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溪下鄉了,雲燕兒進城了。
雲燕兒住了十幾天醫院的略顯消瘦,更顯白皙的臉上多了些成熟的憂思,愈加令人憐愛了。剛出院母親就把她帶到了縣宣傳隊的辦公室報到。宣傳隊政委是縣武裝部的副部長,姓高名志遠。高志遠高高的個頭,白淨的臉端端正正,濃眉大眼,嘴角掛着笑,怎麼看也算得上英俊。
雲燕兒娘姓田名青,戴一副眼鏡,農村人戴眼鏡的人不多,大家都叫她眼鏡田。眼鏡田跟高志遠寒暄了幾句,便言歸正傳,她把雲燕兒向前拉了拉說:“我就把女兒交給高政委了,你要多關心她幫助她,希望她早日進步。”
高志遠把手伸向雲燕兒:“讓我們在共同的戰鬥中,建立起革命的友誼。”
雲燕兒點頭笑笑,高志遠的眼神,讓她有些心慌,不像她和碧野,你看我,我看你,肆無忌憚。
填了幾張表,再由高志遠拿去蓋上幾個公章,雲燕兒就是城市戶口了,就改變了自己的農民身份了,成了國家人了,就有了各種供應本,按月領工資,這叫“鐵飯碗”。
很快辦完手續,雲燕兒跟着她娘來到宣傳隊的宿舍,牀鋪雲燕兒娘兩天前就已經收拾好了。這間屋這個牀原先是若溪的,雲燕兒從前到縣裡匯演時跟若溪住過,一切都很熟悉,她想起了若溪,想起了讓若溪給碧野帶的信,不由得按按胸口,裡面貼身掛着從碧野衣襟上拽下的一枚鈕釦,心中悵然,眼圈兒也溼了。
有人說,若溪的關係要從文工團轉走,轉到哪兒去還沒有定。原因可能是她父親已經死了,人走茶涼。
“你知道高政委的父親是誰嗎,就是咱們縣的高主任,現在調到自治區去了,這高政委可是前途無量啊。我看出他對你有那麼點意思,你可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現,心細點兒,多用點心思,也別太熱乎了,這男人們脾氣,你要是貼得太緊,他反而不把你當回事兒了,多注意他喜歡啥,缺什麼,你悄悄地給他弄好,要讓他知道是你做的,又得做出不想讓他知道的樣子。你可別辜負了當孃的一番苦心。你的前途可都在這個人身上了,娘在公社秦主任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才通過秦主任認識了這個高政委。”
雲燕兒的眼鏡娘嘮嘮叨叨半天,看雲燕兒心不在焉,扳着女兒的肩膀,瞅着女兒秀美的臉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我知道那天送你來醫院的是碧野,咱們跟他家可早就劃清界限了,他是什麼人啊,他成分不好,要知道你可是有國家指標的人了,千萬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碧野救你的事。”
雲燕兒搖搖頭說:“媽,我現在還小,我想上學。”
“傻孩子,小什麼啊,女孩兒家的本錢就是這張臉蛋跟這身材,年齡一大就不值錢了。上學有什麼用啊,知識越多越反動,你娘我就沒上過學,不也斷文識字的嗎。再說你要是跟高政委成了,什麼學上不了。”
“可我連初中都沒上完,我想把戶口辦好了,就去上學。”雲燕兒說。
“什麼初中沒上完,高政委就是你的大學,你要多用心在他身上。”
眼鏡很興奮,滔滔不絕地說着,暢想着雲燕兒的未來,有人敲門,是高志遠來了,送來兩張電影票,他很鄭重地說:“宣傳隊已經研究決定讓雲燕兒演李鐵梅,今天晚上演電影《紅燈記》,這兩張票是特爲你們發的,大嬸就陪燕兒一起看吧。”
眼鏡心裡樂開了花,一邊端水送糖,讓高志遠坐,一邊滿臉堆笑地說:“你看今天真不巧,公社秦主任安排有重要任務,我得馬上回去,電影就你們倆去看好了。高政委可要多幫助燕子,她還很不成熟,特別是政治思想還離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要求相差很大距離,高政委要關心她的成長進步,我可是把燕子交給你了。”
她說着向高志遠嫵媚地擠擠眼,徐娘半老的眼鏡田嫵媚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嫵媚。
眼鏡田的熱情使高志遠有點不自然,甚至有點兒不舒服,他看了一眼雲燕兒,又迅速把目光移開了,端起那個搪瓷缸子,並沒有喝那加了好幾塊方糖的水,又輕輕將缸子放下。雲燕兒有些窘然,站在一邊,正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
眼鏡田已經拿起她的黃書包,說:“你們聊聊吧,熟悉一下也好開展工作,我得走了,公社派來的爬犁還在人民旅社等着我呢。”
高志遠也站起身說:“我還有一個會要開,雲燕兒同志也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雲燕兒娘一愣,接着說:“那好那好,你們有話晚上看電影時再說吧。”她把看電影說得很重,眼角的每一條魚尾紋都綻着笑。
眼鏡並沒有馬上就走,她到街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雲燕兒的宿舍。她把女兒打扮了一番,梳了兩條小辮,解開白襯衣的第一個鈕釦,將雪白襯衣領翻到綠軍裝的領子外面,白皙的脖頸顯得頎長,腰間束一條武裝帶,身姿愈加挺拔精神,婀娜而颯爽。宿舍裡有穿衣鏡,在當時除宣傳隊的宿舍,別處的女孩子住處是沒有這個的。
雲燕兒現在照着鏡子,對自己的打扮很滿意,也對高志遠有幾分敬佩。想到要跟他去看電影,心裡又有些忐忑,在當時男女戀愛往往都是從看電影開始的,但今天——“今天看電影也是工作的需要”——雲燕兒這樣想。
事情並不是像眼鏡想象的那樣,電影是在宣傳隊的小禮堂演的,看電影是宣傳隊全體人員和縣上的領導,電影結束時,高志遠把雲燕兒介紹給大家,雲燕兒給大家唱了一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表演了舞蹈《翻身農奴把歌唱》,她的演唱引起了陣陣掌聲,領導們也同她握手。這使躲在宿舍的眼鏡很有些懊惱,後悔自己不該失去這次機會,要早知道是這樣的,自己一定要去,一定有更精彩的表演。
第二天清早,眼鏡怕遇見高志遠,就匆匆地離開縣文工團的宿舍,到人民飯店去,看看有沒有回公社去的馬車或爬犁,臨出門又叮囑雲燕兒:“千萬別再想着那個碧野,要同他劃清界限,你的前途可不能毀在他身上。”
這小小的縣城還真有點兒邪氣,怕遇見高志遠,偏偏又迎面遇上了。高志遠正在跑步,看到眼鏡便迎上前去:“大嬸昨天沒有走啊?”
“沒——沒有走——不——是沒有趕上回去的車。”
“你先回雲燕兒宿舍吧,等會兒我讓武裝部的車送你回去,這大清早兒的,不會有回公社爬犁,要有也得等下午了,再說天也太冷了。”
眼鏡是坐縣武裝部的北京吉普回到公社的,這在鄉下也算是一件大事,好幾天都是人們談論的話題:
“眼鏡不簡單哩,縣裡的車接送,這吉普車全縣只有兩輛,秦主任都沒坐過的。”
“以前眼鏡侍候秦主任,這回可是要秦主任侍候眼鏡了。”
“可別瞎說,這吉普車是眼鏡女田蛙女婿的,人家是武裝部長呢,跟縣***主任是一個級別,再瞎說,讓眼鏡知道了,給你定個什麼罪,抓到縣上大牢裡去。”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眼鏡正爲失去了一次接近縣上領導的機會懊悔,沒想到竟坐了一次小車,且使自己在躍進公社身價百倍了。
“要是真的成了高志遠的丈母孃,那可是……”眼鏡心裡想,“那可是”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那是她夢寐以求的。有個她已經記不起模樣的臭小子的名字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隱隱地感到一種不安,那個名字叫碧野——這個可惡的兔崽子,爲什麼偏偏是他救了雲燕兒,他怎麼不死呢?眼鏡從前是念過佛的,她不能咒人死,怕有報應,但心裡還是不自主地想,這小子死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