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四哥說,你在熱河時提到過我?我說怎麼在京中感覺耳朵熱熱的。”原來是被她記掛了。聖上九月迴鑾,如今是十月,正巧趕上冬獵的好季節。一行人又陪着好熱鬧的皇上跑到這南苑行宮來住。胤祥坐在一處四角亭中,腳下是盆燒得正旺的炭火。手中一捧清茶。眼前的女子一襲狐裘厚氅,目光帶着好奇和探索地不知在打量着什麼。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下明白了幾分,問道:“喜歡嗎?”
“喜歡又有什麼用?”她搖了搖頭,反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海東青這種飛禽,一旦被熬成,一生便只認一個主人。縱是我再喜歡,又不能成我的。”
胤祥站起身來,笑而不語,只吹了個口哨,方纔還在侍從左肩上安靜立着的海東青如箭一般飛了過來,在他擡起的左臂上穩穩落下。相對於胤祥此時的得意,靜慈顯然已無人前的端莊沉穩。明亮的眸子眨了眨,纖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上那油量光潔的羽毛:“十三哥這幾年在京中還能熬鷹,當真是好福氣。”
“當年爲了解恨下手那麼重,現在後悔了吧。海東青壽命那麼長,若是……”胤祥很寶貝地地順着海東青的羽毛,話未說完,已被她截住:“沒有當年,哪兒來的現世無憂?那是對兒老死的海東青,年青的那對兒現在還活的好好的呢。”她當然知道當年老八海東青事件,洛谷做得再幹淨利落也逃不過胤禛、胤祥這兄弟倆的眼睛。胤禛是不方便再開口訓她,胤祥身份地位尷尬,只能裝作不知道。如今,想是他實在裝不下去了,纔開口舊事重提。
男人嘆了口氣,何嘗不知她說的句句都是直白的大實話。若不是當初她鬧了這麼一遭,自己又怎麼可能在京城做着自己的閒散皇子,整日熬鷹御馬的。如今在這麼多成年皇子中,還真就只有他這麼悠閒了。
“奴才見過十三爺,結果十四公主。”正說着,有太監匆匆過來打千兒請安。靜慈回過頭來,一眼便認出了來人:“可是皇阿瑪有事要傳?”
“倒是無事傳。”來的是顧問行的徒弟小安子,跟了顧問行也有一二十年了,如今在康熙面前還算是有些地位的。”皇上有些染上風寒,下旨說過幾日移駕暢春園。師父思量着,往年各宮妃嬪都是輪流探望,可是這些時日皇上心緒不好,不願瞧見那麼多人……”
“行了,本宮知道了。你們去準備吧。”她心下了然。說了半天,哪兒來那麼多由頭,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不就是誰都不想見嗎。
“得,你的清閒時光又被皇阿瑪佔了去。什麼時候我若是病了能得你照料就好了。”看着小安子退下,胤祥一擡手,任那海東青飛走了
,繼而帶着幾分戲謔地說道。
她哭笑不得地白了他一眼:“說的是哪門子糊塗話?求什麼不好你偏要求病。你若是真病了,我還真就去稟了皇阿瑪,趕走你那幾房福晉侍妾,親自照顧你,保證讓你人到病除。怎麼樣?你要不要試一試?”
聽她這麼一說,胤祥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他怎麼覺得,她說的陰森森的。可怕可怕,這丫頭不管怎麼變,果然還是不改小時候那股古靈精怪的勁兒。
“所以……”她擡頭眺望遠山,語氣輕飄飄地彷彿浮在半空中,“你要好好的,沒病沒災地過好這一輩子。千萬別讓我真的有機會去你府上鬧得天翻地覆。”否則,她這麼多年來的步步爲營,真的是做了無用功了。
“天冷,我送你回去。”胤祥瞧着她的側顏,一時竟有了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南苑不比京城之中,無論何時吹的都是冷風,哪裡是如今的她受得了的。況且,皇阿瑪病了,她若再病了,那這宮裡可就要翻了天了。
“公主,皇上的湯藥好了。”暢春園的清溪書屋外,靜慈站在門口,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顧問行領着端湯藥的小宮女走到她身側,輕輕提醒了她一聲,這才把她的思緒給叫回來。
“公公你瞧我……”她略顯歉意地一笑,接過湯藥,經歷了一番繁瑣的驗藥工作後,才端了藥往屋裡進。康熙年歲漸長,如今生個小病都能讓宮中一個個人心惶惶的。不過也是,這小病若是拖着一直不好,誰知會不會再拖成再重的大病。
“阿瑪……”她端着白玉藥碗款款而入。左右無人,她慣來習慣在這樣的時候稱他一聲阿瑪。儘管四哥說過,那是皇帝,她卻仍固執地覺得,在自己眼中,他只是那個養她護她三十多年阿瑪。
“小慈。”玄燁拍了拍牀榻,示意她坐下。
她微福身行禮,徐徐上前來,俯下身子,親自嚐了口溫度剛剛好的湯藥,送到他嘴邊:“阿瑪該喝藥了。”
玄燁看着眼前的女兒,重重嘆了口氣,逐漸蒼老的手撫上她的面頰:“小慈,阿瑪知道,當年爲了老十三的事,你心裡有怨,怨阿瑪偏袒着保成,偏袒着老八,卻唯獨不過問你那十三哥。”
靜慈沉默無言。在這位帝王面前,她會處處算計,會妙語連珠地讓他遂了她的意,卻唯獨不會說謊。既然連這樣表面敷衍都不願敷衍的謊話都不會說,就索性什麼都不說。
玄燁無奈搖了搖頭,就知道她會是這樣。這麼多年來,她跟在自己身邊幾乎什麼都學會了,學會了步步爲營學會了猜度人心,卻唯獨學不會收斂自己那份骨子裡的桀驁。是
啊,那是她骨子裡的東西,源自於自己,也源自於孝懿皇后。
最終,她坐在牀邊的繡墩上,嘴角的笑容多了幾分孤寂:“四哥說,阿瑪是君王,君王說的話、下的旨都是千斤重的,哪裡有什麼怨不怨的。”
“小慈……阿瑪知道,這不是你的實話。”這樣的話,根本就不該從她嘴裡說出來。當年的靜慈,是就算在乾清宮侍奉左右也敢心直口快說實話的。如今,這般疏遠的話,他從未想過會出自她口中。
她微一抿嘴:“靜兒若是怨了,便是說阿瑪錯了。可朝中諸臣都不敢說阿瑪有錯,靜兒又怎麼敢說半個錯字。”
“當年你額莫,在我身邊,從來是想到什麼說什麼,縱使是再不該說的話,也能說的溫婉有理。”他老了,往事卻是歷歷在目,“你跟她很像。所以,阿瑪就喜歡聽你說實話。”
“阿瑪別想了。”她又送了匙藥湯入他口中,面不改色地說道:“現在,阿瑪只需要日日好生將養着就是了。如此費心可不好。”
“好。聽你的。”玄燁心情頗好地應下,喝過藥閉目養神了。
她瞧他已經睡下,便收拾了東西悄聲退下。她不知康熙今天的這番問話到底是在打探還是出自真心,在宮中這麼多年,她已不敢去想到底能不能去信所謂的真心。
“皇阿瑪這裡,還勞十四妹費心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園子裡逛着,聽到身後的聲音熟悉且溫暖着。她含笑回頭,一面道:“什麼日子,勞得十二哥大駕。”
“你這說的是哪門子古怪話?”胤裪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這般不陰不陽,真是古怪。
“這幾年,八哥消停了,靜兒待在皇阿瑪身邊,幾位哥哥如今的日子倒是都過的不錯。阿瑪今年兩度祀月都是十二哥代勞的。”反正無事,難得能陪他走走。近幾年,她很少能在宮中碰到他或是五哥。想來,一個個如今都成了忙人了。
能與她在這皇家御園的湖邊閒逛,是難得愜意的事情,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誰的愜意都只能是表面上的,人人都心有不安,卻又不知這不安從何而來。
察覺出他的不安,靜慈頓住了腳步,擡頭看着自己的這位兄長:“哥哥似乎是有些心神不安?沒什麼可不安的,人吃五穀,哪裡有不生病的?”
胤祺與其弟胤禟截然不同。他慣來是心性善良寬厚之人,所擔心的事情自然也只是皇上龍體如何、朝中有何事需要他去做……能有這樣的兄長,靜慈還是很開心的,也難得能放下那麼多的心緒,享受這難得的忙中偷閒。至於這園子裡到底還會發生什麼,便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