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探望碧野

嚴冬的季節,鄉下人就貓冬了,鄉下人貓冬了,寒流就來了。工作組的人也沒有太多的事情,一是隔三差五地組織一下學習,二是幫着隊裡作生產計劃,若溪主要是燒奶茶。她燒奶茶還是跟66的伴侶花喜鵲學的,她拿了自己以前在文工團打飯用的白色搪瓷缸子專門給碧野倒奶茶,她喜歡看碧野劈柴的樣子。在碧野劈柴時,她會小聲地唱歌給他聽。

寒流過後便是新年,新年一過,若溪十九了。

公社來了通知:未雨綢繆,抗旱開渠,會戰大“龍口”,加壩擴渠,徹底解決乾旱問題。要求十個大隊,五十個小隊,一千人上渠,大戰一百天。

託合塔爾裡召開緊急會議,第一生產隊由二裘帶隊的突擊隊組成了,二十個人裡碧野年齡最小。

日子本來就無聊,碧野不在的日子就更加無聊。若溪也不認識什麼人,工作組的眼鏡陳不知去了哪裡,只剩兩個男人,花喜鵲來找他們打撲克三缺一,建華就過去給他們補位,大家也知道若溪父親去世不久,她不想玩大家也就不勸。

若溪也去碧野媽媽那兒幾次,幫她提水劈柴,嘮嘮家常。昨天公社裡派車把碧野媽媽接到磚廠去了,說是那兒衛生所的醫生回公社醫院了,讓碧野的媽媽去當醫生。

現在只留下若溪一個人在宿舍裡發呆。

龍口工程進度挺快,託合塔爾的突擊隊受到表揚。工作組長老張要去看望給隊裡爭得榮譽的光棍突擊隊,並接替二裘回家來,兩個多月了,得讓人家夫妻團聚團聚。

若溪就纏着老張,要同去,說是要看看大山大河大大龍口,其實,她最想看的是碧野。她軟纏硬磨,老張只好同意:去可以,看一看,就得跟二裘一起回隊上。若溪答應了,就同老張一起坐着三裘趕的馬爬犁去大龍口。

大龍口在北山根兒上,是大灌渠的進水口;灌渠像一條長龍,這兒就是龍口了。這條渠十幾年沒有清淤,已是渠窄底淺,水流不暢;布爾津河從山口洶涌而出,年復一年地衝刷着,堤壩也已百孔千瘡,再說當年挖東大渠時,河水比現在大,當時的龍口,現在已經不太適應,碧野他們在這兒清淤加壩。

現在是白雪千里,大河冰封。夕陽下幾面紅旗在半空垂着;一絲兒風也沒有,剛剛蓋好的地窩子比地面略高一點,遠看是東一堆西一堆的大土包;土包上伸出鐵煙囪來,炊煙裊裊;有人蹲在像大老鼠洞似的地窩門口,手裡端個小搪瓷盆喝着麪條,熱氣騰騰,皮帽沿兒上結着雪白的霜;大車、小車、爬犁到處都是,幾匹馬帶着三角絆在白樺林中蹦躂。

進了大地窩子,看見碧野,若溪有股想擁抱他的衝動。走上前去,就成了握手。

吃過午飯,大家都要上工地了,老張對碧野說:“若溪明天就回隊上去,這是專門來看你的,下午你就陪陪若溪到處看看,別讓她自己走丟了。”

大地窩子裡只剩下若溪和碧野。

若溪指着一個很好看的小柳條箱對碧野說:“這箱書是你的,我替你保管了好多年,現在物歸原主了。”

碧野疑惑地望着若溪。

她說:“別問我是怎樣得到這些書的,我只比你大一歲多,抄你們家的時候,我還很小。對了,還有很多書,都被燒了,我只留下了上面有你筆記的這些,我看這些書時常常看着你留在上面字跡想,你是個怎樣的人呢?字寫的太漂亮了,那時聽說你是個小孩子。伯母去磚廠了,我就把書給你帶來了,想你在這兒可能很寂寞,有空兒看看書。”

“我媽去了磚場?”

“是的,因爲磚場擴大了,缺醫生,老張請示上級,同意解除你父母的隔離,讓伯母去磚場當醫生去了。伯母的頭髮全白了,穿上白大褂漂亮極了。”

幾十年風雨中離多聚少,滿頭飛雪時團聚了,不管是否還要分離,但此時碧野知道,這對母親來說是最幸福事,他禁不住流淚了。

看着碧野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若溪早已淚流滿面:“你比我好多了,父母都在。”她哽咽着,靠在碧野的肩上。

他們就這樣緊緊依靠着,竟不知迷糊娘子帶了個人進來了。

那人是雲燕兒。

“哥——”碧野聽到雲燕兒的聲音在顫抖,天氣太冷了。

“你怎麼來了?”話剛出口,碧野就後悔自己辭不達意,  若溪紅腫着眼。

雲燕兒表情很不自然,她對若溪說:“你也在這兒?”

若溪說:“我剛來,跟張組長一起來的,你是專門來看碧野的吧?”

雲燕兒說:“是來慰問演出,其他人都在工地指揮部,我是看到了那匹黑馬,就找來了——你不去看看隊友嗎?”

若溪說:“我出來時就知道不能再回去了,等支農任務完成後,還不知道安排到哪裡去呢,我就不去看他們了,你也別說見過我,好嗎?你們說會兒話吧,我要去工地看看,明天就回隊上去了。”

碧野求迷糊娘子送若溪去工地。

若溪和迷糊娘子出去了,雲燕兒和碧野相對坐着,半晌沒有話。

雲燕兒又瘦了一些,但臉色很好,更加白皙了,長長的睫毛上結的霜化了,掛着小水珠兒。

“你的身體怎樣?做過手術的,可要處處小心點兒。”

“就是闌尾炎,沒事兒了,聽說人家外國人,小時候就把闌尾割了。咱媽還好嗎?”她問碧野。

“還好,若溪說我媽的頭髮全白了。”

“我常想你們。”她從輕輕拉出那顆繫着紅繩掛在胸前的鈕釦,給碧野看。那是個很普通的黑色鈕釦,正是從碧野衣襟上拽下的那一顆 。

兩人在一起,話不多,但時間還是過得特別的快,太陽快落山了,碧野送雲燕兒,走在樺林間的小路上,夕陽把雲燕兒的臉映得粉紅,黑旋風跟在他們的身後。

雲燕兒捏捏碧野的皮褲,說:“你怎麼穿這個,多難看呀,你不累嗎?”

“我這兩條腿差點兒廢了。”碧野輕描淡寫地說了掉冰窟窿的事。

雲燕兒停下腳步,回身看着碧野,臉上泛着紅暈,突然踮起腳雙手摟住碧野的脖子,她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永遠不能相見,她流淚了,緊緊摟着碧野,好像一鬆手碧野就會被水沖走、被風颳走,永遠沒有了蹤影似的。雲燕兒親吻着碧野,碧野感到整個生命在她的脣舌間激盪,溫馨和甜蜜洋溢着,像海;沉浸在這海里,他變得很小,融進了這溫馨和甜蜜,找不到了自己。 ”

雲燕兒靠在碧野的肩頭,好大一會兒。

忽然,她看着碧野的眼睛問:“剛纔你和若溪?”

他搖搖頭。

“好吧,你不說的事兒我不問。看你走路都不方便,回去吧,明天看我演節目。”雲燕兒轉身把臉貼在黑旋風的脖子上,撫摸着它長長的鬃說:“大黑馬,謝謝你救了我,好好陪着我哥。”說完就像小燕子一樣沿着彎彎曲曲的林中小路向前飛了,一會兒就消失在白樺林中。

若溪跟老張一起,隨着大家收工回營,見到碧野,心裡平添幾分懊惱。自己跑了這麼遠來看你,老張專門給了你半天假,結果你就陪了你那個雲裡霧裡的妹妹。

吃過飯,迷糊娘子照例燒了藥湯給碧野泡腳。野狗沒有唱着戲去迷糊的地窩,今天若溪跟迷糊娘子住,迷糊又要回大地窩子當一夜光棍了。

若溪知道上大龍口的人裡沒有女人,這是從哪兒冒出來個迷糊娘子來?她又爲什麼專門給碧野燒水泡腳?

迷糊娘子不迷糊,迷糊是她丈夫的雅號。

迷糊在龍口工地做飯,總是跟二裘說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現在這20個人吃的太多,每天還要煮肉,做菜,到河壩挑水又太遠,還要新編和修補土筐,要隊裡再派一個做飯的來。這時候有人從四川老家給迷糊帶回個媳婦來,二裘就讓他倆在龍口工地舉行個婚禮,挖個小地窩子,在這兒度蜜月了。

迷糊姓李,叫銘武,四川人,瘦而高,也很白淨,長一雙大眼睛,卻總是睡不醒的樣子。二裘讓他去澆麥,他迷迷糊糊把苜蓿地給澆了,害得隊上給第二天準備割苜蓿的人放了一天假;派他趕小車去拉草,他騎在牛背上唱山歌,可能是天太熱,牛下了深水,進了大河,水都淹了胸口,他才醒過神來,抱着牛脖子算是保住了一條命,可上岸後牛拉的只有個車架子,沒了車軲轆,原來他就沒把軲轆摽在車架子上。 二裘說:“你可真是個大迷糊。”

迷糊於是名聲大振,本名也漸漸在人們的言談中消失了。 迷糊自有迷糊福,他娶上了媳婦。

迷糊會編筐,還做得一手好菜,窩頭稀粥醃鹹菜更不在話下。那些年上山種旱地,下河谷打牧草,還有公社挖渠開荒的各種大會戰,隊裡的男勞力常常要外出幹活,少不了是迷糊做飯。

那時候飯菜簡單,迷糊的時間多了,又學會了捻線織毛衣。羊毛嘛,到處都是,牧民們剪毛不那麼及時,春天脫毛的季節,鈴鐺刺上、梭梭柴上一大片一大片地掛着羊毛,出去轉一圈,就可以撿回小半口袋,有時難免也從羊身上“撿”。

迷糊先是織毛襪,後來織毛褲,再後來就手套帽子圍巾什麼都織了,他還給自己織了個毛線褲衩呢,只是沒穿幾次就拆了,據說毛茸茸暖烘烘的,不自在。

要說迷糊娘子爲什麼給碧野燒湯泡腳,這還得從碧野大難不死說起。

大龍口會戰一個多月了,冰天雪地,十字鎬狠勁地刨下去只是一個白印兒,工程進度很慢,而碧野拉柴也越走越遠了。這天,天格外的冷,他仍然很早起來出車拉柴,剛過中午,就裝好了柴禾,碧野在雪地上寫字,等着黑旋風把草料吃完。一隻很漂亮的小鳥從頭頂飛過,落在前面的樹梢兒上,婉轉地叫着。

人的生命啊!是那麼漫長,而又那麼短暫;是那麼頑強,而又那麼脆弱。有時一個小小的誘惑,一個小小的偶然,就會使一個看似很強壯生命的消失。

碧野仰着頭追逐那隻小鳥,撲通,掉進了冰窟窿,他意識到“完了”。在大河水深流激的地方,再冷的天都有一些凍不住的地方,有的是很窄的一條,被雪封着,有的大一些,就那樣敞開着,冒着水汽。碧野掉下去了,兩手扒着冰沿,很滑;水的吸力非常大,衣服溼了,重重地被水拽着。他掙扎着,一隻胳膊掛住冰沿,另一隻手在無望地伸着,找不到可以抓住的東西,激流隨時都會把他拽進冰封的大河的冰下,他沒有喊,只是本能掙扎着,恐懼竟使他心裡似乎很平靜,也想到死也竟然是這樣簡單。

黑旋風嘶鳴起來,碧野後悔不該把它拴在了一個樹樁上。

只見黑旋風蹬起了一片雪霧,突然騰空而起,喀嚓嚓,那樹樁斷了,那原本就是個朽樹樁。

黑旋風拖着爬犁飛也似地奔到碧野身邊,碧野抓住了爬犁,黑旋風把他從冰窟窿裡拖了出來。

一出水便是刺骨地冷,碧野解下捆柴繩的一頭拴在自己的腰上,跟在爬犁後面,黑旋風拖着爬犁,爬犁拖着碧野,他們起龍口工地的住處跑。

儘管下午的天要暖一些,儘管河谷裡沒有風,但這裡還是滴水成冰的季節,衣服很快被凍硬了,漸漸地邁不動步子,碧野倒下了,在雪地上仰面朝天任由黑旋風拖着一慢不快地跑着,厚厚雪地壓成的路,像是滑冰場,碧野已經是一個大冰塊……

碧野是被迷糊娘子拖進大地窩子的,迷糊去河邊拉水去了,迷糊娘子費了很大週摺才把碧野的衣服全脫下來,然後把他裹在棉被裡。迷糊回來,迷糊娘子說:“快去工地把隊長叫回來,碧野掉河裡了。”

黑旋風滿身掛了霜,成了一匹白馬,它大汗淋漓地拖回來一條命,不是它主人的命,是它朋友的命。

碧野身上只有幾處輕微的凍傷,但只是冷,喝了薑湯,捂了被子,仍然冷。

“看他燒的,都昏過去幾次了,弄到我屋裡去吧,我那暖和,也不耽誤大家休息。”迷糊娘子說。

二裘說:“好吧,你們兩口晚上守着他,我去找醫生。”

半夜,工地的醫生找來了,打了針,吃了幾片藥,大概是阿司匹林,那年頭小孩子都知道,感冒發燒,阿司匹林一包,吃了藥碧野睡着了。

天沒亮他又全身發冷,發起高燒來。迷糊娘子坐在他身邊,又給他餵了藥,迷糊正香甜地打着鼾,她推醒迷糊,說:“快去叫隊長,得趕緊想辦法。我看他是嚴重了。”

二裘來了,摸摸碧野的頭,對迷糊娘子說:“別急,吃了藥再看看,這天氣往縣上送非凍死在路上。”

“可他的腿好像不會動了。晚上他要小便,我發現他腿不能動了。”她說着紅了臉,

碧野試着提提腿,一點也沒有挪動。

二裘撓撓碧野的腳心,沒什麼反應。

一時間,空氣都凝固了。

“這可怎麼好?他好年輕!”迷糊娘子在擦淚。

二裘去了總指揮部,雷震主任不在,說是回縣上了,去自治區開會。雷震不在,他的車也不在,二裘耷拉着腦袋回來了。

碧野此時的恐懼要比掉進冰窟窿大得多了,滿腦子想着各種可能,想將來怎樣活,或者怎樣死……

忽然他就像是看到黑旋風嘶鳴而起一樣,希望一閃,他想起了阿依古麗的草垛。

“快去找三裘,他能救我,他的阿依古麗能救我。”

二裘天還沒亮就騎馬回隊上了,那天夜裡,三裘就帶着阿依古麗父親——草原之鷹——也山拜老人來了,帶來了那個大羊皮口袋和那些藥石,碧野也享受了三裘享受過的蒸氣浴,只是那潑水的是迷糊娘子,迷糊很不高興,老人說,這個水只能由年輕女子來潑,男人來潑是沒有效果的,這是救命。迷糊只好滿臉不高興地站在旁邊,眼睛盯着他新娘的臉。

也山拜老人說:“這是救命,真主會讚揚的,前些時候,裘隊長的弟弟裘福,凍的很嚴重,也是昏迷,還有凍傷,就是我的女兒阿依古麗在身邊幫助治好的,這不是迷信,醫院裡那麼多的護士都是女的,有很多姑娘。你們都出去吧,這個姑娘留下來,她和我的女兒一樣。”

每天兩次這奇特的蒸氣藥浴,不久後碧野又活蹦亂跳了,只是不停地拉稀,人也有些虛弱。也山拜老人又親自殺了羊,取出羊肚兒,用潔白的雪搓了;從林中找來了也不知是什麼樹根,削成片跟羊肚兒一起慢慢地煮了,那煮熟的羊肚兒黑黑的,碧野趁熱喝那湯,還不錯,看着不好看,味道還挺鮮的。喝了幾次羊肚兒湯,他不拉稀了,又胃口大開,總是吃不飽的感覺,大會戰的供應漸漸沒有那麼好了,十天半個月也聞不到個肉味。

也山拜老人要走了,他拍拍碧野的頭:“勇敢的年輕人,真主會保佑你。”

和迷糊娘子睡在一起,聽她講她和碧野的故事,若溪禁不住一次次地流淚。

苦難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可以種下仇恨,也可以種下慈悲,更可以種下愛情,都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的。都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的。

六、人生如戲七、捨得拼命一、青絲糾葛八、救危扶傷十一、山野青青四、雲燕進城六、人生如戲三、走近碧野八、救危扶傷六、人生如戲二、風雪纏綿九、玉露金風五、探望碧野三、走近碧野八、救危扶傷二、風雪纏綿二、風雪纏綿九、玉露金風二、風雪纏綿七、捨得拼命八、救危扶傷一、青絲糾葛九、玉露金風六、人生如戲十一、山野青青五、探望碧野七、捨得拼命九、玉露金風五、探望碧野四、雲燕進城六、人生如戲九、玉露金風六、人生如戲八、救危扶傷十、牽腸掛肚十、牽腸掛肚八、救危扶傷二、風雪纏綿十、牽腸掛肚八、救危扶傷七、捨得拼命三、走近碧野九、玉露金風二、風雪纏綿六、人生如戲六、人生如戲一、青絲糾葛九、玉露金風四、雲燕進城三、走近碧野十、牽腸掛肚五、探望碧野十、牽腸掛肚六、人生如戲三、走近碧野三、走近碧野九、玉露金風五、探望碧野十一、山野青青二、風雪纏綿七、捨得拼命二、風雪纏綿二、風雪纏綿二、風雪纏綿十一、山野青青十一、山野青青五、探望碧野一、青絲糾葛三、走近碧野三、走近碧野五、探望碧野九、玉露金風十、牽腸掛肚三、走近碧野五、探望碧野五、探望碧野九、玉露金風十一、山野青青一、青絲糾葛五、探望碧野四、雲燕進城十一、山野青青九、玉露金風三、走近碧野五、探望碧野二、風雪纏綿三、走近碧野八、救危扶傷九、玉露金風七、捨得拼命十一、山野青青十、牽腸掛肚一、青絲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