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柴靜歡,你一定沒對我說老實話。”

方頤的這句話很嚴肅,帶着點兒攤牌的意味,可是柴靜歡並不想多說什麼,畢竟現在她還什麼都沒有做。而且這是她一個人的事,她不想牽扯太多人進來。

方頤見柴靜歡又開始發揮她的名字的特點,便只好低下聲來:“我不想猜,猜了你也不一定會說,只是,”方頤的臉上有些堅決到強硬的表情,這種表情只在那些早期的香港電影裡經常出現,爲了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惜,“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一定要跟我開口。”

柴靜歡看着方頤。方頤也不再是愛瞎操心的少女,經過這幾年,歷經爲人妻到爲人母,好像就是會有種質的變化,她輕輕笑了:“姨,如果你生在古代,一定是位混跡江湖的女俠。”

方頤扶額嘆氣。自己那麼正經的意思被柴靜歡這麼一說氣勢全無,她知道現在想要套什麼話是絕不可能,只有慢慢來了:“你見過胖似豬的江湖女俠沒?我只聽過梅超風,可沒聽過沒超豬——沒人能超過的豬。”

饒是心事沉過海的柴靜歡也忍俊不禁,她只得起身去給方頤盛飯:“咱們再聊下去飯都冷了。”

由於方頤不喝酒,柴靜歡只得自斟自飲,她可以和方頤的飯碗乾杯,一杯杯下去面色沒有半點改變。吃到後來方頤是欣賞着柴靜歡的酒姿娛以下飯,談笑間一時回到了當初兩人同爲玩伴的時候。

飯將將吃完,桌子上的菜還有很多,而方頤家的電話已經催了過來。方頤只得更加抱歉地說:“要給孩子餵奶了……”

“你回去嘛。”一手撐着頭的柴靜歡揚揚杯子。

“你沒事吧?”方頤湊到她跟前,她的眼睛裡確實一片清明,不似借酒消愁。

柴靜歡哈了一口氣,唬得方頤忙退了回去,她笑:“放心吧,我很瞭解我自己。”

“那我就放心了,”方頤站起身想了想,還是說,“你好好睡一覺,晚上出來吃飯。”

“啊?”柴靜歡眯着眼,她其實也正想開這個口,“你請客哦?”

“是啊,”方頤揉了揉柴靜歡的頭髮,“別讓我看到你神智不醒。”

柴靜歡也站了起來,很穩:“我送你,走吧。”

“嘿,趕我啊。”方頤笑着搖頭。

送出了門,就在方頤準備下樓的時候,柴靜歡突然說:“晚上也請秦老師一起吧。”

方頤聽罷沒有下樓,而是轉過身來,非常直接地問了一句:“你回來和他有關嗎?”

柴靜歡愣住,繼而輕笑:“還是這麼愛管閒事的姨啊……”

“死丫頭,”方頤紅了眼,咬牙切齒,“你給我等着!”說完便“蹭蹭蹭”地下樓了。

柴靜歡目送她直到轉了角,又站了會兒,這纔回身。

一轉身,便發現肖凜家的大門敞着,而她就站在門口。

柴靜歡看着她,久久才問:“什麼時候站在這的?”

肖凜一愣,撇開眼:“你幹嘛一個人站在這裡?”

柴靜歡這才低了低眉,她朝那扇自己的門走去。不面對方頤這個舊熟人,她便能放下自己來。

“等等。”肖凜跳了出來,門在身後“砰”地關上,頓時她呆了,“啊……”

“怎麼了?”柴靜歡問她。

肖凜苦皺了眉:“門鎖上了……鑰匙沒在身上……”

柴靜歡定定地看着她:“你一個人在家?”

肖凜點頭,繼續皺着一張臉。

“吃了中飯沒有?”柴靜歡又問。

肖凜眼巴巴地看着她,然後抱着肚子。

柴靜歡嘆了口氣:“我還沒吃完,進來吃點吧。”

肖凜遲疑了一下,見柴靜歡即將露出沒有耐心的樣子,才忙亂亂的表態。她看着柴靜歡進了門,然後纔跟進去,與柴靜歡保持了幾個身位的距離。

一進屋肖凜便聞到了酒味,她看着柴靜歡的表情就又有了些變化,你到底有多少個面啊……

柴靜歡進了衛生間,沒有管肖凜,肖凜只好自己坐到桌邊去。桌子上的菜色很豐富,卻只有兩雙碗筷,除了柴靜歡,這裡還有誰?肖凜的眼睛立即像雷達一樣把屋裡掃了一遍,沒聽到什麼聲音。

柴靜歡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肖凜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好笑:“看什麼,另一個吃飯的人已經走了。”

肖凜恍然大悟,隨即想到了剛纔自己偷偷摸摸站在她家門口時,背後發出聲音的女人。

其實那個女人長什麼模樣肖凜一點也沒有看清,她的心態已經緊張到了極點,而那個開口的女人無疑讓她差點嚇破了膽。

好吧,肖凜承認最近她在躲着柴靜歡。原因,你問原因?肖凜實在不想提,她恨不得那天中午沒有睡覺,沒有那個八分鐘。如果真有時間機器這種東西,她一定會申請倒回去,抹掉那八分鐘。

不是沒有上過生理衛生課,儘管老師講得含含糊糊,吞吞吐吐,但就在男生的鬨笑中,女生的笑罵中,大家都還是在長大。

春夢……是令人難以啓齒的,而春夢的對像,居然還是坐在對面的這個人……

一想到這點,肖凜立即捧起碗做吃飯狀,可惜這套工具是柴靜歡的。

柴靜歡搶過碗瞪了她一眼:“去廚房拿。”

肖凜只好委屈地竄去了廚房。

柴靜歡又爲自己倒了杯酒,心裡也有些奇怪。這孩子怎麼像變了一個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不對。看着杯子裡的酒,難道是因爲自己會喝酒的原故?這年頭會喝幾口酒的女人應該不算怪物吧。

見肖凜盛了飯出來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夾菜,柴靜歡笑着問:“我會喝酒,這對你打擊很大嗎?”

口裡含着飯,肖凜茫然地看着柴靜歡。

“還是你也想喝一口?”柴靜歡將酒遞到她面前。

一股酒味幾乎衝翻了肖凜,她忙捏着鼻子移開些位子:“你別誘拐未成年少女……”

“你還沒拿身份證?”柴靜歡揚眉看她。

“拿了,”肖凜忙又想證明自己年紀不小了,她挺了挺胸,“我不小了。”

對於肖凜這種自相矛盾的話,柴靜歡好心地沒有拆穿她,也沒有去看她挺起的胸部,更沒趁機嘲笑她說了句有歧異的話。發育的好是好事嗎?也許瘦乾的搓衣板,不引人注目應該比較好,柴靜歡心中很痛,她擡手把那杯酒喝掉了。

看着柴靜歡這樣一杯接一杯地喝,肖凜突然也就有了嘗試的念頭。

聽說酒可以消愁,自己現在也很愁。

自從那八分鐘之後,晚上睡覺成了肖凜很痛苦的事情。她敢拍着心臟對天發誓,在遇到柴靜歡以前,她從沒有對任何同性有過任何非分之想,可爲什麼到了她柴靜歡這裡就冒出這種心存不軌的念頭?若她是個功課又好長相又帥的男生也就罷了,爲什麼會莫名其妙的夢到和一個同性糾纏,這幾乎要令肖凜發瘋。如果夢的對像是男生,她還可以和要好的女生爆爆料,發發癡,可是現在的這種情況根本沒有辦法對別人開口嘛,所以她很愁。

很愁的結果很明顯來得很直接,週考她掉出了一百二十名,秦老師已經開始頻頻注意到她了。

現在看到柴靜歡喝酒的架式,彷彿啤酒一點也不難喝,肖凜躊躇了半天,終於還是拿起了邊上一個看起來乾淨的杯子:“我能不能喝點?”

柴靜歡看着她:“不是誘拐未成年少女?”

“就一杯。”肖凜伸出一個指頭,樣子很乖巧。

“你媽知道會罵我的。”柴靜歡低聲這樣說,可是手上卻真的給肖凜倒了一杯。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嘗一點世間的別的滋味,未必不是壞事。

“就一杯,不會怎麼樣的。”肖凜爭辯着,然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啤酒湊到嘴邊。

還沒有嚐到酒的味道就先聞到了那種氣味,肖凜還是有一種要被衝翻的感覺,頭已經“嗡”地大了。

“你不能喝。”柴靜歡突然伸手蓋住了杯子。肖凜擡眼看她,眼中竟然有種溼漉漉的感覺,她的聲音不由柔了些,“你看起來喝不了這杯的。”

“那我就喝一口。”肖凜仍然豎起了一個指頭,然後是哀求的。大概是氣味太濃,擾人思想,也大概是她的手指正碰着柴靜歡的手指,總之一切都令人發昏,肖她終於相信酒是有魔力的,“我很煩,讓我喝一口吧。”

肖凜的話最終還是說服了柴靜歡,肖凜說她很煩,少年哪知愁滋味,你的煩與塵世無關就好了:“那就喝吧。”

得了柴靜歡的應允,肖凜便喝了一口。

一口就夠了,酒還沒有下肚,反應就來了,肖凜的臉有點扭曲。誰說酒可以消愁,明明是憑添一愁嘛,這酒太難喝了。肖凜含着酒落了個不上不下。吐出來不好意思,嚥下去又太痛苦,她鼓着腮瞪着眼指着自己的嘴好半天,柴靜歡才輕輕一揮手:“去吐了吧。”

肖凜立即奔向了衛生間。

一口消不了愁的酒,全餵了水池。

這……至於麼?柴靜歡無語地看着手裡的酒瓶,才十度而已,又不是純酒精。果然世間的人是各異的,自己當初學喝酒的時候可沒現這般窘樣。

對着水龍頭漱了半天口,肖凜才無力地回到桌邊。她忙塞了一口飯在嘴裡,用以壓制殘餘的氣味,然後閉着嘴嚼着飯還能技巧高超地發出聲來:“歸內嫩格底……下。”

柴靜歡仔細想了想,便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微笑着:“什麼事都是練出來的,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可怕的。”

柴靜歡說的這話似鼓勵,似引誘。肖凜嚥下飯,有點出神:“沒有什麼是可怕的嗎?”

“你好像真的有煩心事?”柴靜歡好奇地問。

肖凜連忙低頭吃飯。

柴靜歡想了想:“好像最近這次考試沒考好,我看了。對嗎?”

肖凜點頭,做咬筷子狀:“你會不會對我很失望?”

“你又不是我女兒,”柴靜歡低頭說,然後沒聽到肖凜出聲,這纔看向她,“我的看法有這麼重要嗎?”

肖凜瞪着她,這會兒她突然敢大無畏的直視柴靜歡。她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失態,爲什麼要那麼在意她的看法,難道真的是因爲爸媽平時關心得少,所以她把期待竟轉移到了柴靜歡的身上?

可是,誰會夢到和自己的媽媽那樣那樣啊!

肖凜還是有種快瘋了的感覺,她想這應該不算喜歡,至少不是愛情。她安慰着自己,也許是因爲自己沒有姐姐,所以只是把她當做姐姐。

可是,誰會夢到和自己的姐姐那樣那樣啊!

肖凜要崩潰了。所有的一切理由只要扯上那個八分鐘的夢境,就變得不可理解,而一想到那八分鐘,又有一種曖昧癢癢的,在心中揮之不去。

肖凜把頭磕在了桌子上,她的這個舉動嚇到了柴靜歡;“肖凜,你怎麼了?”

一定是因爲這個學期以來兩個人離得不夠遠,所以纔會有這麼多的幻覺。因爲都常在一起的原因,一定是這樣。肖凜已經不敢再去推及他人了,她站了起來,有點語無倫次:“我……鑰匙……我去找……”

柴靜歡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一點半,手機帶在身上了嗎?”

肖凜穿得是沒有口袋的衣褲,她嘟着嘴,在柴靜歡看來有些憨得可愛。

“你爸媽的電話號碼,有沒?”

“算了……”肖凜又頹然坐下,她沮喪之極,覺得自己在她面前表現的差極了。

“那晚上怎麼辦?”柴靜歡又問。

肖凜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那就期待她們今天在家裡啊。”

“若是不在,你還得住我這裡。”

柴靜歡一說這話肖凜的心就跟着跳了起來:“不不不……”

柴靜歡沒再說下去,而是盯着肖凜,她已經發覺這個女孩真的是很奇怪了。

“肖凜……”柴靜歡慢慢地開口,聲音有一點兒冷,這種突然的轉變令肖凜很難適應,因爲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聲音跟肖凜說過話,“你是不是……有些話要問我?”

肖凜心虛了,她覺得做了見不得人的夢的人是自己,而且在夢中被自己騷擾的人就是她,這怎麼說得出口。

肖凜從沒有想過要對柴靜歡說出來,她覺得一說可能兩個人的關係就要斷了,不管是鄰居,還是師生,試想想誰會把一個對你想入非非的人放在身邊。只是這種想入非非挺冤的,肖凜已經覺得自己夠擡不起頭了。

柴靜歡微微閉上眼。酒意這時才滲了一點上來。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到住到了這麼遠,竟然隔壁會是慶中的學生,這也罷了,可是居然還是秦之嶺班上的學生。她一直把這當做一個小小的意外,雖然她還是提供了避免大家撞上的201。

可是,肖凜的表現太明顯了,她還年輕,根本藏不住一點兒心事,這讓柴靜歡有點尷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格,竟然明顯到肖凜已經看了出來。

“肖凜。”柴靜歡又說話,聲音轉而平淡,“你是你,我是我,你讀好你的書就行了。”

肖凜也有了一些羞憤,我知道我是我你是你,我根本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你,雖然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可是現在就開始撇清,是不是也太無情了……

這些話肖凜多想說出來,可是她一個字都沒有向外冒,而是頂着一張紅似火的臉和滿頭幾乎豎起來的頭髮,狠狠地瞪着柴靜歡。

最後,肖凜見柴靜歡竟然一直在等她表態,在知道自己無法踢掉凳子甩門而去之後,肖凜強壓下怒氣,忍着性子說:“我知道那是我的事,我也會讀好我的書,我沒想過讓你來操心,你就放心吧。”

聽到了肖凜的保證,柴靜歡原以爲自己會安下些心來,可是什麼叫做“我知道那是我的事”這顯然說的不是讀書,還有操心什麼的……她疑惑地看着肖凜。好像……自己誤會她了……這女孩似乎真的有什麼心事,而且本來是想要問自己的。

“就這樣。”肖凜揚着頭,硬梆梆地說,“我走了。”

“等等。”柴靜歡叫住她,“我喝醉了,剛纔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肖凜眨眨眼,見過翻臉的人,沒見過翻得這麼快的,是龍捲風翻的吧?現在怎麼辦,人家臺階都給了,能不順着下麼,何況肖凜本來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柴靜歡斷交:“我也喝醉了,我的酒量就是一口,我終於知道了。”

柴靜歡忍不住笑了,也許自己真的有點驚弓之鳥,剛纔方頤射來的那個問句差點讓她破功。她站起來,擡手扯了下肖凜的頭髮:“你要真有煩惱,就對我說吧。”

“不必了,我看你也有煩心事。”肖凜任她扯着,就着這麼近的距離看她,仍有一些心驚肉跳,那可惡的八分鐘……

柴靜歡微笑着,是了,肖凜是個很懂事的女孩子:“你下午去上課,我替你去店裡拿鑰匙,怎麼樣?”

肖凜連忙擺手:“那多不好意思,讓你特意跑一趟。”

“那這樣,”柴靜歡也沒有客氣,“晚上你就別回來了,反正明天還要升旗呢,就住201吧。”

肖凜微驚,自從八分鐘後,她就再沒去過201了,天天趴教室裡睡覺痛苦得很,但是她寧願這般痛苦也沒有勇氣再來一個八分鐘——誰知道是不是那個201有這種詭異氣場啊。她有點不安地問:“晚上……你不會去學校吧?”

“今天晚上都是班主任,你難道還沒有我清楚?”柴靜歡開始一邊收拾碗筷,“對了,”她漫不經心地問,“我聽我同學說,你好像之前要敲我的門,找我有事?”

肖凜更加手足無處可放了,忙說了聲我走了,便跑了。

果然有事?柴靜歡停下手裡的活,可是到底是什麼事呢?

關於肖凜的心事,柴靜歡有在想,但是她覺得兩個人差個幾歲就已經有了代溝,也許自己只會越想越遠,何況當下還有更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所以她便放開了。對於她來說,肖凜確實就是自己回來的計劃中的一個意外,而其實所謂意外,通常意味着不必負責。對,她對肖凜,沒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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