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億看時,瞧見那人臉面,喜叫道:“俞義士,是你呀。”那俞道安氣焰忒甚,罵道:“正是你爺爺我。”手上勿停,仍揮刀劈面。武億因一時高興,鬆了懈,但自覺反映極好,臨毫釐處,向側一讓,只劈中了肩膀。霎時間鮮血迸出。安雪大急,正要看招。武億大手揮起,道:“雪兒勿管。”轉向俞道安,笑道:“義士,你且來東京了。嗯,這裡最近治安巡訪都嚴密的緊,你很危險啦。”俞道安見他不顧自己身上傷勢反在意自己安危,微怔了一怔,轉眼又道:“你跟狗官一夥的,都狡猾得狠,須騙不住我。”武億道:“倘若真要格殺,我何妨騙你。”俞道安尋思道:“是了,他武功實高出我許多,大沒必要。”一時將刀拔出。安雪立急跑上來,包紮撫慰不勞繁敘。
隨後武億叫安雪回家,同俞道安到慶豐樓下酒。幾個夥計都認得,嘻哈一陣,酒保道:“武爺經久未來,還道是升官發財,忘了窮朋友呢。”審到俞道安,問道:“這位道爺何人?”武億丟給他一錠銀子,道:“少廢話,只管將些好酒好菜來。”便請俞道安,風似地蹬上樓梯,並向常去的閣子。那酒保上前攔道:“兩位爺,今兒只供酒不供宿。您二位要酒菜只管在樓下就成,上面閣子已有貴客,不容打攪。”武億道:“上頭不下二十間,難道都住滿了麼?”酒保道:“現下還空着許多,不過已預訂下啦,一直要到來年開春哩。”武億道:“既是如此,我仍去先去的那間。”酒保攔道:“大爺,您就饒了小的罷。咱老闆親自囑咐過,不讓住人的。您瞧一瞧,樓下散坐,看上哪一桌,小的都給爺騰讓出來。”武億也不是爲難人,只想這些達官貴人仗幾兩銀子便欺負人,氣火拔生,偏要住進去。酒保無奈,只好軟下來,說先去請示老闆。
忽然從樓上探出一個腦袋,問道:“下面是誰?”武億擡頭一望,正是方棲梧。他見了武億,甚是高興,豁然起身,直接從窗口躍下來,廝見畢,向那酒保道:“容二位貴客上來坐罷,先將我那桌撤去,再揀最好的酒菜呈上,算方爺明帳。”酒保見是,忙不迭地向三位告罪,徑自整饌去了。
俞道安見是個官兒模樣,不願爲伍。方棲梧不明就裡,笑道:“我哪裡得罪英雄啦。”武億惟恐暴露,忙道:“這是我湘西一位江湖朋友,因得罪狗官不得已來京投我,公子莫見怪。”方棲梧笑道:“不見怪。”
三人進閣,只見裡頭另坐有三人,旁邊美女陪侍。這三人皆着粗布藍底素衣,頭裹藍布巾,不像漢人打扮。牆角立着長刀、長矛、長槍,正是各自武器。他們酒興逸飛,嘴裡嘰哩呱啦地全聽不明白。武億多在荊湖、福建、廣南諸路活動,立時聽出是福建話。上前廝禮道:“原來是‘福建三義’,俗稱‘小關張趙’的關白、張黑、趙紫,小弟武億久仰大名。”三人聽了,十分欣喜。來回幾句便已稱兄道弟,相邀飲酒。俞道安聽說來歷,卻也歡喜。原來這三人正是響應方臘起義之嶺南農民軍部將王小平部下。
這時酒菜行上來,在旁重開一桌。幾人便移樽就位。四個美女一同起身,纔要攬住胳膊,那張黑喝道:“驢矮喲,扇姆喏。”頓時花顏失色,不敢上前。方棲梧擺手示意她們出去。各自退下。
武億先前在劉府吃的並不痛快,此時大快朵頤大碗喝酒,十分盡興。過了許久,有婢子進來,在方棲梧耳邊說了句話,他便起身向衆位告辭。
武億因暈酒至窗口吹冷風。只見月色頗佳,銀光如水,仰見星空旋轉,星子忽遠忽近,卻是醉了。正一顆兩顆地數星星,猛聽到極其嬌甜的聲音,立刻骨酥意麻,不禁向下望去。只見一頂藍身轎子停在街口,許是太晚了,街上已無行人。這時,一個身着寶藍色長衫的男子走入轎中。他左首站着方棲梧,右首是一個穿銀白羽衣的女子。起轎時那女子回頭一望,嘴角露出淺笑。含蓄不放,攝人魂魄。武億頭腦一轟,渾身發熱,腳底亦軟,竟翻身跌落。
他醉的深,並不知覺。如若真摔下,後果不堪設想。便在這時,那女子如乳燕掠水,箭似地將他橫腰抱住,落了個穩。武億醉眼惺忪,只瞧她笑意盈盈,容光照人如星如月。忽然“哇”地一聲,突突地吐了。女子倒不氣惱,吃吃道:“好個呆子。”抽出絲帕,抹去污穢。
醒來時有個小子在旁伺候,他認得是慶豐樓裡的小跑堂。小子笑道:“爺是喝不慣咱這‘去鄉客’麼?本來天子腳下,樓中多來雅貴客,酒便溫吞柔糯些,但方爺說幾位是江湖豪客,該喝烈酒,這才上了‘去鄉客’,哪省得相公不比那幾個粗人,原該喝精細些,不要糟糟的了。”武億揉罷眼,見他正洗着一塊帕兒,問道:“那是何物?”小子道:“爺醉酒忘了,您失足跌樓,幸有一位姑娘搭救,她還給您擦了穢物呢。”武億心道:“原來不是夢,果真有個姑娘救了我。”因問那女子何人。小子搖頭道:“不知哩,以前從未見過。”
武億頓了一頓,又問甚麼時辰。一聲雞鳴,小子笑道:“得了,正是丑時呢。”再問同來的英雄何處,回道:“那說福建話的三個已睡熟了,唉,打呼嚕似雷,攪人覺哦。另一個穿道袍的,喝畢酒卻在板凳上冷坐,全無酒桌上的豪氣,生無可戀樣兒,怪慘人的。”武億知俞道安是爲明教傷懷,不顧小跑堂勸阻,徑尋他來,且吩咐道:“溫點暖身湯水,火盆也攏旺了送來。”小子應是。
推開門,果見俞道安坐在長條冷凳上。眼光呆滯,發鬆衣散。不由淚水涌到眼中,走過去蹲下來。一面替他緊了衣襟子一面叫小跑堂將火盆端上來擱在他面前。至於湯水,武億道:“瞧這個樣兒,暫不必用。”命那小跑堂帶門出去。
他不知從何安慰,想起方大哥慘景,眼淚簌簌而下。俞道安轉眼見了,道:“武兄弟,你原也是重情之人,是我錯怪你啦。”武億擦去眼淚,問他怎生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