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商討結果是,徐清把積壓庫存全部買下來,承擔洛文文和工廠這次的全部損失。五年積蓄,一瞬回到起點。
她疲憊地回到家躺了三天,這三天裡滿世界的人都在找她。
許小賀說會幫她查信息源頭,一定要告那些網絡噴子。
萬禾傳媒的編導私下裡聯繫她,想爲她做一期獨家專訪。
廖亦凡在洛文文的直接任命下,開始對接四世堂,元惜時至今尚未表態。
顧言說在風波停息之前,會暫時保留她的工作崗位。
……
爺爺說,清啊,你一定要記得,自己的心最重要。你看你那個賭鬼爸爸就是最好的例子,一點點錢就會把人變成魔鬼。
是啊,一點點錢就會把人變成魔鬼,可爺爺沒有告訴她,沒有錢,又該如何守護自己的心?這些年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裹纏不清的命運,每一次在她看到一點點希望的時候,就會給她致命一擊。
她滿身重負,無以解脫!
她大醉了一場,於宛擔心她,寸步不離陪在她身旁。
“小時候被人欺負時,我就想着如果這個世界能夠毀滅就好了,可我祈禱了半天,世界也沒有毀滅。那些該死的臭崽子,仗着我個子矮,長得瘦,拼命地踢我踹我,打得我臉好疼啊,我心想世界毀滅不了就算了,能出現一個超級英雄就好了,結果等啊等,只有你出現了。我看到你比我還細的胳膊,那一刻好絕望……清啊,你說你,爲什麼要救我?”於宛抱着徐清,頭挨在她肩上。
徐清說:“那不然怎麼辦?看着你被打死嗎?我只是覺得,不能這樣做。”
“你看你,裝得多高冷,每天板着臉不理這個,不理那個,多傻呀。”
“你不也是?看你每天打扮地花枝招展,還以爲人緣有多好,結果一落難,全都跑了。”
“哎呀你還說!要不是給了你一次英雄救美的機會,你能跟我成死黨閨蜜嗎?”於宛笑了一會兒,又想哭,“清啊,如果世界無法毀滅,就讓我們做自己的超級英雄,好不好?”
徐清迷瞪着眼睛,看漫天星空璀璨,昌江對岸窯火四射,不由一笑:“好啊。”
“嗯嗯?真的嗎?”
“嗯,是真的,比鑽石還真,別擔心我。”反正她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徐清連哄帶騙送走了於宛,回到家裡,徐稚柳正在收拾殘局。她放輕腳步,倚在門邊安靜地看着他。少年一襲青衣寬袍,眉目傳神,宛若河上明月。
長得可真好看吶。
他總是在恰當的時機出現,給她恰好的溫暖。
她心裡忽而平靜。
趁着晚上沒人,他們去公司清理放在儲存室的蝶變庫存。夏陽告訴她,這兩天收到好多條投訴,如果再不能清走,物業就都要處理了。
她託於宛打聽到一個倉儲中心,可以暫時存放庫存,按天交租金,很便宜,就是地方有點遠,快要出城了,於是她又租了一輛小貨車,打算夜裡跑個兩三趟,一次性把庫存都安置好。
於宛看她手頭緊張地連搬家公司都叫不起,一時間心疼不已,想要照顧她,又怕她自尊心受挫,最後還是作罷。
也幸好徐清不是一個人,多個幫手,一來一回進進出出了十幾趟,兩人總算把庫存都搬完了。徐清一口氣也喘不上,靠着貨車坐在地上休息。
徐稚柳坐在她對面的路牙子上,也在微微喘氣,問她:“這些積壓的貨,你打算怎麼處理?”
她喝完一整瓶水,擦了擦嘴說:“我也不知道,先放着吧。”
按照常規操作,等到抄襲風波過去,低價售出,未必不會有人願意抄底。就是這兩天,還有人想趁熱打鐵,試圖用“黑”炒“紅”,把她捧起來。抄襲算什麼?紅纔是王道!這個社會對着她笑,像小丑一樣。
她雙手按在膝蓋上深吸一口氣,問徐稚柳:“我是不是很失敗?”
“爲什麼這麼說?”
她有些難以啓齒,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既當又立。明明已經落魄至此,仍不願賤賣,蝶變也好,她個人也好。
“你還記得之前威脅江意小姨,保蝶變進決賽嗎?那次程逾白問我,蝶變作爲一款批量生產的日用瓷,卻出現在藝術瓷賽道,合理嗎?現在想想,那件事本身就很可笑,對嗎?江主任在篩選之初,大概就看出來了吧,蝶變根本不具備日用瓷的實用性,所以爲了確保能進入決賽,把蝶變放到藝術瓷賽道,可是……”
她抱着頭,眼淚不自覺地奪眶而出,“我也不知道從哪天起就變成了這樣,它是一件產品沒錯,可它也是我的作品啊。”
她強忍淚水,仰頭看向徐稚柳,輕聲詢問:“它是我的作品,對嗎?”
它怎麼會那麼糟糕?
“徐稚柳,你想聽我講講爺爺嗎?”她雙手捧着臉,啜泣聲被嚥了回去,“我想和你說,其實我也……沒什麼其他人可以說。”
和於宛太熟了,沒法說,她的一切她都知道。他就不一樣了,這個來自異世的麒麟才子,只有她才能看到,這座港灣只有她才能擁有,她可以完完全全交付自己的軟肋,不用擔心會被傷害。
“我跟你說說,好嗎?”
這一刻,徐稚柳的眼睛也溼潤了。
原本他可以有機會扭轉一切的,他可以告訴她,程逾白髮現有人抄襲蝶變,準備在網絡賽道公開作品,即便不能阻止脫殼的發佈,至少也能讓她早做準備,可那一晚,當她懷着荒謬的期待,想要和他聊一聊時,他所有的惻隱之心都消失了。
同一個地方,在萬禾傳媒的演播室,他又一次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彷彿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看那所有刀尖刺向她。
而她……這個愚蠢的、軟弱的、善良的女人,怎麼可以?
她怎麼可以向他傾訴?怎麼可以相信他?怎麼可以用那樣的口吻和他說話?之前多少次,他想要聽她說,她倔強地包裹着自己,不願揭開瘡疤,現在好不容易想說了,卻只能對着他一個影子,她就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嗎?爲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悲哀?
爲什麼偏偏傷害她的人,是他?
徐稚柳不可自抑地淚意涌動,懊悔、無力和悲痛,種種情緒一瞬淹沒了他。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道身影出現在馬路另一頭。
那個男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凌晨三點多的深夜,他怎麼會來到洛文文公司所在的倉庫出口?
徐稚柳在那一刻想到很多,想徐清的痛,想程逾白的狠辣和柔情,想到自己的伶仃。這世上可曾有人可憐過他?他又能寬容得了誰?於是,他藏起心中的憐憫,對徐清說:“如果你想說的話,我願意傾聽。”
徐清仔細回憶那段斑駁的過去,一時間竟不知從何開口,想了很久,慢慢說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生重病,差點就死了,後來破例用了青黴素。記不清是什麼病因了,只知道當時她是不被允許用青黴素的,爺爺一直請求醫生,就像後來請求老師吳奕一樣。
其實爺爺不用走到那一步。
她上大學的時候,家裡還在負債,爺爺的病也需要很多錢才能維持後續治療,她向學校申請獎學金和貧困補助,學校都給予了幫助。課業之外她同時有好幾份兼職,還在茶道表演上獲得頭獎,高價賣出吳奕的茶器,讓自己和爺爺過了好一陣舒心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那日子過着過着,好像就不是我的日子了。老師在學校和社會都有很大的影響力,推薦我去參加設計師新人大賽,我獲獎了,程逾白通過他的人脈,幫我高價賣出了獲獎作品,說起來那是我靠自己雙手賺的第一桶金,還多虧了他。如果沒有他,就沒有後來的我。我有了一點點名氣,廖亦凡就來找我一起合作,去陶溪川創業,我想多賺點錢,就答應了。”
廖亦凡承擔了幾乎所有瑣碎的事務,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設計作品。她知道,她的東西比廖亦凡一個名不經傳的大學生好賣,一開始也確實如此,可越到後來,情況越是艱難。
有時候她不吃不喝精心設計的一件作品,甚至不如程逾白隨手捏的一個小玩意兒好賣,值錢。
爲什麼?
“你知道嗎?那就像一個不停循環往復的黑洞。爺爺得的是糖尿病,定期要打胰島素,併發症很多,每天泡在藥罐子裡,我爲了賺錢,要打工,要創業,還要兼顧學業。
我老師可嚴格了,稍微有點懈怠就要被罵,每次最怕的就是他檢查作業。他那雙眼睛跟火眼金睛一樣,一下子就能抓住我的毛病。他說,清啊,你得緩緩,你老是一種思路可不行,要嘗試打開。而我呢,我每次想要好好沉澱一下的時候,總會有突發情況找上我,我根本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機會,更不用說好好思考,好好休息,時間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樣,我不停地奔走在路上,後來我給爺爺看我的設計作品,他總是很勉強地笑着說喜歡。
你不知道吧?他原來是木匠,手工很好,會做很多東西,家裡的桌椅板凳都是他自己做的,我們那一帶早期的旋轉樓梯,也都是他做的。我問他我的作品有沒有比以前更好,他說着喜歡,表情卻很爲難,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要忙着賺錢。
我想聽他的話,可一出門醫生就把賬單交給我。單子好長,我一條條地看過去,醫生提醒我,他們已經儘可能照顧我家的情況,沒有使用進口藥物,報銷系統會幫我減負,可我得先把錢交上來。
後來我聽從廖亦凡的商業思維,開始做一些低俗審美的東西,很多客戶都喜歡,批量生產也容易,我想着等我賺夠了錢,再做自己喜歡的東西。那顆火花呀,其實一直都在我心裡,可我……我不知道爲什麼,當我終於賺夠了錢,想把它找回來的時候,它卻消失了。”
徐稚柳終於發現,她與景德鎮的距離,並不在於手作本身,而是她的心。
她的心飛得太遠了。
手作就不一樣了,相較於堅持原創的品德,手作更能給予一個創作者溫度,那恰恰也是元惜時在節目裡講述的最打動她的一種情感,所謂愛與和平的奇蹟,就是對傳統陶瓷也好,對現代陶瓷也好,對不同藝術形式表達的陶瓷所共通的一種包容的、溫暖的孺慕之情,就像四世堂對景德鎮陶瓷,就像歐美對中國陶瓷,那種感情會把離開很遠的心再拉回來,一點點,一點點拉回來。
她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問題所在,就是因爲離手作太遠了,真的觸碰瓷泥,看到它們逐漸涅槃的過程,或許她會豁然開朗。
就是不知道那個人,願意給她機會嗎?
徐稚柳不動聲色地拿起小石子,丟向徐清。徐清在回憶中抽身,左右尋找石子的來源,繼而一擡頭,與馬路對面的程逾白四目交接。
程逾白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獨自一人在深夜遊蕩,還遊蕩到洛文文附近。他聽說了廠長大鬧洛文文的事,洛文文將她暫時停職,等待調查。這幾天對她關注的人有很多,圈子攏共這麼大,協會裡走一遭,什麼話都能聽到。
他猜她一定受了不小的打擊,可能會氣他,恨他或者惱羞成怒做出什麼。他已經做好準備等待她的反擊,可她在做什麼?
她居然在顧影自憐?
沒有親眼看到,他始終難以相信,她竟然也會有被打倒的一刻。那還是她嗎?她就沒有朋友嗎?就不能給他打個電話?一個人來搬庫存,運庫存,還一個人對着黑夜自言自語?
她就不能低個頭嗎?就一定這麼要強?
吳奕曾經笑言,她就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可這隻小強,如今看着竟如此的刺目,如此的悲哀,如此的可憐,他幾乎控制不住顫抖的雙拳,想一拳頭擊碎眼前的所有。
她不該如此。
她絕不該如此。
而他也不該出現在這裡。程逾白在靜息幾秒後,轉身大步離開。徐清顫抖的心,倏然間又掉下去,徹底地掉下去。
看吧,他果然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徐稚柳想,他又一次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