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給皇阿瑪請安。”過了幾日,天已轉暖了些,外頭的雪也融了。靜慈執意要回宮,胤禛也拗不過她,只得依了她。卻不想,她回宮頭一件事兒,竟是進乾清宮請安。
“回來了。”玄燁擡眼瞧她,似是比半個月出宮前又長高了許多,想來,她在老四府上過的是極自在的,“胤禛那兒既住的開心,又何需急急的回來。”
她見阿瑪擡手,便走近了些,眸子一閃一閃的,盈盈充着笑意:“孩兒是章娘娘的養女,若是久日不回宮中侍奉,便是孩兒的不孝了。況且,孩兒也有許久未見過阿瑪了。”
她語調中透着些頑皮,逗得玄燁一笑,繼而想起一事:“你回來的正好,朕下月要去南巡,太后也會同往,不如,你也同去?”這張俏顏,他自是願意時時看着的。
靜慈心下冷哼一聲,想着爲着這可望不可求的皇寵,她惹來的事情還算少嗎?卻只是行禮謝恩後,道:“孩兒就不去了,許久不在宮中,孩兒想多陪陪安布和章娘娘。”
康熙點了點頭,目光中多了份讚許:“罷了,難爲你一片孝心。前陣子你不在宮中,新進來一批包衣奴才,你安布瞧着兩個長得還算伶俐,留在了自己宮中,就等你回來了。你去看看,若是不喜歡,留在承乾宮就是了,看入眼了,便留在自己身邊,就當是個玩伴。”
靜慈答應了神便退出了乾清宮,走在午後被陽光曬的微熱的長街上,洛谷有些不解:“主子回宮是爲了九公主的事兒,怎麼就不向皇上提?”
“提了又有什麼用?他想知道的事情,想來是已經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事情,再怎麼提也可以渾做不知。我可怕極了,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轉而看着他,笑意嫣然,宛若無害:“你先出宮去,看看這幾日,能不能在外面打聽出些什麼。”
洛谷領命,快步離去,心中卻是無端的一悸。而靜慈,卻仿若什麼都沒發生般,徑自向承乾宮去了。
承乾宮中一切井然有序,靜慈見着佟妃召到自己跟前來的兩個侍女,倒也沒什麼開心不開心,只謝了恩後便欲帶着二人回去,卻被佟妃叫住,屏退了衆人後問她:“聽說,前些日子,你與漱玉鬧了不快?”
“姨娘沒跟皇阿瑪說起吧?”她承認的倒是坦蕩,心中卻明白,佟妃久處深宮都能知道的事情,皇上怎會不知。
“老四來請安時提過一句,他是知分寸的,這種事情沒必要傳到皇上那裡。本宮知道你的脾氣,只提醒你一句,當今皇太后雖不是皇上的生母,但皇上與她感情深厚。其餘的,你自己瞧着辦。”怎麼說,靜慈也是佟佳一脈所出,她怎能就這麼縱着旁人欺負這孩子?
“那靜慈多嘴,也問安布一句。”茶盞上只飄着一片茶葉,她面上的表情顯得愈發陰晴不定,“漱玉那般,可是因爲,靜兒是佟佳氏所出?”自己佔了她的恩寵,而額莫與安布,佔的是她額莫德妃的恩寵,一切,豈不是皆因着佟佳氏而起。
她自是不可能在佟妃那兒得來什麼答案,而佟妃則是以無盡的沉默目送她出了承乾宮。是沉默還是默認?她猜不透。
“公主其實不必憂心,娘娘已經給了公主答案。”一路訥訥地回了永壽宮,靜慈往椅上一坐,心中有些氣結。卻聽到站在一旁的菊香低低開了口。
她心中微異,卻也不斥責什麼,淡淡道:“哦?說來聽聽。”擡手示意旁人都退下,只留下了這兩個從承乾宮中帶來的丫頭。
“佟妃主子不說,是因着公主已經猜到。她再開口也是多數無益,沒得還落了旁人口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乾脆不說。”女子倒是機敏,在靜慈耳邊低聲說道。
“你倒是聰明。”這等伶俐的丫頭,在這宮中可真的是不多見。忍不住轉過臉去打量她,後有去看另一個一直安靜站着的丫頭。分明只是安靜的站着,眼中卻透着分領秀:“多大了?什麼名字?”
兩個宮女有些詫異地擡起頭,似是沒想到會有人問起她二人的名字,道:“回公主,奴婢今年十四歲,賤名不值被提起。”
眉頭微皺,這樣的事她倒是第一次見:“瞧着也是倆伶俐的人,怎麼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願提?”她擺了擺手,“罷了,既已入宮,宮外的事不願提也罷。以後,你叫菊香,你叫荷香。”說着,擡手指了指一直不曾說話的女子。
“奴婢寫公主賜名。”二人行大禮謝恩。
“起來吧。宮裡的規矩你們在承乾宮待了些日子也是清楚的了,這宮裡不缺飽讀詩書的才女,我要的,也不是那樣的人。”
她雖不懂何謂管教下人,但這麼多年在佟妃身邊,佟妃掌管後宮的手腕,她卻也學會了一二。
“荷香,你明兒一早陪我去向皇阿瑪請安。菊香,你去盯着永和宮。”她倒是想看看,這永和宮的小主子,能鬧出什麼幺蛾子。
“皇上,十四公主求見。”正是早膳時間,顧問行布好膳後稟道。
“去添副碗筷來。”玄燁指思忖了片刻,吩咐道。不多時,只見着那小小的人兒步伐愉快地進了來,請安行禮後,在他對面坐下。
她並未動筷,只純笑道:“兒臣與姨娘說,阿瑪近來總是心神不寧的,趁着這會兒來,侍候阿瑪用膳。”
無論是她特意觀察到的,還是從哪裡聽來的,玄燁都甚是滿意。合宮之中,也只有她,會這般在意自己的喜怒哀樂了。”既是看出來了,那近來正好有一事我在猶豫着。看看我們靜慈,能不能做一回阿瑪的解憂。”
“兒臣無纔去做長伴君側,爲家國安寧甘願和親烏孫的解憂。此生所求,只是承歡阿瑪膝下。阿瑪長樂,便是靜慈的安寧了。”手中銀筷擡起,爲他夾了箸菜。她才十一歲,卻已是學會了如何去猜度一位君王。畢竟,十二歲的年級,已算是不小了。
“你九姐的婚事,雖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不過朕有心將她嫁去準噶爾部或是科爾沁,可皇太后,想來是不願她遠嫁的。”
“阿瑪戲弄靜兒。”她嘟着嘴,撂下銀筷伸手晃了晃他明黃色的衣袖。分明是大不敬的一句話,卻因着十足的撒嬌味兒而少了不敬的嫌疑。”九姐的婚事,分明是與朝事一樣重要的大事。”
“就算是與朝事一般重要,但也畢竟是家事一樁。你若是有什麼想法,只管說就是了。”顯然,他並不以爲意。
她思忖了片刻,難得鄭重地行禮:“九姐自幼是被皇祖母帶大的,皇祖母對她自會有不捨。阿瑪慣來重孝道,不妨遂了皇祖母心願就是了。這京中盡是朝廷重臣,何愁爲九姐尋不得好的夫婿。”笑容中沒有半分虛假,一切都似乎是她站在小妹的位置上爲姐姐考慮着。
“聽聞前些日子,你與漱玉在南苑鬧了些不快?”玄燁耳裡聽着,腦中想的卻是另一事。眼前這丫頭,聽說當時還受了傷?
“四哥多嘴,這般不痛不癢的事,何必說給阿瑪聽。”她斂起了笑容,一臉對胤禛的埋怨。
玄燁搖頭:“哪裡是胤禛說的,聽宮裡人無意提起罷了。漱玉可是欺負你了?有沒有傷到哪裡?可有叫太醫瞧過?”說罷,還上下打量着她。
她輕巧地避開,一面道;”阿瑪說的未免太嚴重了些,兄弟姐妹間有爭執本是常有的事。小時候與十三哥吵鬧打架,阿瑪看到的也不少啊。”
玄燁嘆了口氣,道:“你那九姐是個什麼樣的性子我會不知?分明是個孱弱的身子,卻是個烈性子。你還在這裡爲她開脫。靜兒,你應知道,這個宮中,自身的孱弱也好,好脾氣也罷,根本是無人去在意的。”所以,即使是再身子孱弱,也從不耽誤漱玉養成那麼個咄咄逼人的性子。
“那靜兒先退下了。”膳已用罷,她無意再久留,行禮後便退下了。
這是宮裡,自身的孱弱和寬容的性格都無力去保全自己。出了乾清宮,她反覆思量着這句話,一路無話,卻是憋壞了身邊的菊香:“公主在乾清宮那麼久,卻是什麼都沒說嗎?公主可是要清清楚楚,皇上就這麼幾個女兒,公主若是不把九公主趕到科爾沁去,那早晚有一天,離京的就是公主您了。”
“你懂什麼。”她低聲道:“我想辦的事兒,眼見着便辦成了。你以爲把她趕出京城就能安心了嗎?趕出京城,由着她在遠離朝綱的地方肆意發展自己的勢力,倒還不如把她留在眼皮子地下。”她所走的路,並不是回永壽宮的路,而是前往寧壽宮的。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了。”寧壽宮中,仁憲皇太后似是剛醒,正由宮女侍候着梳頭。見着她帶了宮人進來,將新鮮的瓜果安放在炕上矮桌上,便乖乖立在一邊,道:“過來給哀家梳頭。”
靜慈乖乖應了聲,走上前來,結果宮人手上的數字,小心翼翼地爲着這位祖母梳頭,一面聽她問道:“打哪兒來?”
“從永壽宮來,去給皇阿瑪請了安,見着顧公公要差人來送瓜果,便一併帶來了。”她手上的動作遊刃有餘,低垂着眼簾一副乖順的模樣。
仁憲皇太后從鏡中看着她那張稚嫩的臉,道:“前些日子,你不在宮中,皇上來請安是與哀家說了。玉兒那般待你,難爲你還能來看哀家。終究是玉兒
對不住你。”一反往日的冷漠,“你的這個九姐,是哀家給寵壞了,不過好在也要出嫁了。你說呢?”
靜慈淡笑,不急不慢地將梳子遞到宮人手上,跪在地上,道:“皇祖母是在折煞孫兒呢。九姐再有不對,也是靜慈先有不對的地方衝撞了姐姐。在乾清宮是孫兒還在與皇阿瑪說,九姐是皇祖母一手帶大的,皇祖母定是不捨,既是如此,不妨就留在京中吧。草原太遠,九姐自幼身子就不好,又怎經得起這般折騰。”
“起來吧……”老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人兒,語氣中有些無奈:“這些年,是哀家錯怪你了。終究,你還是在爲她着想。”這個孫女,無論皇帝再有多喜歡,她曾經也是不喜歡的。總覺得,小小年紀討得君王歡心,不是有些什麼手段,就是沾了她那死去的額莫的光。而這兩點,都是自己所厭惡的。
再出永壽宮時,已經是巳時,隨她而來的菊香手中多了個錦盒,是臨走時老太后特命陪嫁的嬤嬤尋出來的。裡面所裝是太后年少入宮是母家帶進來的陪嫁,兩柄象牙扇。在這宮中雖算不得什麼名貴的玩意兒,可她卻知道,這是這麼多年來,太后對她的認可。
“離晚膳時間還早,去御花園逛逛吧,你把這東西放回去,叫洛谷過來。”所乘的肩輿行在東筒子中,放過了蒼震門,她便命轉了方向。這個時候,皇阿瑪賜婚的聖旨應已是在後宮傳遍了吧?不想聽,索性遠遠避開。
菊香應下,一路小跑地回永壽宮。而她,卻是百無聊賴地倚在絳雪軒前的柱旁看着殘存的雪景。都說,這絳雪軒應是觀賞海棠花落的好地方,可此時已是冬天,無處可尋得海棠蹤跡,便之後就着這名字看看雪景。
“九公主,十四公主在那裡……”“怎麼?她呆的地方本宮就去不得嗎?”不遠處似是有爭吵聲,靜慈遠遠瞧着,方纔自己囑咐不願被人打擾的那小太近正盡職地攔着漱玉,擡起的手卻被這九公主劈手打下。
“姐姐新喜,靜慈還未來得及道喜,倒是姐姐先尋來了。”她立在原地未動,聲音不輕不重地傳了出去。
“在南苑還覺得不夠嗎?小賤蹄子,誰知你在皇阿瑪跟前吹的什麼風,指婚!這指的什麼婚?”漱玉一把推開那小太監,直直走到她跟前,氣勢洶洶令人不得不後退了幾步。
靜慈冷笑一聲,只後退了一步便回過神來,擡起頭來直直地盯着這位姐姐的眼睛,距離之近令她五歲的公主只覺身上一冷,遂聽她道:“都說天家富貴,如今,整個佟半朝都是姐姐的婆家,可是享用不盡的一半富貴。姐姐不但不謝我,還要來問我的罪?好沒有道理的。”說罷,後退了幾步,也不理被她嚇傻的漱玉,轉身離開。
“公主,是卑職失職了。”御花園門口,正碰上匆匆趕來的洛谷,似是已經多少聽到了方纔的爭執,有些擔憂。
她倒沒覺得有什麼,徑直向前走,令身後的侍從只得跟上。不久,聽她問道:“看來聖旨已經下來了。漱玉那麼大反應,是佟佳氏的誰?”
“是公主您的表哥,舜安顏。”洛谷回道。
“什麼表哥不表哥?你話可不能亂說,本宮何曾與佟佳氏有過來往。”她冷笑道。舜安顏是嗎?這人她倒是聽說過,佟佳氏一族中佟國維的嫡孫,自己皇額莫和姨娘的親侄子。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的才幹。
“公主就這麼便宜了九公主?”洛谷不解。那個女子,算計靜慈已不是一次兩次,若不是因着她,自己家主子在皇太后那裡也不至於一直被嫌棄。可是,嫁進佟家,也太便宜了吧?
“便宜?”她定住腳步,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有人骨子裡厭惡佟佳氏,那就算將她嫁進如日中天的佟佳氏她也不會覺得是怎樣榮耀的一件事。佟佳氏與愛新覺羅氏慣有姻親關係在,她若不嫁進去,難不成你等着有哪一天,我嫁給自己的親表哥?或是管着自己的親舅舅叫一聲阿瑪?”她纔不要,這種事情,就讓漱玉代她做就好了。
洛谷一時無言,只不動聲色地看了靜慈的背影。三年,他跟在這位主子身邊已有三年,也是唯一一個給公主當貼身侍衛的人。三年來,他看慣了這後宮之中的勾心鬥角,也知道九公主慣仗着皇太后的喜愛處處欺她,而她,似乎只是一味的退讓,或是一味地避於四阿哥的護翼之下。宮人們都說,十四公主心寬,又因着皇上的寵愛佟妃的呵護和四阿哥的保護,纔不去計較這些。而如今,在他看來,並非不計較,而是她不惜把手腕用在一時的小打小鬧上。從這一點看來,九公主就已完全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