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所在的小區名叫紫藤花園,是H城早年較爲金貴的樓盤,得名的由來在於參差錯落的多層公寓樓中心一個迴環往復的紫藤花廊。時值殘冬,春夏季節蔥鬱繁茂的紫藤早已花葉凋零,清冽陽光下只餘老藤枯枝,疏影淡淡纏繞籬落間,傍着一堆露天健身器材。那天上午,幾個老人帶着一羣孩子在其間嬉戲,攀上攀下,歡呼跳躍。一個身穿灰色羽絨服的年輕人佇立在廊下,似看非看地對着這一幅天倫之樂圖。他好象一早就在那裡了,靠着粗大木柱發呆,臉上神情倦怠,卻若有所待。
那是一夜無眠的煜文。錦程和羽豐昨日趕赴N市把他帶回來,要他給羽佳一個交代,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對羽佳交代。
催促她去醫院拿掉他們的孩子嗎?還是告訴她自己接受化療和手術的決定,拒絕她必然要跟隨照顧的請求?
他可以像含章一樣,讓痛苦的情感咬齧在寧靜的外表下面,卻不能推開羽佳緊緊纏繞的炙熱手臂。
昨晚,他反覆思考着一個問題:如果含章也和羽佳一樣不肯放手,他會怎麼做?如果含章當初不同意分手,如果每一次重逢她不是表現得那麼平靜,如果昨晚她不竟然放他走……
沒有如果。含章不是羽佳,只有羽佳,纔會傻乎乎喝醉了酒和他玩***、契約戀,然後傻乎乎地對他認了真,不計後果,不要面子,不講理由。他知道她一定會乖乖拿掉孩子,然後天涯海角地跟着他,認真笨拙地照顧他。他呢,在羽佳的注視下與死神交手,讓她看見自己每一分鐘的狼狽掙扎,直至大家身心俱損?
也許不久以後他就會和大表哥一樣掉光了頭髮!也許他會躺在病牀上大小便失禁,那麼……想到這一層,煜文覺得自己寧可獨自死去!
就讓他不告而別吧!事實上,昨晚和含章的告別已經使煜文後悔莫及,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去面對羽佳的眼淚和哀求。
他只想遠遠地再看她一眼!然後,獨自離開,鼓起勇氣和死神較量,直到毀滅,或者倖存。
煜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許,毀滅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徹底變形之後的倖存。那將不是他本人!羽佳還會愛他嗎?呵,他不是但願她不要愛了嗎?爲什麼他的心裡那樣恐慌?
突然,煜文心跳加速,他把身體往廊柱後面又側了一側——羽佳從樓門裡走出來了。她穿着一件蘇格蘭呢子短大衣,長圍巾,短靴,妝容明豔,神情悒鬱。其實根本不必擔心她會發現他,她正低着頭,心事重重地接聽手機。煜文看着她關了手機,打開車庫門,走進去,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戴上一副式樣誇張的墨鏡,過了一會兒,把車子開出來。
車子轉彎時他看見她完美的側臉,秀挺鼻樑,圓潤嘴脣,尖尖下巴,修長脖頸,他心裡的空洞愈發擴大了,他的手指抓着身邊的木頭,指甲發了白。她的車很快消失在轉角,煜文在長廊上坐下來,覺得自己已經接近虛脫。
羽佳接的電話是羽豐打來的。羽豐一早去找煜文,不見人影,電話也關機。羽豐恨得咬牙切齒,又慶幸沒和羽佳說起和錦程同去N市把煜文押回來的事。打個電話給她,她說得很乾脆:“我去醫院了,把孩子拿掉。”
羽豐着急:“你一個人去?”
“是呀,你陪我去?不用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羽佳一句話也不想多說,掛了電話。
她去婦保醫院,找了一個產科醫生,道明來意。
那醫生是個瘦長臉孔、堅硬下巴的中年婦女,眼神戒備地打量了羽佳一番,又審問她有無婚史以及與男性接觸史,羽佳不耐煩,反問:“不結婚不能做流產嗎?”
醫生瞪她一眼,理直氣壯道:“不結婚,與男**往就要當心,不然還不是自己吃苦頭!你做人流還是藥流?”
“人流和藥流有什麼分別?”
醫生過細解釋了一番,羽佳聽得反感,一想到眼前這個面目可憎的老女人將要拿着一堆冰冷的器械來翻弄她身體的隱秘處,不覺渾身惡寒。
“我做藥流。”她不假思索地說。
誰知做藥流還須留院觀察,羽佳不理,堅持要拿了藥走人,結果和那醫生吵起來了。正在不可開交,羽豐和含章跑進來,羽豐把羽佳拉到外面,由含章和那醫生交涉。
原來羽豐到底不放心,又不方便一個男人去婦保醫院,只得打電話給含章求助。羽佳懷孕的事本是含章告知錦程的,怕羽豐激動惱火,當時還不敢直接告訴他。羽豐有把握,含章會幫忙,他並沒有料錯。
含章在疹室弄清楚藥流的程序,先陪羽佳回家,支開羽豐和她解釋了一遍。見羽佳似聽非聽,苦笑道:“總之吃那幾片最要緊的藥必須在醫院裡,一定要留院觀察,不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我討厭哪個醫生的嘴臉。”羽佳皺眉,“那女人不知怎麼的讓我想起陸國明。她可能是他的姐姐。”
含章饒是心中氣苦也不覺失笑:“你別胡思亂想了。到時候我陪你去,你先把前面要吃的那些藥吃起來。”
羽佳點頭,起身去找水,走到廚房門口,突然轉身,凝望含章:“含章,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含章一愣,緩緩搖頭。
“不要緊,”羽佳嘴角掛着一絲嘲諷的笑意,“你應該恨我的,我也恨你,恨你媽。現在我們扯平了。醫生是不是說,藥流會很痛?你陪着我也好,看着我痛,解氣。”
她在廚房吃了藥,顧自走到樓上自己房間去,把含章一個人留在客廳。含章呆坐了一會兒,拿起揹包,走到玄關,打開門。
門口兀立着一個正打算按門鈴的保安,把含章嚇了一跳,那保安遞上一封信:“408裴小姐,一位先生給你的信。”
含章條件反射地道謝,卻一眼瞥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
“含章,你這就走了?”身後傳來羽豐的呼喚。含章手一抖,把那封信收進了大衣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