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遠方,眼神還是深邃又堅定,只是蒙了層霧。其實誰生誰死,都不重要,人總歸應活着,順自然而壽終得正寢,單純地完成一次生命的輪迴。但武億恐是有別情的,素日只爲白朗吟生死,並仰她休慼,今日天人永別,傷心之處較別個自是大不相同。爲一般親眷者,莫不是抹眼掉淚罷;爲至親善厚者,一時悲傷欲絕但過了日子也就心淡了;爲夫者,用情至深也莫過於像蘇大人那樣十年祭詩悼亡。他一日三哭,早把心肝腸兒都揉碎了,連丁點的悲傷都沒消減,反倒愈來又傷又躁又恨。
神思恍惚,不覺雙手被人握了去。一時醒過來,見到安雪燦爛的笑顏,大爲欣慰,也微微回笑。安雪偏頭笑道:“武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啦,只是大鬍子礙了眼,我都瞧不到。”說着,空手便扯。武億隻顧笑,心想:“人年輕還是好的,至少哭是哭笑是笑,沒那麼多無可奈何,一旦哭着笑或者笑着哭,那便入世了,有了所謂的人生。姐姐善哭不善笑,總不能生來的,她父親那樣疼愛,傷心遂也沒個由頭,想來當時年少,多是俏皮憨頑,只可憐我沒了幸運,無福親見。”一時又想到天不遂人願,不單是生不逢時更是天各一方相守無望,不免葳蕤下來,唉聲嘆氣。
安雪心思最樸,偶爾也只因阿爹不明下落才鬱鬱寡歡,但向來想好不想壞,睡一覺便又元氣大滿,哪有許多傷身悲世的,見武億一臉愁悶氣色,遂搖其胳膊,嗔笑不迭。他自小沒有玩伴,也是風來雨去之人,交朋結友少,即便心裡覺得壓抑難過也不曾敢和白朗吟提一句。但其實感情細膩,把些見聞好好記着,對美與快樂的,總是格外喜歡。因安雪笑起來明豔照人,很早便存了喜愛之心。說上來,所見女子中,厲菲青是笑容最美的,琉璃萬分,又嵌着梨窩,像絕世美女的眼眸一樣能電人肺腑,但夾一絲邪氣,難免讓人心悸。惟有安雪,雖比不得趙久久容色豔美更比不得姐姐清麗絕俗,甚至沒有陳白衣的嫵媚,但她嬌靨如玉,一雙秋水明珠透徹清亮,很容易把人瞧癡。
武億呆怔了半日,臉竟不覺紅了起來。安雪見了,銀鈴笑道:“武哥哥,你臉紅了,真像,真像······”稍忖片刻,說道:“對了,真像牧羊的羊駝叔。”話畢,自個兒笑了。武億猛一醒,臉更紅,安雪自道:“但你比他好看多了。”
他轉頭沉默,風一陣,心才安了些,自嘲腹誹道:“武億啊武億,憑你說待姐姐生死不渝,偏爲何對別的姑娘動心?我是惱二魔言語不敬還是叫他們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去?若她還在,也只恐寒心,再不見我。”想着,只聽安雪問道:“武哥哥,你不高興是因你妻子不在身邊,那她人呢?”武億沉聲道:“她去了極遠的地方。”安雪皺眉道:“她真狠心。要是我,有武哥哥在身旁,才捨不得走呢。”武億落寞笑道:“傻瓜,她也捨不得啊,只能怪天意弄人罷。”安雪道:“你說的不清不楚,我也不明白。但扯上天意,我就覺得糊塗了。像咱們五仙教裡也有卜卦的聖使,神神叨叨的,教衆害怕,連聖姑媽媽也,也受氣,我見着,倒像是唬人,一點都不想理。”武億道:“你倒比多數人清明。”安雪道:“只有你是誇我的,教里人都說我是異端,不讓我做教主。這倒無所謂,不做就不做,也不稀罕,但聖姑媽媽要我做,她現在生着重病,我只好應下。”武億見聽,知道其中必有許多曲折原委,若非事關安雪,根本問也懶問,但怕她受了委屈,也就問了。
安雪一聽,卻滾下淚來,武億哪知招了淚,忙賠不是。她抽抽嗒嗒地擡起眸,淚眼婆娑,十分可疼,武億見憐,又禁不住嘆氣,只管呆着。安雪道:“武哥哥,虧你耐煩心疼我。”一邊拭淚一邊道:“除了阿爹,聖姑媽媽就是我至親的人了,她生染重疾教中又不太平,整日便操心喪氣,我看着也難過。百問之下,藍蜈使才和我說,說若找到一幅字畫,發現箇中玄機,尚可有法。”武億聽畢,陡然想起厲菲青所言,說道:“你們可曾派人到杭州白家舊宅去過?”安雪點頭說:“是有的,只不巧,遇見唐門的人,她們捷足先登,搶了畫去,雙方言語失和,打了一架,我教內幾個打不過,也就來報。那時,明教方教主門防極嚴,藍蜈使不想惹多餘的麻煩,便遣幾個武功低微的來尋,這樣不惹人注意,沒料撞了唐門,聞聽後,我再也坐不住,就獨自跑進城去,卻又瞧見位和陳姑娘一般模樣的女子。”武億驚道:“你見了白姑娘麼,她可好?”安雪道:“她好,身邊都有好些丫頭伺候,溫柔端莊,像個小姐不像壇主了。”武億笑道:“你認錯人了麼?”安雪道:“她們長相酷似,只是性兒迥異,又加上那白姑娘好行解釋,我纔信了。從她口中,知道武哥哥來江寧府,我也來······”聲音愈來愈小,終至不可聞。武億見她垂下頭,絞弄衣袖,一幅嬌怯怯的模樣,暗想:“原來小雪也待我這樣好,只是人生情緣,各有天定。我深恐姐姐不快,至她死後也不敢立‘吾妻之墓’,但在外人面前,‘妻’是定了,甚麼紅顏知己,能避則避。”便欲說出殺她阿爹之事,但轉瞬又巴巴地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