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走停停,兩千多裡的路程,卻也不覺辛苦。待到南京時,已經是十月中旬,秋風肅殺,離秋闈不過十天的時光。
大楚的南京,原是前朝南宋的臨安,原本在太祖遷都東京後,已經罷廢爲普通城市。及至幽州事變,太祖暴崩,金人重新打了回來,繼位爲帝的太宗皇帝遠不及太祖武勇,打打停停數十年間,終於又將北方全失。到今上時,本朝又是偏安江左的局面,再難振作。
雖然如此,爲了顯示本朝與前朝絕然不同,羞於偏安,那臨安一名,卻也是棄之不用,改臨安爲南京,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徒惹人笑罷了。
“易安,你看。”
張守仁馬鞭輕舉,指着南京城門處的守卒,一臉怒色。
楊易安順着他馬鞭指處,擡眼一看,見是十幾個守卒或蹲或伏,正在城門處玩葉子戲,只有兩個老卒,倚在城門向陽處,一邊打着呵欠,一邊看着行人路引,不過略瞧一眼,就揮手放行。
張守仁氣的渾身發抖,向楊易安道:“這一路上過的州縣總有一百多個,個個都是如此。或是駐軍名額不足,乾脆以鄉兵防備,或是疏於訓練,成日遊逛無事。我原以爲到京師會好點兒,誰料竟然仍是如此。”
他壓低嗓音,向楊易安道:“給我三千人,訓練半年,每人一匹戰馬,我可以橫行江南,無人能制。”
“守仁,這種話你和我說說便罷了,可別與旁人亂說。”
“這是自然。”
楊易安卻不象張守仁那麼怒形於色,他斜眼掃視一圈,方向張守仁道:“其實禁軍不需要善戰,只需能震住城內的野心家,使得京師安穩便是了。本朝立國時,禁軍分爲十軍,每軍卻設兩個兵馬使,一個負責軍械糧餉,一個負責操練管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防禦使、團練使、轉運使,樞密使,層層疊疊,糾纏不清。而且多半是以宗室子弟入禁軍,外人不得涉足。前朝時,都害怕宗室做亂,不與掌握兵權,本朝卻以宗室遏制外臣,壓制地方,手段當真高妙。至於對外守備做戰,自然是邊境各城的城衛軍爲主。襄城的六萬精兵,守城時面對蒙兀人尚且不懼,天下精銳又不止襄城一處,守仁,你多慮了。”
張守仁點頭道:“這內外並重之法。唐朝內輕外重,宋朝內重外輕,本朝軍制到很是合理,是以外敵頻頻,卻能支撐至今,卻也是制度之妙。”
入城之後,兩人尋得一處驛館,楊易安去報名應考,張守仁換下百姓衣服,着上軍官袍服,騎馬至兵部報道。
他們自餘杭門入城,就在城門附近尋得住處。三省六部和樞密院,卻是在七寶山西側的皇城之內。張守仁身着七品上階的武官袍服,整個人又是英氣勃勃,雖然論說不上英偉俊美,卻也是品貌非凡。
京城之中,年青的武官也是很多,象他這樣品級的原也並不顯眼。只是兩相搭配,卻也吸引不少城中百姓的眼神。
大楚的民風,卻與以前不同,雖然儒學仍是大楚主流,其餘的經世之學,卻也重新盛行。男女之防,已經不如以前那般嚴苛。張守仁年少風流,使得沿途的大姑娘小媳婦秋波頻送,媚眼連拋,若是他不是騎馬,而是乘車,只怕那些香帕水果類的示愛玩藝,就要成車的扔上來了。
皇城守備,卻比外城嚴格的多。連同宮城,周長十餘里的皇城,裡邊有帝國所有的政治及軍事機構。在三省六部西面,就是大內。能進入皇城的,或是在內辦公的官員,或是駐守的禁軍,所有的僕役雜工,都需由官員帶領,說明原由才能入內。尋常百姓,只有在元宵燈節時,才能靠近皇城的朝天門,一睹站在城樓上的天子及百官的風采。
象張守仁這樣的述職官員,不但要驗過印信、公文,還需接受皇城守備禁軍的盤問,方能入內。
若是稍有不慎,得罪了有執金吾之稱的禁軍軍軍,對方將臉一板,管你有天大的公務,隨意挑出公文關防的毛病,就使人不得入內。
張守仁眼睜睜看着幾個外地官員被一個隊正模樣的禁軍軍官呵斥,卻都是諾諾連聲,不敢頂撞。其中一箇中州知府,若是在地方必定也是個一手遮天的人物,此時在這禁門之外,竟被人連聲羞辱,那知府卻是一言不敢置辯,連連賠笑。
待輪到張守仁時,那軍官見他不過是個七品武官,便將臉高高擡起,從鼻間向他問話道:“你這麼小小的官兒,必定是奉命來呈送公文。依我看,也不必進去,將公文呈交給我,派個小兵送到衙門就是,倒也省得麻煩。”
張守仁也不同他計較,只微笑道:“這位隊正,我的事,必需要親自去辦才成。”
那軍官很是不耐,伸手將他的關防拿過,嘟囔道:“什麼要緊的事,若是想瞎混鬧事,一會將你送到城防司去,讓你知道厲害。”
順手翻開一看,卻如同見了鬼一般,雙手一抖,連聲驚叫道:“張守仁,你是張守仁!”
那關防是牛皮紙製,很是厚實,被他“啪”的一拋,立刻掉落在地。
張守仁彎腰將關防拾起,笑道:“我又不是三首六臂,你又何需如何。”
他與楊易安出襄城時,整個湖北路都已經傳遍他的戰績功勞,每遇着軍官模樣的人,便有人竊竊私語,揣度猜測。象張守仁這樣的年青軍人,更是很受注目。他得意之餘,卻也不勝其煩,這纔買了平民衣服換上,圖個安靜。待行到京畿路時,傳言已經失實的厲害。什麼張守仁是天上星宿下凡,能口噴閃電,撒豆成兵。他與楊易安直聽的打跌,卻也再不敢吐露自己姓名。
不料到得此時,不但是百姓如此風傳,就是軍人,聽了他的名字,都是如此的反應。
被那軍官一嚷,不但那些士兵亂紛紛圍將上來,以敬畏的眼神看着張守仁,來回打量。就是路過辦事的官員役夫,亦是停了腳步,亂紛紛議論。
張守仁身材頎長,眉宇間透着一股勃勃英氣,原本就是品貌非凡,此時又被戰功傳聞誇大失實,所有人等雖然失望他不是身高九尺,體壯腰圓,卻也是很欣賞他的氣質體貌,大讚不已。
“張將軍,既然是你,想必是來兵部和樞密院報道,小將不敢阻攔,這便請將軍入內。”
那軍官前倨後恭,不住彎腰打躬,拼命向張守仁結交示好。卻也難怪,張守仁立下如此赫赫之功,是大楚開國百年來沒有過的名將,此來京師,必是提升,沒準就要做禁軍們的頂頭上司,這些人又如何敢慢待於他。
張守仁微微一笑,向圍觀的人羣點頭致意,更惹得衆人連聲誇讚。
他身份暴露,得以輕鬆進入皇城,只可惜,聞訊趕來的官員越來越多,最後竟然聚集起了數千人。
原本這些官員還能保持安靜,到後來,隔着老遠看不見的,開始喧譁吵鬧,最後竟鬧的人聲鼎沸,有如鬧市。
直到負責皇城和大內安全的殿前兵馬司都被驚動,以爲皇城出了亂子,出動大批禁軍前來彈壓,方纔將張守仁與這些官員隔開。
那帶隊的指揮使哭笑不得,眼見各人散的不遠,若是自己就這麼離去,勢必又會生亂。無奈之下,只得以一隊人馬將張守仁夾在隊中,護送着往兵部交了公文,蓋了印章,再將他送到樞密使院前,方纔散去。
南京城內,除大內與丞相府外,就屬樞密院最爲重要。丞相是文官之首,而樞官院的五位樞密使,卻是八十萬大楚軍隊的統帥。皇帝是擺設,兵部不過是負責軍官的資料檔案,調派軍服器械等瑣碎事物。大楚軍人的駐防訓練,軍官提升,行軍做戰,都需聽命於樞密院使的命令。
樞密院,便是大楚軍人心目中最爲神聖的地方。院前廣場廣闊達千畝,代表禁軍與各地駐防軍的軍旗依次排列在廣場及樞院前門兩側。廣場正中,有紀念陣亡將士的忠列祠,祠內供奉着楚軍總神主牌,每年正旦,或皇帝親臨,或是太子代祭,追悼那些爲國捐軀的軍人。
就在忠烈祠的對面,一個不起眼的角度,矗立着大楚開國太祖皇帝石軒的雕像。以太祖的本意,在他身後,要每隔十年,增加一個帝國名將的雕像,以激勵後者。這樣的手段,要比凌煙閣繪像,更令將軍們心動。
只可惜後世軍人,還沒有人位列於太祖身後。就算是開國從龍的元鄖,尚且不敢如此,後世將軍,更不會蠢到請求在太祖身後,爲自己添一個位置。
經過樞密府兵的盤查,張守仁被帶到樞院正中的清晏堂外侍立,等候傳召。
帝國上下,也只有樞院的官員們還保持着立國時的勤奮與高效。不過盞茶功夫,已經有十數位將軍模樣的人,匆忙入內,又匆忙而出。各級將軍在各自的營內,自然是說一不二的角色,到了樞院堂前,曾經是太祖親自點兵佈陣的清晏堂前,卻是無人敢擺將軍的譜。各自低頭斂眉,來回奔走,惶惶然如同尋常小兵。
張守仁看了片刻,只覺心中揣然。心道:“人言樞使們刻薄嚴苛,役使將軍如同僕役,果不其然。”
所有的樞密使都是由文官擔任,卻沒有軍人敢質疑樞使的權威。生殺予奪盡在人手,有武人敢咆哮樞院,對樞使無禮者,立誅不赦。如此的嚴刑苛法,自然是要保有樞使的權威。
“宣張守仁!”
幾個侍立在堂前石階上的武士一起呼喊,雖然人少,倒也整齊劃一,再加上這院前回廊的回聲,簡直勢若奔雷。
張守仁曾在十萬軍人來回縱橫,自然不會被這呼喝聲嚇倒。但轉眼見別的將軍,雖然喊的不是他們,卻也將這些草包將軍嚇了一跳。
張守仁心中發笑,急忙拾階而上,到了堂上立身報名,卻聽到裡面輕輕傳出一聲:“準。”
他知道是樞使準他進入,卻是不敢擡腳,直待那幾個武士在他耳邊又猛喝一聲,這才急忙往內裡行去。
“跪見!”
張守仁將欲跪下,卻聽上首傳來一聲低喝:“免!”
宣贊官明顯遲疑了一下,待張守仁堪堪跪到地下,方纔喝道:“樞使有令,張將軍免禮。”
這麼一小會的功夫,張守仁的後背已經沁出一層細汗。他不敢擡頭,只是恭聲謝道:“末將謝過樞使大恩。”
卻聽那聲音笑道:“在這堂中,本樞使還是第一次免人叩拜。張將軍,本使非是敬你職銜,委實是你軍功赫赫,威震大江南北,甚至白山黑水,草原大漠,現下也知道你張守仁的威名。本使掌印十年,大楚開國百年,也沒有人立下過你這樣的功勞。聽聞你從東京安然回到襄城,本使那晚痛飲三大白,當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