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行船天上,冷風雨過田家。深處幾聲布穀,晚晴千里明霞。這是康熙來行宮水圍時寫下的詩句,字裡行間處處流露出的都是對這京外美景的讚賞。可惜,此番景緻,靜慈卻是無心觀賞。懶懶地倚在水榭亭中的廊椅上,她百無聊賴地看着幾個皇子在那裡打鴨子,面上卻是一點兒開心的感覺都沒有。
“好容易能有機會出宮,況且還不是因爲伴駕皇阿瑪纔來的,你這臉上怎麼一點兒好表情都沒有。”胤裪在她身邊坐下,徑自抿了口茶水。難得有這麼悠閒的時候,這小妹臉上怎麼是一臉的苦相。
藉着練習狩獵爲理由到了這麼遠的地方瀟灑休息,本是件好事,可她這次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安,卻連自己都不知是爲了什麼。
此番遠行,京中不再風口浪尖的皇子都來了,皇阿瑪還特許她一起來。這是不合常理的,總覺得是爲了讓她避開些什麼事情。
“瞧着你臉色不好,別是病了。”有些擔憂地看着她的臉色,胤裪搖了搖頭。這要是出來玩出了什麼事,或是病了,他可沒法跟四哥交代。一廢太子的時候,一場事故讓她落下病根,皇阿瑪心疼她,但凡有好的東西一定要先派人給承乾宮的她送去。別的宮中雖有怨言,卻不敢說什麼。可就算是這樣,這些年也沒見她好起來,面色也再沒了少時的紅潤,蒼白之色就沒緩和過。這樣的她,委實讓所有人揪心。
她苦澀地笑笑,卻是在開玩笑的口氣:“你放心,你們一個個都被折騰垮了,我也能好好的活着。十二哥,你別忘了,我可是傳說中命硬到能剋死人的人呢。”命硬,克母。這樣的字眼,從小到大就從未離開過她。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後宮前朝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會有人把她拿出來說事。
“你啊,病也是心病。”胤裪搖了搖頭,“如今隆科多在朝中漸漸站穩地位,你的四哥和老十三都好好的,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他一直清楚她所掛念的是什麼,可是,在他看來,朝中明明一切安好。這個丫頭,從小到大心思都多,大多說的並也是心病所致。
話還沒說完,就見着洛谷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手中捧着一隻鴿子。她懶懶地瞧了眼,一笑:“這裡遠離京城,怎麼還會有鴿子飛過來?”話雖這麼說,卻是伸手接過了鴿子,順手拆下字條,笑笑:“是姐姐。”
她口中的姐姐,是遠嫁歸化城多年的恪靖公主。字條上其實也沒什麼太多的內容,無非是問了聲各自安好。曾經,她也算是有心去插柳,卻沒想到如今這姐姐,已經成了蒙古的一顆明珠。她知道如今自己的狀態並不好,原來已經不好到連遠在歸化的姐姐都知道了。看來,確實應該調整下狀態了。
胤裪歪着頭看了眼,搖了搖頭:“瞧瞧,四姐多記掛你。靜慈,你自幼聰明,應該知道,很多事情,縱使你有心想讓其變得更好,卻最終也不在自己的把控中。這麼多年了,蘇麻喇姑去後,我也知道,自己沒法再找到一個像她那樣的人去勸住你。”靜慈,她不僅僅是帝女,她是愛新覺羅氏和佟佳氏相結合生出來的天之驕女。她從小就聰明,比任何一個皇子都聰明,甚至比任何一個人都像皇阿瑪。但是,正因如此,她承受了很多這個年紀本不應承受的事情。
此時正值白洋澱氣候最好的時候,初秋的涼風吹着,帶着絲絲涼意。這樣好的季節,就算是留在京中看西山的紅葉也是極好的。可惜,就是這樣的季節,恰恰符合古人話語中”多事之秋”的意境。
行宮外噠噠的馬蹄聲愈發密集,她眉頭微皺,轉頭看向洛谷:“去把那幾個小的都找回來,瞧瞧,我說肯定是要出事的吧。”
洛谷轉身剛離開,就見着一個帶刀侍衛急匆匆地進了來,見到她就行禮:“奴才見過十二阿哥,見過十四公主。”
她擺了擺手,並沒有興趣聽他說這些客套的話:“說正事。”眼見這就是御前的侍衛,如此快馬加鞭地過來,肯定是有大事。
“公主……奴才是顧公公吩咐過來的,請公主快些回宮。皇上……又要廢太子呢。”侍衛磕磕絆絆地說完這一句話,再擡頭看這位公主,本就不是尚好的臉色如今已經變得煞白,語氣中卻依舊帶着那份她獨有的沉靜:“當是什麼事,走吧。”卻又回過頭交待胤裪:“這幾
日也差不多了,也帶着他們回宮去吧,省的再有更多的麻煩。”
胤裪答應了聲,匆匆囑咐她小心些,也不敢多耽擱她的時間,轉身走了。
一路奔波,她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過乾清門,瞧見顧問行神色緊張,便知這次事情不妙。只點頭示意了一下,便匆匆推門進殿。
斂起心中所有的浮躁和緊張,她悄聲進殿。分明是秋高氣爽的天兒,乾清宮中卻好似被冰雪覆蓋,空氣一時冷到了極點,御前侍候的宮人們一個個皆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慎就掉了腦袋。太子被複立之後所做之事不僅是行賄受賄,竟還暗通消息求託合齊等人,藉助其手中權勢,“保奏”其儘早即帝位。她在心中暗自盤算着,幸而託合齊已經被制裁,隆科多如今也走上了正道,看來這胤礽是不能保了
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有些遲疑。一廢太子時她處處維護胤礽,那麼現在,她該把自己擺在怎樣的一個位置上纔是對的?再維護下去,便是對阿瑪的不忠,可若是順着皇上的意思走,那又得被懷疑是不是落井下石。康熙如今年歲漸大,心思也越發多疑,她的地位尷尬,隨時都得保持頭腦的清醒和冷靜。
想着當年求皇阿瑪饒恕胤礽是她所爲,卻只是一時無奈的權宜之計,她也無奈地搖了搖頭。她給了胤礽一次機會,以一個胤礽去換取老四和老十三兩座王府的太平,可惜,有人不知福。胤礽,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你怎麼搶也搶不到。
“靜兒……是阿瑪活的太久了嗎?”瞧着她在發呆,殿中的帝王聲線中帶着幾分蒼老。
她眨了眨眼睛,想了想:“都說帝王是萬歲的。阿瑪覺得呢?”早朝時那些文武百官那一聲聲”皇上萬歲”,她其實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過似乎,從來都是這樣的,所有人都希望帝王是長命百歲的。
“萬歲?千古帝王,何來萬歲之說?不過是歷朝歷代的臣子在恭維自己的主子。如今難道連你也如此了嗎?”康熙自嘲地一笑。面無表情地看着一地的摺子。他八歲繼位,可他的胤礽如今已是三十又八,卻還只是個隨時被其他兄弟們威脅的太子。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心有不甘是必然,卻怎能如此愚蠢?果然不是帝王之材啊。
“過來研墨。”他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來,欲親手再寫一遍那紙廢太子詔書。
“阿瑪?!”她不敢輕易上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斗膽問道:“兒臣不明白,太子又犯了什麼錯。”這一次,她當真是不明白,太子有什麼大錯?
玄燁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嘆了口氣:“你是想說,太子無錯處是嗎?可是這麼多年,你也清楚,胤礽也沒什麼適合當帝王的氣質。”
她想起,曾經的胤礽是個年少有爲的才子,可如今卻只剩下一份輕狂。磨磨蹭蹭地起身上前爲他研墨,並將蘸好墨的毛筆恭敬地遞到康熙手中,心中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康熙微眯起眼睛,看着她有些飄忽不定的眼眸。女兒大了,什麼心思他已愈發地猜不透。輕咳一聲,道:“那你以爲,朕該再立誰爲太子?”
她一愣,有些莫名地擡頭看着自己的皇父。那深不見底的眼神中是什麼?打探吧?打探她的心思到底是向着哪一邊的?多可笑,這麼多年她侍奉乾清宮,到頭來卻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嘴角忽地勾出漂亮的弧度,她握住這帝王的手,道:“皇阿瑪萬歲。要是再立了哪個哥哥做太子,怕是也只能空歡喜一場。”她這番話,康熙自然受用。
“胤礽出生時趕上朕滅三藩,赫舍裡受了驚嚇,難產而死。胤礽是嫡長子,朕立他爲太子,想着以此告慰赫舍裡的在天之靈,卻不想他如此不成器。”康熙嘆了口氣,輕聲說道。
告慰?靜慈心中凜然一笑。同是自幼喪母,她與胤礽可真是命運相同呢。不知會不會有哪一天,她也因着相同的命運被康熙厭棄。
康熙揮了揮手,靜慈便輕聲退下。想着廢太子只是已昭告天下,至少,如今還無人敢爲胤礽求情。她,該去看望一下這位兄長了。
輕嘆一口氣,花盆鞋平穩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令人敬畏的端莊和沉穩。她記得那年老十三與四哥的談話:咱們的妹子長大了,堪比皇阿瑪那佳麗三千了,我看咱
們的皇阿瑪是不打算將她嫁出去了。嫁到哪裡不是個禍害。
老十三,嘴巴直,卻似乎是一語道破了天驚。禍害?她靜慈倒黴不是男兒身,倒黴身在帝王家。唯一值得幸運的,便是她還有機會做個禍害,但她也要她在意的人知道,她禍害的是誰,爲的,又是誰。
還是那個鹹安宮。她站在宮門口,覺得自己跟這個地方真是有數不清的孽緣,兩次來這裡,都是爲着胤礽,而且,還都是因着廢太子。
瞧着肅煞的宮院,她看見樑九功站在宮門口,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道:“胤礽雖然已經不是太子,不過也是你主子,伺候好了。”
那樑九功只”呵呵”笑了兩聲,不陰不陽地說道:“公主這話未免說的太早了些,太子上次被廢最後還不是被複位了?”
“都說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我看這話說的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假。”她也忍不住笑出了聲,緊跟着搖了搖頭:“太子不檢,別以爲跟你們這夥子人就沒關係了。樑公公,太子還會不會被複立本宮不知道,不過呢,樑公公身爲皇上點名派給太子的太監,卻一直慫恿太子,挑撥太子與皇上父子君臣關係,樑公公,你可真是會做奴才啊。”
樑九功被她這麼一說,面色瞬時發青,絲毫沒有了方纔的得意洋洋。他恭順地低下頭,看着她轉身進了鹹安宮,再不敢多說一句。
“又是你……”鹹安宮中,廢太子胤礽面色頹唐地看着她。如今在這宮中,唯一能擡起頭來做人而且活的這麼無所顧慮的,也就只有她了。
靜慈苦笑:“是啊,又是我。”除了她,又有誰敢來鹹安宮這種地方呢?那幾個大的現在個個巴巴的往前湊,小的恨不得離這裡越遠越好,敢來的,也就只有她了。
她尋了把椅子坐下,端起了茶杯,看着杯中成色並不怎麼好的茶湯。太子被廢圈禁在這鹹安宮中,雖說衣食不缺,質量卻是無法與曾經相比擬了。”二哥……這麼多年,你可累了?”
“你在乾清宮前後侍奉這麼多年,有覺得累嗎?”昔日的太子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這麼多年,他身爲太子雖不算稱職,但對於物是人非,他還是看的懂一些的。尤其是這個小十四,進出乾清宮的時間都快將近二十年了,與他進出乾清宮的時間幾乎是一樣長的,那麼,她所承受的,是不是也同他一樣?
端着茶盞的纖纖玉手頓在那裡,她眨了眨眼睛,目光注視着盞中飄着的寥寥幾片茶葉,聽着他繼續說道:“我知道,做太子這麼多年,我也確實不是個什麼好人。但是靜慈,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你應比我更明白纔對。”一紙詔書,早已判了他的死刑,他只覺得悲哀,三十多個年頭的太子,明明是東宮之位,卻離那個皇位那麼遙遠。
她笑笑,不再答話,已是全然瞭解了他的意思。胤礽是看清了事情的,那個位置,其實也不過如此,她又何嘗不知。只不過,每個人的所求都是不一樣的罷了。轉身準備離開,這裡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
“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悽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身後是胤礽悠悠吟誦而出的詩句,靜慈停住腳步,細細地聽着。這是唐代詩人王勃寫給同鄉良友薛華的詩句,本意是抒發悲切的身世之感,突顯對摯友的分手之難。可如今的境遇,讓她無論如何都覺着彆扭。
回頭又看了眼胤礽,只見他仍自顧自地飲茶。她只得嘆了口氣,復又轉身。
“十四公主以後必是前途光明的貴人,不必爲我這個有罪的皇子掛心。”她不再回頭,聽着胤礽帶着些許輕鬆地話語,淚水竟已模糊了視線。昔日的太子,若他不是太子,若他不曾是太子,她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利用他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快樂嗎?顯然,她不快樂,沒了太子,還會有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這條路,太驚險,她卻已經選擇了。
“以後,也不要再來了……”她已行遠,卻依稀聽到胤礽的聲音。這句話,當年良妃也對自己說過。不要再來,不要爲了一個不中用的人而毀了自己的計劃。靜慈擡頭望了望天。原來,自己竟是這樣的殘忍,親手毀了他們,卻依舊走着他們爲自己鋪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