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元旦,便遇着京中一場大雪,靜慈倚在承乾宮的炕上,瞧着窗外的雪,卻是越看越覺着無聊,連着嘆了好幾口氣,以手托腮,任外面白晃晃的雪光映在臉上。
“過了生辰,也是長了一歲了,怎麼還是這麼小孩子脾氣。”佟妃看着詩文,卻終究忍不住擡起了頭去瞧她,一面笑道。
坐在紅木扶手椅上的胤祥難得悠閒,一面喝着茶,一面笑道:“自打去年四哥晉封了貝勒,不常入宮,忙於府邸的修繕諸事,就連元旦入宮,也只是匆匆請了安就走了。十四妹多日未見四哥,可不是隻得在這裡嘆氣。”
“徒增了一歲,又有什麼意思?十三你取笑我。”回頭白了胤祥一眼,她懶於去理會他,“若是尋常府上的格格,這麼好的天氣,想來該是去踏雪尋梅了吧?可惜,靜兒卻出不去。”
她話正說着,就見有小太監進了殿來,手中捧的是支漂亮的梅瓶,裡面所插的梅花甚是好看。
“哪裡來的梅花?我瞧着中間那幾支白梅不像是宮中你的。你是哪宮的小廝?擡起頭來讓我瞧瞧。”她只掃了一眼,便已看出了端倪。
“你倒眼尖,好端端一份生辰賀禮,到了你眼裡竟是百般的不是。”幾人正說着,就見胤禛踱着步子進了來,一臉的笑意。
見着他來,靜慈頭微已瞥,懶於去瞧她:“若是旁人送的興許還能有半句好,既是你送的,我權當作沒看見。你久不出入宮中,永和宮那位與你不親也就罷了,可憐這承乾宮,終日裡也是冷冷清清的。”
“是承乾宮冷清了,還是有人覺得冷清了?”胤禛還未來得及說話,倒是胤祥先開了腔。
“你也先別急着拒了他的好意,本宮瞧着,這花瓶兒倒是精緻。”見着三兄妹儼然已快吵起來,佟妃開了口,眼睛瞧着那梅瓶,仔細打量着。
“是永樂窯新制的琺琅彩瓷瓶,因着同批燒製的瓷器中唯這一個算是完整的,所以連款兒都沒落上。只留了這一隻,悄悄的,留着給妹妹玩便是了。”胤禛並不急坐下,只是笑道,“原是想着與妹妹賠個不是,順便了,請妹妹去乾清宮走一遭。”
“平白的去那裡做什麼?要去請安賠罪你自己去,我纔不去。”手中把玩着那瓷瓶兒,她仍不願理他。
“走吧。”胤禛眉頭一皺,“收拾妥當跟我走。”長兄如父,他帶她,雖是寵着的,但終究還是有個規矩。
偏偏靜慈是極會瞧人臉色的,見着他臉色已變,嘴角一抿,乖乖下了炕,不急不慢地向佟妃行禮告辭,這才隨胤禛離了承乾宮。
“還氣着?”一路步行,沉默了許久,胤禛開了口。
她搖了搖頭:“四哥如今是貝勒爺,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哪裡像我,成日裡只能在宮裡拘着。”淡淡開口,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過了龍光門便是乾清宮,胤禛不好再開口,便也不再說話,領着她向着大殿走去。
“給四貝勒請安,十四公主安。”乾清宮外,顧問行見着二人,恭敬地請安行禮。靜慈雖好奇胤禛爲何要帶着自己往乾清宮來,卻也不開口多問。見着殿門緊閉,便知其中定有人在,隻眼神示意了下胤禛,隻身往着端凝殿北面的御茶房去了。
“公主,皇上召您呢。”只在御茶房待了不足一盞茶的光景,就見着顧問行急急地尋了來。她點頭應下,放下了茶盞,跟着太監首領往殿中去了。
康熙正在側殿看着摺子,胤禛靜靜地站在旁側伺候着。她福身行禮,大氣不敢多出,猜不透面前這父子二人在各自帶着什麼盤算。
“老四說,你想出宮?”康熙沒有擡頭,聽不出情緒地問道。靜慈站在那裡一愣,有些無措地扭頭看向胤禛,不知皇阿瑪此言是從哪裡聽來的。出宮?養在後宮的公主是不能出宮的,四哥是在害她不成?不知如何回答,她索性沉默,低着頭,眼睛盯着殿內的金磚。
“倒也沒什麼不可,老四府邸剛修繕好,去短住幾日也不錯。你什麼也不要,又什麼都不缺,這就當是朕送你的生成賀禮。老四,你回頭去告訴佟妃,此事朕準了,只有一
點,怎麼出去的,就再怎麼送回來,不得有任何閃失,也不要讓朕聽到任何旁的話。”康熙擡起頭,向胤禛交代着。往年,他會去承乾宮陪着女兒一起過生辰,可今年,前朝後宮沒一件事兒是省心的,他命人帶話去承乾宮,詢她想要什麼,她卻什麼都不要。玄燁無奈,想來,也只得準了她這小小的心願。
胤禛並不知康熙在想些什麼,點頭應下他的話,拉着靜慈謝了恩後退下。
“真是稀奇,你對皇阿瑪說了什麼,他竟準了?”出了殿門,靜慈仍沒回過神來。
“不是我說了什麼。”他難得地笑了,“只是因爲,提這要求的人是你,過生辰的人也是你。”瞧着她出落得愈發標緻靈秀的面龐,胤禛有些恍惚,一轉眼她都十一歲了,依着規矩,公主在十六歲之前都是要被確定了指婚對象只待出嫁的,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在這京城多留幾年。
見着胤禛思緒不知飄散到了何方,靜慈扯了扯他的衣袖:“四哥,怎麼了?”
“章娘娘這些時日身子不大好,你不要去擾她。”回過神來,胤禛的視線凝在她一絲不亂的髮絲上,“承乾宮那邊已經打點妥當,明兒我來接你。”
見着他神態嚴肅,靜慈自是不好再多說些什麼,只得乖乖應下,隨他往承乾宮去了。
“四哥四哥,我要那個。”馬車走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第一次這般出宮的少女掀起車簾,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指着窗外小商販所售賣的東西管胤禛要。胤禛無奈,吩咐外面的小廝去買了來遞給她,一面哭笑不得道:“宮裡什麼沒有,偏喜歡這些。”分明一兩個時辰就能到的,如今被她這麼走走停停,不知何時才能到府上。
靜慈笑笑,擺弄着手上的泥人兒,淺笑:“宮裡什麼都有,到頭來,沒準哪一天,便什麼都沒有了。”宮中是非風雲變化無常,十一年來,她似乎天生就懂。
“出了宮,就不要再想那些了。那些與你無關。”他閉目養神,伸手將她一把箍在懷中。她在宮裡待了太久,看的太多,話語也變得愈發刻薄。這是他一直有意無意教給她的,卻也是他不願看到的。
“四哥這園子修的好清雅。”自側門入府,胤禛引她進了後院,不大的花園中松竹梅竟同時生機盎然地活着。白雪紅梅,正是一番好景緻。
“你四嫂已備好了膳,還不快走?以後有的是時間。”胤禛笑笑,拉着她往屋裡去了。屋中,嫡福晉烏喇那拉氏正候在那裡安排人布膳。見他們進來,規規矩矩地行了常禮。
“這些虛禮,嫂嫂還是免了吧。沒得叫人落了口舌,說我目無長幼。”話雖這麼說,她卻是心安理得地受了烏喇那拉氏的禮。她自幼被秘封爲固倫公主,收一個貝勒福晉的禮本就是無可厚非。
胤禛微頷首,示意烏喇那拉氏退下,夾了箸魚在她碟中:“吃飯吧。”剛進府就甩臉色,他知道是爲了什麼,歷來姑嫂不睦的事情常有,她用了最基礎的方式保護自己。不過,在他府上,他定不會讓那些事情發生。
吃過飯,靜慈貪戀園中美景,胤禛卻急於入宮,只得吩咐人取了他那件黑色狐皮大氅來給她披上,這才放心出府入了宮去。
“雪月照疏籬,梅花三兩枝。”亭中的炭火燒的正旺,靜慈手裡拿着個黃銅製的圓形手爐,倚在亭柱旁看着不遠處的雪景,“洛谷,怎麼不聽你開口了?”
正往着不遠處紅梅映雪的侍從回過神來,道:“卑職愚鈍,實在不知公主所言出自何處。”
“是趙長卿的《菩薩蠻》,寫的是晨曉時路過江邊見到的殘雪景象,我最喜歡那句‘人憐花淡薄,花恨人牢落’。”她說罷,自己都覺得沒趣兒,低頭瞧着爐蓋上那喜鵲繞梅的圖案,默默的不再說話。
洛谷心知,她是想着殘雪終有化時,鮮花總有凋日,覺得沒意思,便也不敢再去接什麼,只默默地立着。
“公主,這茶涼的快,您是進屋子去,還是想在這裡架個熱爐子?”見着這邊沒了動靜,貝勒府的小侍女很有眼色地走到了近前。
只短短一句話,說的乾淨利落,條理井然
,惹得靜慈轉臉去瞧她:“好伶俐的丫頭,四哥府上難道都是你這樣的不成?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侍女沒想到這位公主會問起這些,有些受寵若驚,卻仍不失禮數地福身行,回道:“回公主,奴婢今年十四,因着是在臘月生,故而名叫臘月。”
“臘月……”她沉吟片刻,瞧着園中那幾支紅梅,“伶俐的丫頭被俗名毀了,不如,叫梅香可好?”
“公主可是有想到了什麼典故?”洛谷走近了些,笑着問道。
“能有什麼典故。”她搖了搖頭,“我不過是想着臘月裡梅花開得正好罷了。”
“奴婢謝公主賜名。”侍女謝恩,“只是奴才是這四貝勒府的包衣阿哈,公主美意,奴婢不敢受。”出身包衣,生活、婚嫁、居住都是由主人安排的,連個名字,都不能自己做主。說白了,也不過就是主子的家狗罷了。
靜慈深知他們這些家生子的身不由己,連跟在自己身邊的洛谷,不也只能任人賞來增去。只得道:“罷了,回頭我去與你家主子說。”四貝勒府有府上自己的規矩,她只是客,怎好逾了規矩。
一時覺得無趣,起身想往屋裡去,卻聽見身後似是有女子嬉笑而至的聲音。停下腳來回身去看,只見一女子,身着天藍色梅花圖案旗裝,外披一件淺粉色碎花斗篷,手裡拿着個小巧的手爐。她身旁所跟的女子,衣着便是簡樸了許多,倒是那兩把頭梳得極爲工整,發間只插了枝銀簪,倒是襯出一張乾淨的俏顏。瞧着二人的打扮,靜慈大概猜出了一二,遂停下了腳步,只等她們走近。
“公主好雅興,這大冷的天兒,還在這裡賞雪。”率先行來的女子笑道,卻帶着一股子酸勁兒。而跟在她身後的女子,只是靜靜地向靜慈行禮,再無多話。
“嫂嫂也是如此,這大冷的天兒,竟還往這兒來。”靜慈一笑,索性重新坐下。這裡是四哥的地方,四哥不在,這二人能來做什麼?不用想都能知道,“長幼是一回事,尊卑是另一回事,嫂嫂似乎不該這般吧?倒像是本宮欠了嫂嫂什麼似的。”她年歲不大,“本宮”二字從她口中說出,雖然淡淡的,卻也帶着無形的分量。眼前的女子也不過二十出頭,在她面前卻也不禁矮了一截。
“臣妾四貝勒府側福晉李氏,攜四貝勒府格格宋氏,見過公主。”二十出頭,正得寵愛的李佩雅如今卻要向個十幾歲的孩子請安,自是不情不願。
靜慈不再說話,也不願去理會,站起身來,道:“罷了,安也請過了,退下吧。本宮乏了。”隨意打發了去,她轉身回屋,這才幾個時辰,竟在四哥府上遇到這般人,可見,四哥的府邸,跟宮中也是一樣的罷。
“下午時佩雅來過?”晚間,胤禛命人送了些糕點來,看着懶懶半倚在羅漢牀側的靜慈,一面吃一面問道。
“恩,是有兩個人來過,不知道是誰。那副樣子,倒也不像是來見客的。”她眨了眨眼睛,覺得這樣的小事完全沒必要說。
“她就那個性子,心思不壞,你也別太上心。”胤禛笑笑,“待的還習慣嗎?”
環視屋中四周的環境:“四哥知道,我沒有擇牀之癖。住在哪裡,還不是一樣。”還不是一樣,一樣的府院深深,一樣的人情世故。”四哥不去陪哪位嫂嫂嗎?”今兒她可是已經見識過了,四哥府中之人,與宮中妃嬪相比,不過一路貨色罷了。
胤禛卻只是搖頭笑笑:“不走了,你睡裡屋,把這張榻讓給我。”說罷,指了指她所倚的那紫檀鼓腿羅漢牀。”明兒,帶你去個好地方。”顯然,他是有備而來。
她無奈,遂隨了他去,徑直向着西側的側室去了,卻忽而又想起一事:“你府上的侍女臘月,我想給她改個名字,還得問了你纔是。”
“你拿主意就是。我府上的福晉侍妾都隨你打發了,還在乎一個婢女嗎?”他淡淡說道,翻個身睡下。帶她進他府邸,他是有打算的。靜慈生兒心思縝密,對宮中一事一物都看的透徹,自是不願去相信什麼。而這座王府,是他備給她的,容身之所。她,也是這裡的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