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他只覺恍然大悟。難怪石嘉信心十足,想着要恢復舊日河山,不把蒙兀人放在眼裡。也難怪耶律浚在聽說了這件事後,放下手中的大事不管,立刻命人護送自己返回草原。
他初聞此事,心中七上八下,一時在想:“不如與石嘉合作,取了那寶物,太祖說有用,必定可成。到時候恢復河山,把蒙兀韃子殺的一個不剩!”
又想:“太祖吩咐,不得有亡國之危時,不能用。現下剛剛打退敵人的進攻,估計三五年內,蒙兀人都不會再來攻打大楚。現下取出來,不是違了太祖遺命麼。況且,太祖說那個東西有利有弊,輕易開啓不得。若是這麼取出來,安知是福是禍!”
韓文通見他臉色又青又白,知道此人爲自己言語所動,便趁熱打鐵,向張守仁道:“張將軍,樞相的意思,你明白了麼?”
張守仁聽的一楞,向他道:“怎麼?”
韓文通又好氣,又好笑,跺足道:“張將軍,你還不明白?太祖的遺物,就在你的管地!”
這件事,其實關節就在這裡。張守仁隱隱約約,早就猜到自己必定是某件事的關鍵,楊易安向他說起此事時,他聯繫事情的前後,早就猜到。是以韓文通向他言說時,他倒也並不很驚詫,只是答道:“果然如此。石相把我安排到這個位子上,必定有他的用意,今日聽聞,我才恍然大悟。”
韓文通點頭道:“正是。本朝開國時,設有丞相、大將軍、樞密使。丞相總領國家政務,統領文臣;大將軍專管統兵出征,平時則不問政務軍事;樞密使負責提調軍隊,管理全軍。後來文帝改制,罷丞相,設太師,不設大將軍,由太師管文事,樞使仍然總責軍事。樞相大人早就想開啓太祖遺物,怎奈餘波老兒,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應允。樞相的意思,東西既然在將軍這裡,不如咱們私下裡開啓,然後再上呈給皇帝陛下,到那時,木已成舟,餘老兒就是不滿,又能如何?”
他以期盼的目光看向張守仁,只等着他應諾一個“好”字,自己便可以立刻到石嘉府中報喜,立下這滔天大功,以後石嘉自然會高看自己一眼,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卻見張守仁沉吟片刻,概然答道:“這件事關係重大,請韓將軍容我考慮一下,過兩天再給將軍回信,如何?”
“哎呀,張將軍,大敵當前,國家隨時有覆亡之險,大丈夫男子漢,做事一言而決,幹嗎這麼不爽快!”
“不急,不急。如此的大事,總得讓我好好想一下,韓將軍,這便請回,恕我不留了。”
韓文通見他滿臉憂色,心知他壓力太大,不肯立刻答應,也是人情之常。況且,這個張守仁年經過輕,想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事,沒有驚惶失措,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當下站起身來,向張守仁笑道:“也好,張將軍,你好好想想也行。”
他頓一頓,又笑道:“不過,時間拖的好久,樞相一直在佈置大事,就等你這邊的消息。可不能再拖多久了。”
張守仁點頭道:“這是自然,請韓將軍回覆樞相,我一定早做決斷。”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韓文通自然不好再催。當下由張守仁親自將他送出,兩人拱手話別。
韓文通的背影遠遠離去,在不遠處的小道上消失不見。道路兩旁的柳枝吹的順風拂動,月明星稀,搖動的柳枝在地面上映射出斑斕流離的黑影。
張守仁心中煩惱之極。
現下看來,石嘉在選取自己爲第三軍主將時,早有預謀。他年輕根基淺,自然比那些功臣宿將更容易控制。況且,他也不是石嘉有嫡系和心腹,若是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正好拿他來抵罪。
他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他固然也想看看太祖留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過到底還是身家性命,更加重要。
與各方勢力預料中的反應不同,張守仁並沒有慌亂。送別韓文通後,他閉門謝客,任是一個外人不見。那韓文通忍耐不住,前來求見數次,都吃了閉門羹。
直到五六天後,楊易安終於忍耐不住,不待張守仁相請,便自己尋上門來。
“守仁,聽說你閉門謝客,任是天王老子也是不見,究竟爲何?”
楊易安進門之後,也不理會老黑的問好,劈頭便向張守仁問話。
張守仁笑道:“還不是你那天惹出來的亂子。你告訴我的事,我回來後便問了韓文通,他果然一五一十全盤托出。”
張守仁滿臉憂色,讓着楊易安坐下後,又道:“此事關係太過重大。我想,就是樞相也不能行事。我若是依了他的令,取出東西來,將來有什麼岔子,可不是就拿我頂罪麼。”
他微微冷笑,憤言道:“我張守仁就算是賤命一條,也不能如此糟蹋了。若是石相一定能驅逐韃子,恢復河山,我的腦袋任他去取。可是,依我看來,這東西一來不知是何物,到底有沒有用且先別說,就是有用,憑着石嘉的能力權勢,他能不受掣肘的用?”
話說到這,雖是楊易安,他卻也硬生生將後半截的話收了回去。
楊易安何等聰明,當下微笑道:“你也不必和我弄鬼。咱們兄弟還有什麼不能言說的?你不過是想說,皇帝無能,不似太祖英武。就是太祖當年,也想不到他的後人,會變成如此模樣吧?嘿嘿,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更何況一國之主乎?東西再好,也得人來用。現下的大楚朝局如此,指望什麼遺物就能翻天不成?別人不說,我就第一個不信!”
張守仁默然點頭,顯是認同他的話。楊易安卻是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深入討論,只笑道:“現下看來,你是不打算依命將東西取出了?你可知道,石樞相費了老大力氣,將你扶上這個位子,就是覺着你年輕好控制。若是你不聽使喚,扶上來不容易,打下去可是太容易不過了。這事,你得好好的想清楚了。”
“你還說這個話。當初若不是你勸我,我哪裡就能老老實實留在京裡。放倒外地,大不了還做我的別將,甚至貶爲隊正,哪怕是重新做個小兵,又能如何!”
“我還不是爲你好?樞相是何等人物,是容易違拗的麼?”
“算了,咱們兄弟不說這個了。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得了樞使的令,前來勸我?”
楊易安也不隱瞞,點頭道:“不錯。當**不肯聽命,樞使便尋過我,讓我勸你。今日的事,我也是聽了樞使吩咐,過來勸你。”
張守仁聞言大怒,當下站起身來,指着楊易安道:“易安,我張守仁待你不薄吧?你賣友求榮,這樣的富貴就是得了,你就能心安理得?”
“笑話,我在何處出賣你了,賣了幾貫錢!”
此語一出,張守仁亦是默然。楊易安雖然不和自己商量,私下裡和石嘉交結,可是無論如何,倒也提不上出賣二字。
只是,無論如何,心裡不很舒服就是了。曾幾何時,兩個無話不說的好兄弟,竟然也鬧成了這個地步。
楊易安見他怒氣稍解,方纔恨聲道:“守仁,你也爲我想想!咱倆一起長大,在襄城時,我是學生舉子,你是個隊正,地位還差不多。我在你那裡得了幫助,心裡一直感念,總盼着有天我中了進士,當了官兒,纔好來報答你。誰知道,你一下子就立了那麼大的功勞,眼見着咱倆之間判若雲泥,一上一下,我是拍馬也趕不上了。若是我不想想辦法,多結交一些權貴大佬,何時何地才能與你並肩說話!沒錯,我現下是幫着樞相做事,可我又沒有謀害於你,亦沒有瞞你,否則,你能這麼快就知道了?”
張守仁知道他的話不盡不實,還有許多細處隱瞞自己,不肯如實道出。雖然如此,他也不願當真與楊易安翻目成仇。
當下只得溫言道:“你太過急切了。我當了將軍,還有不幫你的道理?”
“咱倆根基太淺!守仁,你不知道,京城裡的水太深,太渾,你的天性不喜歡這些陰謀伎倆,所以你雖然天生將才,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在這京城裡,你卻是瞎子,傻子一般。同餘波、石嘉這樣的人比起來,咱們不過是食草的小蝦,人家隨口一吞,咱們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張守仁點頭嘆道:“算了,我也說不過你。唉,只盼有一天能離了京城,到戰場上一刀一槍,廝殺個痛快。在這裡,我要憋屈死了!”
楊易安精神一振,笑道:“眼下就是個機會,你自己不想把握罷了。”
“喔,怎麼說?”
“石嘉一心北伐,缺乏的是給下面振奮軍心,打氣的東西。只要起出太祖遺物,頒示全軍,以太祖在咱大楚軍中的威望,不論東西是否有用,必定能在一時間使得全軍振奮。如此一來,軍心民氣可用,到時候提師北伐,打下幾個城池,甚至滅了僞朝,他就得了天大的功勞。到時候,名垂青史,可比什麼劉裕強的多了。蒙兀人厲害,可是他們大汗新喪,依着規矩,他們在選出新汗前,是不能動兵的。眼下,揚州等地的蒙兀人都往草原上撤回。北伐成功後,咱們先守城求和,守不住就退回來,反正北伐先成功了,以後的事,是前線將領做戰不力,可與他樞相無關了。”
張守仁聽聞此語,只覺得匪疑所思,不禁問道:“難道樞相一意北伐,不是爲了我漢家江山,大楚朝廷,而是爲了自己的一欲之私?北伐一事,光是軍人要戰死多少,還有北邊的百姓,最少要有百萬的生靈塗炭,他就不管不顧?”
楊易安噗嗤一笑,向他橫眼道:“守仁,你真是和三歲小兒一般。相信我,象石嘉這樣的大人物,心裡哪有什麼江山百姓,只要他能得了好處,管它血流成河!”
張守仁只是不信,喃喃道:“還有,蒙兀人選出新汗後,咱們在北邊抵抗不住,難道憑着一條長江,還有渝州和襄城,就能擋得住人家數十萬鐵騎?”
楊易安很是不耐,沉聲道:“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先別說石嘉不知道蒙兀人有多厲害,大楚軍中,一向還以爲自己就是百餘年間的無敵精兵呢。就是萬一打敗了,把事情往餘太師身上一推,讓他求和就是了。反正咱們有的是金銀美人,送給那些韃子就是,怕甚!”
他說的確是實情。其實楚國和蒙兀之間,早就有議和之說。江南水網縱橫,人民衆多,蒙兀人對管理人民和城池並沒有經驗,對江南的氣候地理也很不喜歡,蒙兀上層,對南朝的態度,原也是以議和爲主。
就在二十餘年前,蒙楚之間多次議和,餘波立主其議,石嘉當時勢力不能與餘波公然抗衡,眼看着和議將成,無奈之下,竟然主使自己手下的心腹邊將,將蒙兀人數百人的使團全部斬殺。
事後,那邊將上書朝廷,居然大義凜然,說是前朝以議和而亡,千載之下必定還招致罵名。本朝以武立國,哪有和蠻子議和的道理?此議一出,而且事情也已經被他做了出來,大楚軍隊又一向反對議和,餘波竟然沒有辦法。無奈之下,也只得默認此事,只將那邊將剝職爲民,便算了事。
此事傳回蒙兀,那蒙兀人雖然殘暴,卻向來最重信諾。南人如此對待他們的使團,使得蒙兀上下暴怒不已,而且此事一出,兩邊私下裡的交往完全斷絕,蒙兀貴族再也得不到南朝私下裡的進奉,憤恨之餘,將南朝大楚滅國的宗旨便確定下來,終於成了蒙兀人的國策,不滅南楚,誓不罷休。襄城第一次守城戰,便是這大戰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