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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人與人之間最多隻隔着三個人,在肖媽肖爸爲這三個人的距離奔波的時候,肖凜回到外婆家。

肖凜的外婆是個個子很小的老太太,已經獨自一人生活多年。肖凜是她看着長大的,只是自從上學後,孩子就來的越來越少,老太太也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到女兒一家人。

可是這前不靠暑假,後不到過年的份上,肖凜揹着包一個人回來,老太太還是很驚訝的。不過就算老眼昏花,也還是能看出寶貝外孫女的心情很差。儘管如此,老太太還是什麼都沒問,樂呵呵地給肖凜做好吃的,給她準備睡覺的房間。

肖凜的外婆家是一個遠離城市的小鄉村。每天只有一趟公共汽車打這裡經過,再響的鳴笛聲也攪擾不了這裡一慣的平和。

外婆家的門前立了好些架子,夏天這裡結滿了葡萄,可惜現在是冬天,只剩着光桿兒。不過眼見着年關要近了,各家都已經買了豬肉串起了香腸,醃好了臘肉,都齊齊的掛在外婆家門外的架子上,倒是別有看頭。葡萄架前,是繞村的小路,小路的另一旁有一口老井,鄰近幾家人的生活用水,都從這兒取。此井似乎從來沒有枯竭過。

老井過去,是一片小野塘,就是曾經梗着脖子追趕過肖凜的大白鵝的天堂。野塘很小,四周圍着老樹,而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田地了。田地的中間有一條路,通向別的村莊。而這條路直向遠方一直在緩緩上坡,看過去,那盡頭沒有任何高於地平線的事物,像是與天相接在一起。

肖凜回來後反正也是坐不住的,便經常在外面走走。後來看中了這條路,就把它當做越野長跑的訓練地,每天從野塘出發,一路上坡到天的盡頭,再返回來跑這個下坡。

當肖凜第一次跑到坡頂的時候,才記起來這畢竟不是盡頭。坡頂又連着了一個下坡。坡下依然還是田地,而遠處卻有樹木成片,掩映着一些房子。鄉間做飯依然還是用柴火,濃煙升起,充滿生活氣息。

站在坡頂的肖凜迎着寒風,心頭卻是一片熱騰騰的。是啊,人生不就像這鄉間路,上坡連着下坡也許又連着上坡,一直綿延起伏到生命的盡頭。

從這天起,肖凜開始過起了極爲規律的生活。

每天上午肖凜就坐在外婆家門前曬着太陽做從家裡帶過來的習題。下午則練習長跑,她甚至天真的想過,如果明年自己在全省的中學生運動會上拿個第一名,不知道可不可以幫柴靜歡贖罪減刑。

到了晚上,肖凜就開始打電話。一般只固定地打給三個人。

第一個是方頤,她現在畢竟是離柴靜歡最近的人,何況關於那張剪報,她們兩個人都還在擔憂着。據說那天案發現場發現了一封書信。經鑑定是幾年前秦之嶺寫給柴靜歡的堪稱情書的東西,但是卻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張小小的剪報。後來方頤也再去了柴靜歡住的房子。第一次去現場還在封鎖,說要復勘;第二次去時可以進去了,那裡面卻被房東打掃的乾乾淨淨。方頤問了房東,好半天房東纔想起來打掃衛生時從沙發底下是掃出一小片報紙,不過早就連同其他的垃圾一起倒掉了,現在大概進了哪個處理站吧。

方頤想大概是她們爭執的時候飄進沙發底下去的,而情書比較重,只是落在地上。既然有情書,可能也沒有想到還有別的東西。接着方頤又有些嘲笑地說,那張剪報大概是沒有人注意有什麼不妥的,可它卻是承擔了柴靜歡太多怨恨,每天睜眼醒來就能看到的東西。而這東西最後只是被人遺落在角落裡又被房東打掃時給掃掉,這不得不說是很諷刺的事情。

另外,柴靜歡所有的東西也都被打好了包,裝撿在一起。房東大概覺得房子裡殺了人太晦氣,不但請了人來作什麼法,還到處貼了符紙,實在有些可笑。

知道剪報大概興不起什麼浪後,肖凜鬆了口氣,第二個電話則是打給家裡。

肖凜現在已經知道爸媽能聯繫上看守所的人,只是目前一時半會沒辦法安排見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肖凜的心都快跳了出來,她真的真的很想去看看柴靜歡。不過這個請求被肖媽斷然拒絕了,並且說她如果敢回來,就絕不幫這個忙。迫於肖媽的威力,肖凜只好嚥下所有的話。

除此以外,肖媽還打聽到秦太太的一些動靜。大概公安那邊的偵查快結束了,不管結論是什麼,只要案子遞到檢察院,秦太太都會向受案的檢察官好好哭訴的。尤其她的孩子還那麼小,附帶的民事賠償更會全力爭取了。總之事情還是很複雜的。

得到這個消息後,肖凜隨即又打電話給方頤。方頤說她已經開始滿城找好的律師。只要公安局一把這個案子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律師好像就可以介入了,到時候就應該讓柴靜歡也知道這裡面的程序,在開庭前和律師接洽一下,被訊問起來該怎麼怎麼說。

確定了方頤的想法,肖凜也鬆了口氣,隨後又打電話給程嫡。

學校裡關於食堂打架事件,肖凜再是爲學校爭光的種子選手,也還是被通報批評了。不過因爲兩個人都被通報批評了,而肖凜反正不在倒有些不痛不癢,那張公榜也在某個夜裡被人撕掉。由於食堂打架一事引起了學校的關注,大概纔想到這種公然討論對學校的形象實在有所損傷,所以接着就召開了一個各班班主任參與的短會,嚴令禁止學生再私下討論這件事,要全力以赴迎接期末考試。

不過上有命令下有對應,別說是學生,其實就是老師們也還是會關起門來在辦公室議論這件事,尤其是警察也來學校調查過。這件事的事後發展到底是什麼,成了大家閒暇散步的焦點話題。

最後,程嫡說重點似乎在那批照片身上。

現在學校這邊的消息裡,可以確定的是照片是柴老師請人拍了送到學校的,目的是以此威脅秦老師在她和秦太太之間做出選擇,而且這種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在秦太太那邊已經被證實,曾經鬧過的酒店裡也去調查過登記表了。其次也在校長那裡被證實案發當天學校已經口頭將柴靜歡辭退,隨後秦老師就跟着柴老師回到她家裡,然後就出了事。從案發現場取回的書信可以看出,兩個人因爲感情的事而爭吵起來,當場還摔了一把椅子,大概在之後就扭打在一起,然後柴老師就失手殺人了。

在這上面唯一的怪事就是柴老師身上似乎沒有什麼傷口,很難證實她是正當防衛。不過學校裡也有比較博學的老師詭異地說只要驗屍大概就知道秦老師是不是要對柴老師用強。不過他的這個意見被其他老師抱以了白眼。人都死了,還糟蹋死人幹什麼。

程嫡因爲是學生會主席,所以和老師們走得比較近,經她千方百計籠統過來的消息證明,老師這個行業真是桃李滿天下,想要什麼新聞段子,也是很容易的事。

就在程嫡滔滔不絕地把這些都彙報給肖凜之後,肖凜遲疑了片刻,還是提出了心裡的問題。

“嫡嫡,你爲什麼這麼幫我?”

程嫡倒是爽快地回答:“秦老師沒有教過我,而柴老師是我們的輔導員,她爲人怎麼樣,我也算接觸過,我不相信她會無緣無故殺人。何況我們可能也做不了什麼。”

掛掉電話後,肖凜坐了良久,程嫡的最後一句話讓她的心一逕地沉了下去。消息好像都在自己這兒彙總,自己從幾方面好像掌握了所有的動態——可是卻偏偏是自己無能的證明,她,什麼也做不了。

這個即使到了蕭條的冬季依然有景可看,令人心曠神怡的小鄉村,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她死死的捆住。

很想回去。這像一場戰役,每個人都或拿槍拿炮,最不濟還可以拼刺刀,而她只能被藏被掖在一個小角落裡揮着小旗喊兩嗓子,其不甘之心快要讓她這隻困獸破籠而出。

只是,在肖媽的心裡,萬事都不如女兒重要,肖凜的任何一個小小的出頭,都可能會影響巨大。不單單對肖凜個人有極大的影響,就連柴靜歡的案子也可能會重新定性。

想想看,如果柴靜歡喜歡肖凜,那麼她因情誤殺的方向可能就會被扭轉,那麼除了情殺,她爲什麼做下那種種,這很容易就會讓人想到仇殺二字。如果是這樣,柴靜歡必然要被重判,這樣一來肖凜一定會被打擊得很重,也許會扭曲整個人生的方向。

只要想到這些,肖媽心中就一陣寒過一陣,對於她來說,現在到了脣亡齒寒的地步。她既不希望柴靜歡判重刑,可是也還是對柴靜歡和女兒之間的事耿耿於懷。說到底,她只是還沒有聽到另一個人的說法罷了。

所以,肖媽想盡一切辦法讓那位副所長點了頭,終於約好了時間去見柴靜歡。但在這之前,她在每天的例行通話中,並沒有告訴肖凜這件事。她深知女兒的性格,現在能夠把她摁定在鄉下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說出可以去見柴靜歡,只怕她會不管不顧的衝回來,到時候再頭腦一熱會做下什麼,連她這個媽都難以預料。所以,即使到了萬不得已,她也不會讓女兒冒出頭來。

終歸一切,這只是出於一個母親想要保護女兒的本能反應罷了。就像多年前,當看到那封情書時,柴靜歡的父母毅然選擇連夜搬家一樣。

只是,世事真是難以算計,這大概才造成柴靜歡總是很偏激。

按照講好的時間,肖媽去了看守所。

在柴靜歡見到來人前,她只是以爲又是方頤而已。而門一打開,坐在那張長桌後面的,竟然是肖凜的媽媽,柴靜歡瞬間愣住了。

肖媽站了起來:“小柴,我來看看你。”

柴靜歡依然還是愣在那兒,直到身後幹警推了一把,才反應過來。

“阿姨……”柴靜歡輕輕地叫了聲。

看到方頤她尚沒有這種感覺,一臉平靜的肖媽卻讓她心頭疑慮萬千。

肖媽爲什麼會來?肖媽來代表什麼?是她……出什麼事了嗎……

太多的問題一一過喉,卻一時只會幹瞪着眼。

“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女幹警說了聲,便坐在後面。

“她不知道我來。”肖媽第一句話便直說了。

柴靜歡垂了垂眼。

看守所,一個像被圍困在通往地獄的路上的中轉站。在秦之嶺的血濺到她臉上時,她就彷彿看到了這條充滿苦澀與悔恨的道路向她鋪伸過來。願他千萬種的死,也願手刃親兇,但直到那一刻纔有些醒悟自己做了什麼。可惜一切回不去了。當這條道路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有一個身影卻越來越淡,越來越遠。這些,也是因爲回不去了。

在放風倉裡仰望天空時,自由變成遙不可及的事,自由況且談不上,愛情兩個字就真的可以不顧了。

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天時間,但深夜裡挨擠着別人的體溫,她的大腦好像沒有一刻停止過轉動。每一分每一寸,一天又一天的回憶。到了現在,已經全部走了一遍。最後她給自己的結論,是要遺忘。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可是,剛剛下好的決定,無論怎麼判,無論判多少年,都要與過去完全割裂的心,卻因爲肖媽的到來而動搖了。

動搖得如此輕易,現在她滿心的問題可不是都圍繞着那個女孩麼。

“聽說這裡面有錢就好辦事,錢夠不夠?”肖媽見柴靜歡不言語,便只好又提起話題。

柴靜歡點了點頭:“我有個朋友一直在幫我。”

“哦,”肖媽點了點頭,“是那個叫方頤的女人吧。”

“是的,你們……見過面了?”

“來收拾你的東西時見過的。也聽她說過。”

事實上肖凜覺得消息在自己這裡轉道會浪費時間,所以她牽了線讓方頤聯繫家裡人,幾個人湊在一起,應該比較好想辦法,省得重複折騰。不過肖媽在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柴靜歡似乎有點緊張,她心裡便突然有了個問題,因爲和方頤討論的比較匆忙,也不知道方頤知不知道她倆的事,又或者,她倆的事還有誰知道?

“因爲我連累了你們,”柴靜歡深深地低頭,“我很抱歉。”

而肖媽則是意味深長地回了句:“你對我抱歉的事還多着呢。”

柴靜歡猛然擡頭,在肖媽複雜的眼神裡得到了答案。

爲什麼肖媽會來見自己?就算是鄰居,打過麻將吃過飯,也不至於把她的事這麼放在上心,而唯一的可能就是——肖凜把兩個人的事說了出來。

想到自己曾經和她約法三章,可惜自己都已經食言,又還有什麼理由去責怪那個肯定亂成一團的女孩。柴靜歡的心揪了起來,她低聲問:

“那孩子……現在怎麼樣?”

“回外婆家去了。”肖媽嘆了口氣,“沉不住氣,前些天在學校因爲你的事和同學打架,我轟她回去住段時間。”

柴靜歡聽罷沉默着,眼睛一下子溼潤了。彷彿能看到那個女孩倒豎濃眉齜牙咧嘴的護短模樣……

看着柴靜歡一臉的哀慟,肖媽的心也不禁酸起來,她緩緩地問:“和她有關嗎?”

這句話很熟悉,可是從肖媽嘴裡說出來,卻有很大的問題。

柴靜歡擡起頭,讓眼淚倒流回去。

方頤問這句話,是因爲她知道秦老師知道了她和那個女孩的事。

而肖媽問同樣的一句話說明什麼?難道她也知道秦老師知道了?或者,只是肖凜猜到了什麼。不,應該是肖凜爲了幫自己而強行編造了什麼,用來做威脅的藉口,好令她爸媽願意插手進來吧。

哎,其實我給了你一段還不錯的初戀,你也應該要學會遺忘纔是。你的日子還很長,生活還很多姿多彩,不像我,未來可能只指着某件事過着單調枯燥的非人生活。

而我,並不希望那件事是你,因爲於我是一種折磨。

柴靜歡重新低下頭來,正視肖媽,她的語氣一如那天的平靜和肯定:“沒有關係。”

肖媽一時並沒有說話,只是審視着她。

這種審視,不像審訊,這種審視是通向心靈深處的。

可是柴靜歡的心靈深處似是一灘死水波瀾不驚。

肖媽選擇了相信柴靜歡的這句話。

就算是爲了女兒,她也要相信。

突然柴靜歡低聲說:“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她。”

肖媽一愣,心裡更加的複雜。

你到底是爲了保護她,還是真的沒有關係?

你到底是一直在敷衍我的女兒,還是真的可以做到斬斷情根?

在這一刻,肖媽竟然爲女兒感到些許悲哀,想到女兒第一次喜歡上的人竟然如此難以捉摸,真是心疼極了。

而柴靜歡幽幽地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沒有以後,不必相見,就讓所有的回憶,都停留在美好的地方吧。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肖媽微驚。這似乎是柴靜歡透露的唯一能代表感情的話。她想了想:“開庭那天也不行嗎?”

柴靜歡搖頭,目光異常的堅定:“阿姨,拜託你了。”

肖媽點了點頭,也不再猶豫。

“說來,”柴靜歡突然微微笑了,“她有你們在身邊,什麼難關都會渡過的。這大概也是我和她的區別吧。不過,”她又在桌後傾了傾身子,“還是我的錯,她畢竟年紀小。”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肖媽忍不住,還是抱怨了句,“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而這句話也是太實用了些,很多事,都可以用它來總結。柴靜歡也只能苦笑了。

時間很快過去,轉眼到了時限,直到離開前,其實她們都沒有提那個名字——肖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