價2.8億來看,程逾白送去香港的這隻,應該價格不菲。”
《紅樓夢》裡寫妙玉給賈母上茶,用的就是一隻成窯蓋碗,可見成化瓷器在清代就是稀世之寶,故而瓷器行有“明看成化,清看雍正”之說,其中成化瓷器最顯著的成就就是鬥彩。鬥彩是釉下青花和釉上五彩相結合的一種裝飾手法。通常是青花勾線,燒成青花瓷,再用五彩塗料填充青花輪廓線內的空間,送窯低溫烘烤。
朱榮常不能懂,“一個身家逾億的人,爲什麼非對瓷業改革執着不已?顯然他並不爲錢,那麼,如果不是爲了名利、權勢,他還能圖什麼?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爲,這單純只是理想吧?”
徐清雙手擺在膝蓋上,掌心出了汗,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她自然地開口:“會長有話請直說。”
“如果程逾白爲獲得選票而賄賂元惜時這件事傳了出去,你說會是什麼後果?”朱榮把杯子放在手邊轉了轉,擡起眼睛看着徐清,“斷案講究個物證人證俱全,現在物證有了,還缺個人證。一旦這兩個都有了,那兩位當事人會說什麼,不重要。”
徐清聽懂了意思,膝蓋上的雙手不自覺絞在一起:“我會考慮一下。”
“好。”朱榮也看到她的小動作,爽快答應下來,“不過最好不要考慮太久,你也知道,今天你是因爲抄襲而被請來協會參與調查。我當然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我相信你沒有用,得讓廣大網友相信你。”
“我明白。”
“例來摩冠杯都是內審,這次突然搞什麼透明比稿,爲了什麼,你應該清楚吧?”朱榮走近一步,壓低聲音道,“徐清,你進入瓷協不容易,不要隨便就讓人給逼走了。”
他明明什麼也沒做,徐清卻感到一股強而有力的壓迫感。
她匆忙從辦公室出來,逃進洗手間。
在嘩嘩的水流聲裡,一段話不停地、不停地鑽入她的腦海——區隔善與惡的界限就像棒球賽場上的犯規線那樣。這個界限很細,它是用某種像石灰粉那樣非帶鬆軟的東西刻出來的,假如你碰到了這個界限,它就會變得模糊起來,這時合規的似乎戰了犯規的,而犯規的又似乎是合規的。
合規,犯規。
這中間有對錯可言嗎?
她渾渾噩噩地離開純元瓷協,唯一的收穫是,在朱榮的幫助下,她獲得“脫殼”投稿者的郵箱信息。她嘗試與對方聯繫,可每次郵件已閱卻得不到任何回覆,她不得已找許小賀幫忙。
許小賀有很多門路,也認識國外的黑客朋友。就在對方又一次打開信箱時,IP地址終於被追蹤到。
徐清拿到地址,許小賀本以爲她會高興,沒想到她臉刷的一下白了。他湊過去看街道信息:“飛雲街一帶好像都是蒼蠅館子吧?這地方有什麼問題嗎?”
徐清搖搖頭:“沒事,你回公司吧,謝謝你。”
“你不用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可以。”她說,“我一個人就可以。”
儘管許小賀將信將疑,也實在放心不下,可還是走了。徐清看到他拉風的車消失在街尾後,忽然頭暈目眩,支撐不住地踉蹌了幾步,最後雙手抱膝,蹲了下來。
後來徐稚柳才知道,只有當徐清想家的時候,她纔會毫無顧忌地蹲着。
她想念少時回家時,一路經過開發區揚起的黃土,想念那些民工們蹲在路邊開懷大笑的恣意,也想念苦了一輩子卻含恨而終的爺爺。
她羨慕隨心所欲活着的姿態。
可她只能蹲着,忍過那陣思念和疼痛,然後再站起來,像個士兵一樣。
颱風終於還是來了,暴雨過境,傘被吹折,她被拖着走了一段路,最後扔掉傘,淋着雨跑進一家甜品店。
她仔細地挑了很久,徐稚柳一直在旁邊看着她:“你在挑什麼?”
“胖子喜歡藍莓味的蛋糕,不過這家沒有了,我正在猶豫,現在去另外一家買的話還來不來得及。”
原來今天是胖子的生日。
“你很珍惜那些同學?”
“以前爺爺在世的時候,每年生日都是他陪我過,後來他生病,記性就不大好了,總是記錯我的生日,有兩年我是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寢室度過生日的,不過後來認識了胖子、秦風他們,我的生日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那是一個融合試驗班,大家每天上課都跟辯論賽一樣,各抒己見,爭吵不休,可下了課關係出奇的好,一方面得益於吳奕的言傳身教,另一方面就是胖子、秦風幾個活寶,總是最佳氣氛擔當。
她在裡面最小,大家都照顧她,大二之後的兩年每一年生日都會替她慶祝。後來爺爺去世,她離開景德鎮,就再也沒有過生日了。
徐清想起什麼,笑道:“第一次去胖子飯店,他說以後可以給我外送,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感動。”
徐稚柳點點頭。
可惜了。
人會長大,人心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