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說話,又重又急,又有一股文人沒有的痛快,聽的張守仁激動不已。他心中明白,此時說笑不忌的,自然是在樞密使院掌印,曾經在軍中服役位至校尉,樞使中的異數,樞密院掌印使,石嘉。
“院使大人過譽,末將不過是僥倖罷了。”
“擡起頭來!”
張守仁聽命擡頭,雖然不敢打量,卻見這大堂雖是寬廣,卻是別無長物,空空如也。只有大堂正中,懸掛着太祖畫像,畫像之下,並立着五張坐椅,坐椅上端坐的,自然是五位樞密使。
以空曠的空間和直面而坐的辦法,使得站立在大堂中央,接受盤問的下屬,感受到一股絕大的威壓。當初設計這個大堂的人,想必也是用心良苦。
樞密使不着軍服,均是身着一品文官的紫色袍服,頭戴長角蹼頭,腳踩黑色官靴。坐在正中,年約五十,身材壯實透着一股軍人才有的氣質與坐姿的,自然就是石嘉。
石嘉見張守仁依命擡頭,兩隻眸子並不躲閃自己的眼神,而是坦然而視,細細一看,只覺這年青人的眼神晶瑩發亮,深不見底,眼珠轉動間,一股靈氣自眼中發散而出,令人見之而心折。
他心中暗自歡喜,卻故意板着臉道:“張將軍少年成名,又如此謙遜,實在是少年老成。”
張守仁老臉微紅,欠身答道:“末將不敢。”
石嘉悶哼一聲,怒道:“你以爲我在誇獎你麼?”
張守仁心中一凜,急忙答道:“不敢。樞使大人有何訓斥,末將一定洗耳恭聽。”
“大楚軍人,地方與京城駐軍,共八十萬三千有奇。上將統制使十三員,兵馬使、轉運使、防禦使三百七十五人,其餘指揮使、校尉、兵曹過萬人。可有一人,能夠帶兵四渡黃河,迫數萬敵人固守東京,不敢出戰;又可有一人,縱橫四十萬敵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又可有一人,所得資財,與兵士平分,使得屬下軍人,愛之如父母?”
他嘿然一笑,盯視着張守仁道:“這些都是僥倖不成!”
見張守仁並不答話,石嘉卻又笑道:“這僥倖一說,倒也不是你一個人有此胡言。那呂奐上書樞院,說是不可對你褒揚太過,年青人,需要抑揚,再打磨一下,方可大用。就是適才,這堂內尚且有人,說你不過是僥倖罷了!”
他適才對張守仁大加訓斥,張守仁知道他並無惡意,是以從容聽訓,並不緊張。待到此時,他已經滿頭大汗,大驚失色,心道:“這老頭得了失心瘋麼!”
要知道這堂內並不是石嘉與張守仁兩人而憶,象石嘉的話,原本是秘密不可告人,只適合在私下裡言說。象他這樣大喇叭一樣,當着各人的面叫嚷開來。那麼張守仁勢必知道是誰迫害,是誰與他做對,將一切撕破開來,擺在明面。如此這般,呂奐等人反道沒有顧忌,可以一意與張守仁做對。以他們的能力,縱然是張守仁名動天下,又能如何,還不是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
他眼見石嘉還要再說,哪裡還敢再聽,急忙躬身,打斷他話頭,苦笑道:“大人訓斥的是,末將知道。日後再有人說起,末將不敢自傲,卻也不再妄自謙抑了。”
石嘉顯是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當下輕輕點頭,微笑道:“很好。守仁將軍年少有爲,將來必定是我大楚軍中的棟樑。北方的蠻子一年比一年囂張,這次襄城可差點兒就守不住,老夫意欲調派兵馬援助,卻偏偏有人在其中做鬼,說什麼一城一池之得失,無關大局。若是大動干戈,反而會危及根本,這真是可笑之極。襄城若失,大江失守,敵人順流直下,建康城一失,南京又能擋住敵人的鐵騎麼?到時候,大家一起往海上避難吧!”
京師中關於和戰的爭執,一直未停,這些張守仁到是清楚。此時襄城大戰,原本駐在樊城和合肥的駐軍合該前來援助,怎料一直到敵人退走,援兵卻是一個末見。而襄城主帥呂奐,卻也似乎對守城全無信心,將最精銳的背崽軍調爲親軍,隨時準備逃走。
戰事結束之後,襄城上下回想起來,無一不是捏一把汗。大帥可以隨時倚仗着背崽軍的戰力保護逃走,全城五六十萬的百姓,還有六萬守軍,勢必將玉石俱焚,無一倖免。蒙兀人凡遇堅城抵抗,一定要屠之而後快,象襄城這樣力抗蒙兀二十年,使得其精兵強將戰死城下過數萬人的城市,只怕連年輕女子與工匠,都不會脫難。
各人原來只是以爲呂奐無能,膽小怯戰。待到後來細思起來,這呂奐雖然屬於庸人一個,卻也不曾無能到這個地步。況且以前襄城每遇戰事,朝廷必定大軍雲集,與守軍互爲犄角之勢。此次竟是一個援兵不見。再想想朝中太師一向主和,對主戰派堅決抵抗的態度很是不滿,曾經數次暗中派遣使者求和,卻也是多次被主戰的守將以通敵的罪名斬殺。兩邊的勢力惡鬥致此,什麼國仇家恨,卻也是顧不得了。襄城雖然重要,主和派卻想着城池一失,可以藉着襄城之失,大彈求和之調;主戰派,卻也要藉着襄城之失,搬掉呂奐,激勵全民抗爭。兩邊均是同一個想法,於是一拍既合,竟將諾大的襄城置之不顧,只待城池失陷後進行自己的計劃。
若不是張守仁誤打誤撞,只怕這時候的襄城已經成爲鬼域,蒙兀大軍橫衝直撞,攻城掠地,**搶掠,無所不爲。
張守仁想到此處,一口氣終就按捺不住,冷笑道:“大宋天子一心和蠻子求和,結果弄的國家板蕩,本朝太祖立國時,曾言:敢言與敵議和者,立斬。今時此日,若是還有人敢言和事,樞密大人何不遵循太祖遺命,將其立斬!”
此語一出,石嘉當即大喜,堂內其餘衆樞密,或是擊節讚賞,或是面帶不屑,表情各異,心思不同,倒也令旁觀者好笑。
“好,我朝就是要有張將軍這樣的好漢子,好男兒!象張將軍這樣的軍人,就應該得到重要,這樣,國家不愁無人矣!”
石嘉擊節大讚,轉頭四顧,向衆樞密笑道:“如何?”
衆樞密皆點頭道:“但憑掌印決斷。”
“既然如此,老夫就託大一回。適才咱們議功,張將軍是臨敵陷陣,破敵斬旗的頭等大功,再加上是深入敵境,大長我軍士氣,甚至民心也爲這次大勝所動,國朝四百軍州,皆是傳頌張將軍的威名。如此名將,是我大楚立國後少有,合當大加獎賞。我的意思,是授以京城禁軍第一軍的兵馬使一職,各位以爲如何?”
大楚軍制,最高一級是統治一方,統轄大州名城,甚至有民政權的節度使一職。不過此職自開國後,爲了防止武將坐大,已經不再授人。節度使下,便是統管一城軍事的統制使,統制使的副手有防禦使、轉運使、統制之下,便是屬下有一萬到一萬五千人的軍兵馬使,兵馬使下,是指揮三千人的廂指揮使,其下便是校尉、別將、兵曹。
這石嘉輕飄飄的一句話,立時令堂內所有**驚失色。
張守仁亦是瞠目結舌,驚道:“末將如何敢當!”
禁軍身負守備京城,護衛帝室的重任,每軍都有足額的一萬五千人,兵馬使全是朝中世家權貴的子弟擔任,張守仁在數月前不過一個隊正,如何能擔當的起兵馬使這樣的職位。
石嘉如此處事,倒教原本一心與他唱對臺的那樞密使停了話頭,微微冷笑,倒只要看他如何收場。
其餘幾人,或是石嘉心腹,或是他的好友,都知道此人脾氣很是執拗,越是相勸,越是難以說明。倒不如閉嘴不言,靜觀其變。
“張將軍,不必謙遜。你立下如此大功,什麼軍職當不得?歷練幾年,當個統制使亦非不可能之事。我已經稟報聖上,待你陛見之後,便下旨給樞院,正式任命。”
與指揮使這樣的中下層軍職不同,兵馬使一職,最少要在表面上經過皇帝同意,並頒旨而行,以防人臣權力過大,危及皇帝的權威。
石嘉如此堅決,各人已經隱約間明白,張守仁任命軍職,獎賞軍功的事,已經成爲主戰派與主和勢力間的一場角力,身爲主戰派首領的石嘉,無論如何也要讓張守仁得到應有的,甚至是超乎其功勞的獎賞,用來打擊主和派的氣焰。
“守闕主事、書史令何在?”
兩名青袍官員聞聲而動,一起步上堂上,向石嘉躬身行了一禮,齊聲道:“下官某在。”
“你們二人,立刻書錄張守仁的告身、樞密府令、製作印信。”
“是,下官遵令。”
石嘉斂容正色,端坐堂前,提筆將張守仁的任命寫了,交給這兩個官員前去加蓋印信,備檔待查。待這任命書呈給皇帝,皇帝頒旨同意後,張守仁一躍十幾級的任命,便算是板上釘釘,無可更改了。
張守仁知道,這種事自己決沒有發言的資格。別看石嘉對他言笑不忌,鼓勵有加,可若是自己不識擡舉,擾了他興致,只怕他弄死自己,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般的容易。
可是依附石嘉,就等若與太師做對,那太師要弄死自己,也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般的容易。
思來想去,只覺自己全身發癢,好象當真長出十幾條腿來,真的成了一隻螞蟻,還是一隻隨時會被踩死的螞蟻。
當下擠出笑容,按着禮儀謝過樞密提拔之恩,轉身按劍,昂首出門。
不管如何,他張守仁總歸不是搖尾乞憐的小人。亦不是被官職俸祿打動,就會得意忘形,不知進退的蠢人。這石嘉如此待他,顯然是要把他拉入自己袖中,成爲石黨的一份子。而張守仁心中,無論戰和兩派,都並不足以讓他傾心相托。
只是朝中賞派之爭如此厲害,他又與餘太師**理念不合,如今看來,只也有投靠石嘉一條路可走。若是不然,兩邊無論哪一邊和他過不去,都能讓將瞬間擊成齏粉。
“只怕樞密大人看出了這一點,這才如此沒有顧忌吧。”
張守仁搖頭苦笑,用力晃了晃自己腦袋,正要離去,卻見有一青袍官員,急匆匆跑到自己身邊,賠笑道:“張將軍,石樞密有令,讓下官知會將軍,一會子石府宴請將軍,請將軍一定要赴宴。”
這人身着從五品的文官袍服,頭戴展腳襆頭,身着紅色官袍,腳穿黑色厚底官靴,若是在地方,也是一州的知府位份,在這樞府裡,想必也是有名號位份的官員,此時卻被石嘉如同家中奴僕一般的使喚,跑的滿頭大汗,顯是對石嘉的任何命令,都是不敢怠慢。
這官員將話傳到,料想張守仁必定不會拒絕,當下微笑點頭,向張守仁道:“將軍聽清了吧?石府宴客,最忌人遲到,還請將軍早來。大家也早聞將軍威名,渴欲結實,將軍早些過來,也可與大夥兒親近親近。”
“這位大人,守仁剛到京師,還末安置。況且,我與好友一齊過來京師,事先說好,樞府這邊事情一完,就去尋他。他一個文弱舉子,身上分文沒有,在這京城裡亂走亂撞的,我實在是不放心哪。”
張守仁皺眉嘆氣,好象楊易安這個青年男子如同小女孩一般,隨時會被人拐賣。
那官員聽的目瞪口呆,忍不住苦笑道:“既然這樣,不如請貴友一起過來,想來樞相大人不會見怪的。”
“不不,這如何使得。小將不過是一個小小別將,得樞相擡舉,入府飲宴,已經是殊恩厚德,如何敢再帶旁人前去。請大人回覆樞相,過上幾天,小將一定親自登門求教,並謝今日不**之罪。”
話既然說到這個地步,那官員也不好再勸。只得苦笑點頭,看着張守仁下了石階,出了樞院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