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如今依舊是昔年景象,今年胤禛比往年回宮的時候都要早些,殿外比往年多了幾隻叫聲悅耳的白燕。鄂爾泰一路走來,覺得如今這養心殿似乎與以往不同了,卻不知到底是有何不同。
殿內,皇帝還似平日那樣一本本看着奏摺,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道:“貴州的改土歸流指使當地土民叛亂,朕罰你是因對叛亂之事處理不善,而不是因朕不信你。”
“是。”鄂爾泰戰戰兢兢地應着,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卻覺得一身的冷汗。皇帝一貫是個心性不定之人,如今只讓他自行請辭算是請罪已是格外開恩了,他也沒指望會有別的下場了。“臣已擬奏摺,請辭一切官爵。”
胤禛手中的奏摺此時已處理完大半,嘆了口氣,這才擡起頭來看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你二十歲時中舉入仕,到了四十二歲也沒能走個正途。年羹堯之事,你冒死勸諫,惹了公主不悅,卻也沒說什麼。你這些年出將入相,也是託了她的福氣。”
站在下面的鄂爾泰微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固倫公主……他已有許久不曾見過了。
“靜慈自幼被朕管教着長大,有些時候被寵壞了,很多事情喜歡自己拿主意。朕不多管她,是因她的判斷大多是對的。”
靜慈……
鄂爾泰細細品味着這兩個字。皇上從不避諱向任何人提起自己這位妹妹的名諱,似乎提出來是件很驕傲的事情。靜慈,歲月靜好。她的歲月可曾有一日靜好?在鄂爾泰的印象裡似乎是沒有過的。
“你這是心病,等過些年月也就好了。朕還會照例給你食俸,回鄉好生養着吧。”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鄂爾泰行禮告退,心中卻在打鼓。這還能好生養着嗎,興許是這些年親眼目睹的事情太多,讓他總覺得眼前這位帝王所言不是句句可信。
殿外的白燕已經不再叫了,原以爲是因叫累了總要有歇會兒的時候,卻不想正撞見站在那裡看鳥的婦人。依舊是一身素色的袍子,在這楓葉盡紅的秋日,這道水綠色的身影倒是顯得素淨。
忙忙上前去行禮,她倒也接下了這一
禮。想了想,鄂爾泰卻忍不住開口:“恕臣直言……公主似曾承諾過,絕不會再邁入養心殿半步。”
“本宮也未曾邁進去啊。”她笑笑,目光炯炯地看着這位如今已無官爵在身的朝臣。雖無官爵,卻仍是值得她敬重的耿直之臣。
轉過頭去逗弄着籠中的那幾只白燕,她一面淡淡地說道:“這白燕,又叫金絲雀,叫聲極其動聽悅耳,本應是跳躍於樹枝之間、極易存活的鳥,可一旦被飼養,就要用上等的料子做成這特製的籠子,必須得是寬大才能存活,否則便是多病多災。鄂大人,你難道就不覺得,本宮像極了這隻金絲雀。”自幼生於華美的牢籠之中,能有此福活到現在,全因籠子夠大。
“那是公主不想離開這個牢籠罷了。”向來耿直的鄂爾泰想都沒想,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在他看來,這位高高在上的帝女,有的是機會讓自己擺脫紫禁城這座牢籠。
已有許久沒人這麼跟她說話了。靜慈不怒反笑,一面道:“鄂爾泰大人憑什麼就以爲,本宮出了這座牢籠,就不是進了另一座牢籠呢?”他們如今是站在離權利最近的地方,而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殿中。這宮牆之中,敢這般出口諷刺的只有她一個,可敢這麼順嘴就接着說下去的,她也就只碰到一個鄂爾泰。
古來帝女,命中註定是要爲政治所犧牲的。這一點鄂爾泰並不否認,即使是曾經幾乎得到天下的太平公主,不也照樣要爲了這樣或那樣的目的嫁給了武則天的孃家人?可是,就因爲這樣,就能鐵了心思一輩子都不嫁的,還真就只有眼前這個人了。
“大人如今前來是……?”過了許久,靜慈似乎纔想起詢問他此番前來的由頭。鄂爾泰倒也不相瞞,苦笑着搖頭道:“微臣辦事不利不能爲皇上解憂,這是來請辭的。所幸皇上仁厚,準了老臣回家頤養天年。”
“改土歸流當年還是大人大力推行的,確實解決了土司割據的積弊。只是,四哥的性子大人是知道的,很多事情力道狠了些,動作急了些,出些紕漏也是有的。本宮與四哥都清楚,這委實也不能全怨在大人身上。只是……若是想全面
清除弊端,總還是要等些時日的。橫豎賦閒在家也是無事,大人不妨再耐心等上幾年,說不定,用不了一年半載,這些事情就都能解決了呢。”
她語氣雖輕鬆,卻沒有一句是在胡扯。鄂爾泰忙忙謝恩:“那老臣,就先在此謝過公主吉言。”旁的話卻也不敢多說。他已然注意到,皇帝從不避公主閨名公主也從不稱皇上爲“皇兄”,這樣的親密無間,究竟是累積了多少個十年纔到如今地步。
擺着張笑臉送走了鄂爾泰,再回過頭時,胤禛就站在殿門口,一道陽光斜斜地投在他石青色的常服上,多出了幾分明亮的色彩。
“什麼牢籠金絲籠,你真的是什麼都敢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的臉上掛着幾分不易深究的笑容,“難爲老十七出門辦趟差,還要給你把這麼費盡的小玩意兒帶回來。好好養着就是了,還偏要放到這養心殿來成日擾我。”
是呢,老十七已經回來了。
她臉上的笑容更加洋溢:“老十七既好容易回來了,你怎麼又叫他走了。”
“五月的時候,老四老五鄂爾泰張廷玉不是跟着一起走了嗎?時日又不久。”幾步上前來,他看着籠中那幾只神采奕奕的鳥:“我登基至今已有十三年,除了祭祖和爲皇阿瑪祭奠,還未出過京城。瞧着你都拿金絲籠來做比了,不如明年一同去趟江南?”她定是在園子裡宮裡被憋壞了。
江南是他曾辦過差的地方,這一點靜慈是清楚的。這些年,縱使他再整修圓明園,恨不得把南方的大好山水都搬到園子裡,她也終究是想看看,這歷朝歷代文人墨客詩中所寫的江南到底是怎樣的好風光。
“那再去趟成都吧。允禮上次說,他路過成都的時候,本仰慕杜甫杜子美之才,特意去了趟杜甫草堂,一時興起還提了四個大字‘少陵草堂’,我想去看看這小子把字寫得怎麼樣,有沒有在外面四處丟人之嫌疑。”她笑道。
“好。”胤禛答應的爽快。橫豎朝中也沒什麼大事了,一路南下,過江南,再繞道成都,兜兜轉轉一圈再回來。反正時間還長,這麼些年,也可算可以喘口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