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武億一直靜靜地站着,臉上全無表情。他聽到聲響,纔回過神,轉身撲向牀邊。俞道安坐起來。只見臉色異常慘白,無一分血色。便想:“難道是生了甚麼怪病麼?晚上雪兒瞧過,不知結果怎樣,待會兒我再去問她。”問道:“俞大哥,你怎樣啦?”俞道安道:“沒甚麼,這是哪裡?”武億道:“小弟暫住在京的地頭。”俞道安冷冷一笑,道:“原來兄弟已在東京置了產業。”武億垂頭低笑。
俞道安往房中掃了一圈,見各種設施一應俱有,瓶中花開正好,道:“兄弟是會享福的。”武億心知是挖苦話,亦不忍分辯,但笑矣。眼見他對昨夜事隻字不提,便試探性問道:“俞大哥,我昨夜喝醉了酒。素知自己一醉酒便會胡做些連爹孃都認不出的事兒,不知昨個是否讓大哥見怪了?”俞道安以手扶額,半晌方道:“迷迷糊糊地,我許是也醉啦。”
武億聽罷,眉宇間更增許多淒涼的神情。無人說話,所以很寂靜。安雪在外頭敲門,武億起身正預備去開,俞道安道:“武兄弟,我昨日話還未說完呢。”武億隻好叫安雪先去。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十分躊躇的樣子,但終於還是應聲離開。
武億復坐回去,凝神靜聽。俞道安眸光望遠,閃爍戰兢,說道:“裡面有許多·····姑且稱作人罷。他們像是逃難的災民,衣褲兒髒兮兮也不大整齊,臉膛青紫,眼睛下吊着腐肉,眼珠兒卻眨也不眨,身子也不動,見了人毫無反應,竟如石塑的。”
他頓了頓,武億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俞道安吁了口氣,道:“兄弟,你心跳好快啊。”武億想報以一笑卻笑不出。俞道安道:“亂世多饑民,咱們也不以其它,還當是沒有東西吃便吃起自身肉來,這種事古今多有,也沒有稀奇的。眼見此狀,兄弟們一路奔來的士氣遽然低落,全都呆呆地站着。我正要上前慰問,猛聽見歌吹的聲音。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綿長,一下子心中泛起漣漪,遙遙地想起過往,登時豪情、豪氣盡皆化作悲慼,不由仰天長嘆,頗有窮途末路之感。”
武億聽說,心坎咯噔一跳,整個人幾乎要跳起來,還好按捺住,只肩膀抖了一抖,尋思道:“難道又是那首《大聖遺音》的魔曲麼?”便問:“那後來怎樣?”俞道安嘆氣道:“後來呀,後來·····如果人的記憶能選擇性遺忘,我一定忘了,只可惜永無這樣的事·····那場景只怕和地獄無甚差別。笛聲兀自悠揚地像遊絲一樣飄蕩,縹緲得像一座仙山樓閣,咱們聽癡了,眼前的人們卻忽然動起來。他們臉上起着可怖的變化,五官漸不明顯,似乎溶成一片·····一個個昂揚着朝這邊走來,咱們方纔意識到危險。我雖驚惶已極,但因是首腦,必須拿個態度樣子,於是鎮了鎮神,往前站出幾步,舉起雙刀,朗聲道:‘咱們殺慣了壓榨民脂民膏的‘吸血蟲鬼’,今日真活見鬼,也算有生之年,等老來了再坐着笑。兄弟們,隨我衝殺過去。’”
他不帶預兆地陡然頓住,而且頓了很久。武億想起去年在岷江口同屍人一戰的景況,猶尤背寒,已大體料知俞道安義軍的遭狀。
俞道安再不肯說,垂下頭,蓬鬆的亂髮覆蓋一臉。悠悠地聽見啜泣。武億將手放在他背上,以作安慰。他忽然捧臉嚎啕大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他不是傷心,而是極其傷心。倘若孟姜女因夫罪秦而哭倒長城之事不假,他雖未必會流那許多淚,但那沉痛的心呵,卻一定能將整個長城推倒。
終於鎮靜下來。兩眼通紅,白的臉更白。安雪又出現在門口,來來回回走,甚是焦急。俞道安渾身虛脫,身子向後一躺,頭歪在枕邊。
武億端給一杯熱茶,他只閉目歪着,卻張開嘴,由着啜了幾口,緩緩道:“大家殺的眼紅,笛聲卻好像鼓聲,擂的歡快·····血霧中天亮了,霧裡看見花,那是一朵血梅,不是雪花的雪而是血珠的血。我湊近了去看,卻總是非常模糊。拉近了又遠,遠了又近,好像有一衆人,中間站一個·····他的衫子比春天的風還要軟,他的笑容比春天的風還要暖。我以爲見到了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