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守仁適才的話,也並沒有說全。他知道自己犯了衆怒,連石嘉都很爲難。其實論說起本心,他到是有意爲之,只盼哪天石嘉不勝其煩,下令將自己調離。這樣一來,又不得罪了真正的權貴,又能離開京城,海闊憑魚躍了。
原本,這些話他也不會瞞着楊易安。只是這麼許久過來,他也知道楊易安對仕途很是熱衷,與自己很不相同。當日若不是他勸說自己,把不聽命石嘉的壞處誇大,自己也怕影響了他的前程,這才勉強答應留在京師。張守仁每想起來,就覺得萬分後悔。只是兩人交情太過深厚,責怪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甚至背地裡想一下,都覺得自己小肚雞腸,對不起朋友。
楊易安雖然只來過幾次,倒也熟門熟路,到了張守仁家門前,也不待他讓,自己便一閃進門。張守仁看的一笑,揮手讓親兵們回去,便也隨他而入。
服侍他的僕役原本有十幾人,張守仁孤身一人,用不了那麼許多,發還給軍中大半,只留下幾個老頭,打掃庭院,又從襄城把老黑接來,專給他做飯,雖然只是尋常的小菜,卻是家鄉口味,吃起來份外香甜。
“小安子,你有兩月沒過來了吧?好小子,富貴了就忘了老黑我了,得閒也不過來看我。”
“老黑,我公務太繁,委實抽不開身。”
“誰不知道,朝廷的官兒拿餉不辦事兒,你唬老頭我呢?”
楊易安剛一進門,便被老黑好一通數落。他倒是不惱,只笑嘻嘻解釋一通便罷。待老黑又搶白一句,他臉上稍稍變色,又勉強解釋兩句,語氣神態,卻是沒有適才那麼自然。
張守仁沒有發覺,進房之後,按着老習慣到得桌邊,看到桌上擺放的幾樣小菜,卻都是自己與楊易安都愛吃的。他心中歡喜,知道是老黑知道楊易安要來,特意加菜。
當下喚過楊易安,兩人對坐而食,小飲助興,酒桌上,只是說些舊日情形,喝到半酣,楊易安面帶得色,向張守仁笑道:“人常說,富貴如我若浮雲。守仁啊,真得了富貴,才知道那是酸丁不得富貴,放酸屁呢!咱們今日的情形,出則鮮衣怒馬,入則起居八座,環肥燕瘦,環列身旁,那纔是丈夫意氣,人生快事。你呀你呀,不知道享受!”
張守仁苦笑道:“你以爲我不想!只是眼下這個情形,我敢放縱麼。況且,我每常用錢的時候,總想起在襄城永和裡的街鄰,若是大手大腳的,感覺對不起人。”
他這種想頭,其實是貧家子弟乍一富貴的一種表現。象楊易安,則自然是另一種。
兩人話不投機,匆匆用過酒飯,騎馬出門。繞過御馬營往西,自麗正門出得外城的城門,在狹小偏窄的外郭城中穿城而過,到得郊外十餘里處,便隱隱然聽了到巨雷一般轟鳴的潮水聲。
再稍近些,空氣中的溼度明顯增加,兩人的臉上均被一滴滴肉眼看不到的細小水滴打溼,楊易安剛留的八字鬍上,已經掛滿了細細密密的小水滴。潮水的聲響越發的大,小山似的巨Lang不住拍打着江岸,兇橫肆虐,狂暴無比,仿若一頭洪荒怪獸,隨時可以衝上岸來,將所有觀看它的人類,撕個粉碎。
兩人騎在馬上,細細欣賞這海天奇景。楊易安搜腸刮肚,想做首詩來,回去後給同僚欣賞。只是他幼年時就學經,在詩文上才力平常,想了半天,竟不能成句。
苦惱的搖一搖頭,楊易安向張守仁點頭致意,兩人掉轉馬頭,往城內方向返回。
“守仁,這可真是如畫江山哪!”
看似感慨,看似無意,然而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使得張守仁如被雷擊。那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難道是自己無意中告訴了他麼?
楊易安卻沒有注意看張守仁的神情,若是不然,立刻就會發現有異。
他只自顧自的說道:“守仁,你知道石嘉爲什麼一意要你當這禁軍主將麼?”
張守仁定住心神,搖頭道:“我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一定好好勸他,改變主意纔是。”
“嘿嘿,他不過是以爲你年輕,好控制,肯聽話。你想想,一個鄉下窮小子,青雲直上,做了大官,對他這個提拔的人,能不感恩戴德,言聽計從麼?”
“他要做什麼,能有什麼做不到的,非得要我幫手?”
“我先不同你說,你自己回營後,和那韓文通多聊聊,他自然會告訴你。”
張守仁怒道:“易安,你與我還能有什麼不可說的?再有,你是怎麼知道的?”
楊易安乾笑兩聲,別轉過臉,向他笑道:“你先別管,到時候,我自己會和你說個清楚。”
“也好,我這便回去問那韓文通。”
張守仁本是聰明人,當日石嘉讓自己與韓文通多親近,他以爲不過是石嘉告訴自己,他在自己軍中有黨羽,讓他們守望相助罷了。只是自從自己入營後,發現這個韓文通爲人做事,並不合自己的脾性,勉強敷衍了幾次後,就再也不肯見他。這韓文通有數次尋自己說話,都被婉拒,現下想來,去見石嘉的那次,樞相大人也想必在爲自己的不聽話而煩惱吧。
他越想越驚,越想越怒,再看自己身邊的楊易安,只覺得無比的陌生和害怕。入京之後,種種的陰謀詭計政治爭鬥層出不窮,被所有的禁軍將領痛斥,他並無所謂,反正明刀明槍的過來,他誰也不怕。倒是那些暗室陰謀,小人行徑,叫他頭疼不已。現下看來,自己的這個好友,涉足其中甚深,知道的比自己還清楚。思前想後,真是令人心寒。
楊易安熟知他的脾氣,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思。他目視張守仁,向他笑道:“你我從小相識,雖然不曾斬雞頭燒黃酒,我卻是當你親兄弟一般。你信我,決計不會騙你就是了。”
張守仁點一點頭,強笑道:“這話你說出口來,就是說咱們生份了。”
“這到是,想當年我吃你的喝你的,坑的你被人滿街追着討債,你可一個屁也不敢放。”
“我那是看你瘦小,生怕咱們吵起來,我火氣上來,幾下子就把你拆零碎了。”
“我呸!”
兩個人嬉笑怒罵,好象再無芥蒂,下午的斜陽照射在兩人身上,泛起一團金色的光茫。
“易安,我回軍了,過兩天,我到你府上拜候。”
“你幹嗎這麼客氣,我準定掃榻相迎!”
兩人揮手告別,楊易安的臉上浮現着一抹得意的笑容。他自幼聰明,張守仁在他面前,就顯的反應稍慢一些。況且,他年紀稍長,很多事,都是他幫張守仁拿的主意。雖然在經濟上依附着張守仁,實際上,他卻是一向以兄長自居。只要張守仁聽他的話,把事情辦妥,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要比現在,又要風光多了。
也正是因爲這層得意,他衝張守仁點頭致意後,便帶着從人離去。而張守仁臉上的那層灰氣和蔑視,他卻是忽略不見。
如畫江山……如畫江山!
這個從耶律浚口中言說的大秘密,這個蒙兀人最高層才知道的大秘密,居然從楊易安的口中吐露而出,虧得自己當成國家興亡的關鍵所在,一心要在關鍵時候,向皇帝親自陳說。現下看來,自己肯定是這個秘密的關鍵所在,是以無論是石嘉,或是餘波**,甚至禁軍中保守的世家一派,都盯緊了自己,不容出錯。也正因如此,自己這幾個月的胡鬧,得罪的人那麼多,就是無人能撼動自己。
“嘿嘿………”
張守仁暗自冷笑,也不多去想楊易安到底是爲哪一邊效力,反正此事看來也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不愁他不將底盤掀開。
只是多年好友,竟落個被叛賣的下場,對方還洋洋自得,不以爲恥,思想起來,情何以堪!
他滿懷着憂憤與不滿,回到軍營。
“來人,傳轉運使韓文通過來見我。”
他回到營內時,天色已經很晚,太陽落到鳳凰山的背後,釋放着最後的一點亮光。往常這個時候,張守仁便不再見人,回到自己院中歇息。今日,他是委實忍耐不住了。
韓文通顯是極爲意外。他多次求見,這個將軍不是在人多的時候見他,便是避而不見。張守仁是主將,居所外面親兵林立,自己總不能破門而入。樞使交辦的事已經拖了好久,若是再不能成事,只怕自己這個轉運使就當到頭了。
正百思而不得其法,今日張守仁卻主動召見,當真是天降之喜。那韓文通不敢怠慢,立刻隨着傳令親兵隨之返回,待到得張府門前,天色已經黑透。藉着燈光,他看到張守仁在院中擺放了一張小桌,上列酒菜,這個都知大人就坐着小杌子,藉着微光,自斟自飲。
“矯情!”
韓文通在肚裡暗罵一句,臉上卻堆起笑容,快步向前,先向張守仁行了一禮,然後方笑道:“將軍真是好興致。”
“啊,是韓將軍來了,請坐。老黑,給韓將軍拿酒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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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將軍。”
“寒舍簡陋,酒菜也很簡便,請韓將軍莫怪。”
“豈敢。將軍相邀,是末將的榮耀。禁軍中誰不知道,張將軍你崖岸高峻,很少與同僚有私誼。象這樣的對坐談心,舉杯小酌,尋常人可是求也求不到呢。”
張守仁知他是在諷刺自己,同時也暗示自己沒有聽從石嘉吩咐,與他多多親近。
他也並不揭破,只微微一笑,舉筷讓道:“不必多說,咱們邊吃邊談。”
如韓文通這樣身份的將軍,雖然不是鐘鳴鼎食的大富之家,平時在家,也不至於吃的如此簡單。他瞄兩眼桌上的酒菜,勉強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訕訕一笑,向張守仁問道:“將軍,不知道召末將前來,還有什麼軍令麼?”
張守仁瞥一眼他的神色,只見這人白白胖胖的臉上盡是笑容,只是眼神飄忽不定,微微露出幾分鄙夷之色。
他微微一笑,先自飲一杯,方纔答道:“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前次,我有事去樞相府裡,看他的臉色很是沉重,好象滿腹心事一般。這一陣子太忙,我也沒空打聽。今天閒了,想起樞相吩咐,便召你前來,打聽個究竟。”
韓文通聽的大喜,他正在搜腸刮肚,想着法子將話題引向石嘉那邊,卻不料張守仁自己主動提起,他心中暗想:“你究竟還沒有笨到家,知道樞相纔是你榮華富貴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