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想到這裡,只覺得滿嘴苦澀。自己的父母是襄城的安份百姓,就是因爲朝中大佬的這些爭鬥,好端端的受了無妄之災,喪身刀劍之下,留下張守仁孤苦伶仃,好不容易纔活了下來。
他不禁暗自想:“若是和議成了,南北相安無事。阿爸阿媽還好好活着,我一家人在一起和和樂樂,就是日子過的苦些,也比現在強吧。”
搖搖頭,想起北邊漢人百姓受的屠殺苦楚,強迫自己將這個念頭擠出腦外。
楊易安見他沉默下來,知道是被自己的言辭打動,便緊接着說道:“守仁,咱們窮苦出身,大人物的事情,咱們別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他石嘉想要什麼,你給他便是了。你不是怕他拿你抵罪麼,這也不必擔心。石嘉說了,此事秘密進行,不必驚動皇帝了。這第三軍內,他一手遮天,消息斷然走漏不了。他先來看過東西是否有用,若是無用,便也罷了。若是有用,到時候請旨取出,斷然不會讓你吃掛落。若是你還不能放心,他看過東西后,便可以將你調到地方上任職,是襄城,還是建康,或是渝州,都隨你的意思。”
他語氣誠摯,向張守仁又道:“你適才不是還說,巴不得早點離了京城的這龍潭虎穴。這樣的機會,還向何處尋來?若是原來,依你的戰功名聲,你大不了就是到地方做個指揮使,現下平級調動,到了地方還是兵馬使,同蒙兀人打起仗來,以你的才幹,也可以手下的士兵和駐地的百姓少受了苦楚。將來打的勝仗多了,封候封公,蔭及子孫,光耀門第,也不枉到世家走一遭。守仁,爲國爲民,爲了你自己,這纔是最好的做法。”
張守仁苦笑道:“若是旁人這樣和我說話,我一早將他攆了出去。”
“你我兄弟,還有什麼話不能說不成。守仁,我不瞞你,我窮困的久了,實在不想回到以前的老日子了。現下的生活,我很滿意,還想過的再好一些。我與你不同,你的性子沉穩安然,甚至說是木訥些。所以聲色犬馬,你不是很在意。我的性子跳脫輕佻,富貴後再窮困,我不如去死。”
張守仁看他一眼,只見楊易安說這些話,誠懇之極,顯然一無所隱。他苦笑一聲,很想勸他把聰明才智,用在興復大楚,爲民謀利上。
只是,自己想了一下,就是自己,又怎麼能做到如此。聖人,不是普通人可以當的上的。若不是身背父母血仇,親眼見了北邊漢人的慘況,自己還不是也願意安享富貴,做一個富家翁多省心,多舒服。
“好了,易安,我依你就是了。”
“很好,我這便回去,告訴石相,讓他晚上秘密過來。鳳凰山的守軍,只有你這個主將可以調動,到時候,你也得一起跟着才成。”.
“好,就是如此。”
張守仁站起身來,雙手按住楊易安的肩,向他凝視道:“易安,不管怎樣,咱們是好兄弟。”
楊易安別過臉去,臉上浮起笑容,向他答道:“好兄弟!”
張守仁心中一陣黯然,放下手來,隨便一揮,向他道:“好了,你快些去。事情重大,不能出紕漏。”
“好,我這便去了。”
楊易安辦成了這一樁大事,心中興奮,也顧不上看張守仁的臉色,只又一拱手,便立刻匆忙出門,帶着自己的幾個從人,匆忙而去。
張守仁步行到門前,看着楊易安的背影,心中一陣悽然。
他喃喃道:“易安,你說我不善陰謀詭計,只會打仗,你不知道,我現下已經將這京城視爲戰場,你們,也都是我的敵人了。”
他的安排絲絲入扣,眼看着各人的表現,自己的佈置顯然沒有問題。只是,想起楊易安也同別人一般,一起合起來設計自己,他只覺心中沉痛異常,差點兒就要哭出聲來。
老黑和那些街鄰雖然也很親近,到底在見識和年紀上相差很遠,這楊易安,張守仁一向當他如親兄弟一般,他今日如此,兄弟之情已經蕩然無存。
那石嘉說的好聽,什麼不會取出東西,也不會走漏消息,事情辦完,就讓他回到地方。其實,今晚若是看出東西有用,石嘉多辦當場便要取走,自己已經同意他入內觀看,又哪有堅拒的道理?若是翻臉,自己的罪可是更大。東西就是取了出來,石嘉爲了振奮軍心,也一定要公然宣示,在得到皇帝同意前,他一定會將自己的事全部告訴皇帝。
不管後果如何,他這個黑鍋算是背定了。
“我豈能就這麼讓你們算計了!”
張守仁微微冷笑,斷然揮手。這個小小的動作,使他斬斷了心中最後一絲溫情。不論如何,將軍在戰爭裡,首先要自保。保住了自己,方有機會翻盤。
“小伍!”
“在!”
一陣甲衣的聲響立刻響起。張守仁在背崽軍時的幾個親兵立刻自廂房內奔出,在張守仁身後垂手侍立。
“依我的吩咐,你們分頭行事!”
“是!”
幾個親兵立刻出門,各自分頭行事。
自當日中原戰事後,張守仁率領的那兩百人的背崽軍,已經將他看成絕世名將,無可替代的首領。
張守仁奉命入京後,這些人原本多半要隨他一起,倒是張守仁因自身前途未明,便強令他們留在襄城,不得跟隨。況且,本朝很忌諱這樣的事,士兵對主帥的敬畏和愛戴到了這樣的地步,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
當他發現京城中情形不對,自己身邊一個心腹沒有的時候。無奈之下,只得寫信至襄城,先讓這十幾個親兵自背崽軍中退出,到京城來幫自己辦事,打聽消息。現下情勢緊急,他的許多安排只得讓這些十七八歲的親兵去做。
看着那些臉上還着青稚之氣的孩子,一個個滿臉堅毅決然的神情,去做的事卻並不是戰場殺敵,而是卑劣下流的政治鬥爭,張守仁心中一痛,幾乎要招手讓他們回來。
“不論如何,此事一了,我一定要離開京城!”
下了這樣的決心,彷彿心裡要好受許多。此時不過剛過午後,雖然晚間有事,張守仁卻也不肯疏怠。稍事休息後,便收束齊整,穿好衣衫,往軍中節堂去料理軍務。
好似得了消息一般,往常這時候,各級軍將都多半不到。今日此事,自指揮使以上,第三軍所有的軍軍全數來到,穿戴齊整,在節堂內外待命。
張守仁含笑而入,同這些將軍一一招呼。
儘管心裡鄙夷輕視,想到日後再難相見,張守仁心裡竟有一絲異樣的感覺。在一個地方久了,不論如何不堪,在決意離別之時,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也帶有感情,更何況是一個個大活人。
那韓文通顯然已經得了消息,見張守仁神色輕鬆,信步而入,他竟似心中一寬。當下也含笑迎上,向張守仁行禮問好,極是親熱。
他如此這般,旁邊的衆將好象一起得了信號,一個個均是彎腰躬身,向張守仁請安問好。
張守仁心中冷笑,心道:“石嘉唯恐自己當真在軍中掌了大權,得了軍心,將來不好處置。是以衆將平素那麼冷遇自己,他如何能不知道。以他的實力和手腕,若要真的相幫自己,這些下作的將軍們,如何還敢給自己臉子看。”
他心中鄙夷憤恨,臉上卻是不露半分。仍是笑吟吟與衆將應酬,好象從無芥蒂一般。
待到主位坐定,看到吳百慎也坐在自己下首。張守仁微微一徵,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這吳百慎與自己很投脾氣,種種行事舉措,也是個好軍人的模樣。
“吳將軍,前日我命人到城外採買準備過冬的物資,軍需官去了三天多了,一點消息也沒有我。這些事,向來是由你來都辦,如此的怠慢軍務,你竟沒有一點說法不成?”
吳百慎從未見過張守仁如此的大打官腔,一時徵住,過了半天之後,方紅了臉答道:“採買軍需,向來需要時日。將軍若是着急,末將派人去催促查問就是。”
張守仁盯着他眼,斥道:“我是兵馬使,你是副使,咱們職份差的不多,我平素也待你甚厚,現下這樣斥責你,你肯定說我擺官威,挑刺,並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是吧?”
吳百慎憤道:“不敢,末將是副使,理當受將軍的指派。將軍有何吩咐,只管說來,末將一定去辦就是了。”
“很好,既然如此,你親自去城外催辦。一日辦不好,你就在外一日,十日不成,你就得在城外呆十日。不然,我必定上書樞院,彈劾你辦事不力,對主將無禮!”
“是,末將這就出城!”
事出突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節堂內的氣氛原本是一團和氣,誰也不曾料想,主將和副將之間,突然鬧到這個地步。
況且,張守仁與吳百慎雖說不上交情莫逆,卻也是相交甚厚,張守仁突然如此,卻是誰也想不明白。
韓文通原本也是大惑不解,待到後來,想到張守仁鐵心投靠了石樞相,自以爲日後要飛黃騰達,最少,要完全掌控第三軍。象吳百慎這樣的外來軍將,而且又是僅次與他的副手,自己然是第一個打壓的對象。
他自以爲想的清楚,心裡一面鄙夷着張守仁,一面微微搖頭,將幾個意欲上次勸解的將軍攔住。
見他如此,旁人自然不敢再勸。萬一惹怒了氣頭上的張守仁,當面討一個難堪,又何苦來。
吳百慎憤恨之極,先躬身向張守仁行了一禮,然後急步上前,拿取軍令。
張守仁虎着臉,將軍令遞交給他。卻見吳百慎眼神中滿是笑意,他心中一驚,卻見吳百慎輕輕點頭,嘴角也綻出一絲笑容。
“末將這便去了,盼着張將軍大加振作,將第三軍治理的鐵桶也似。”
吳百慎轉過身形,臉上卻也變了一番神情,忍不住嘲諷了張守仁一句後,便匆忙離去。
張守仁如此待他,他心裡卻是明白。這個少年將軍哪有旁人想的那麼齷齪,顯然是這兩天有大事發生,他要提前支開自己罷了。如此重情重義,果真也值得兩人相交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