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H城是一個適合人居的地方。
不僅因爲它氣候溫和,交通便捷,環境清麗,美食紛呈,更要緊的是此地生活淡泊,貧富均衡。在H城人們看來,沒有什麼基業是可以長盛不衰的,沒有什麼榮寵是能夠千秋萬代的。史上出過好幾個皇帝后妃,不多時也都灰飛煙滅了;歷代都有名將名臣衣錦還鄉,子子孫孫也都湮沒於尋常巷陌了。H城人天生不喜爭鬥,不思變革,只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這裡從不曾發生過震怖人心的天災,也沒有什麼堪稱慘烈的人禍,天時地利人和,既不需要太多積蓄用來備荒,也沒人想要刻意打造雄霸一方的偉大事業,因此,H城多的是小富翁,少的是大富豪。
年輕人不喜歡總是慢了半拍的生活調子,儘可以往周邊較大的城市去發展,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每週都能回來看父母,有了孩子乾脆請個保姆養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大家方便。反正H城的房價相對而言還算便宜,給父母換個大一點的房子,不就皆大歡喜?H城人不講究菜系,食物卻必須精緻可口;不熱衷攀比,居所唯推崇寬敞舒適。席捲天下的房地產經營在這裡倒也發展迅速。稍具實力的弄潮兒只要眼光準,很容易就能在這個行業裡分得一杯羹。
何錦程就是這樣一個有眼光的人。
H城本留不住青年才俊,何錦程是一個異數。或者如他所言,他既無才,又不怎麼俊,也已經快要不年輕,至於怎麼能夠毫無背景就在H城地產界站住了腳,那純屬運氣。
錦程學歷不高,出道卻早。起初只是跟着人家包包工程,做做土建。在H城周邊的房價已經大漲特漲而H城的形勢纔剛剛開始升溫之時,他動用可以動用的一切資金標下了城市邊緣小小一塊土地,在那裡蓋起幾幢單身公寓來。那個區域接近H城的經濟開發區,單身公寓一開盤就被搶購一空,錦程挖到了第一桶金。他的第二個樓盤是和港商合資開發的高層小高層住宅,搶到的是市區鬧中取靜的一大片拆遷地,這個項目的熱賣讓H城人第一次領會了寸土寸金的意思。而錦程,則由此成爲本城頂頂炙手可熱的鑽石級暴發戶。
而且,據說他年屆三十,還沒有一個固定女朋友,平時除了埋頭工作,就是去H城唯一的高爾夫球場打球。這就叫一幫子吾家有女的殷切父母們浮想聯翩起來,不再嫌棄他的父母還死守在城郊一個名叫何家田的小村莊裡種菜。
那天芝嫺和姐妹淘幾個喝茶回來,便向璽良打聽錦程的情況,璽良正好專心致志吊在網上打牌,只唔唔啊啊應付了幾句,芝嫺老大不滿意,折身進房。璽良發現身邊寂靜,心知不妥,找進臥室一看,芝嫺歪在枕頭上生悶氣,便嬉皮笑臉挨近前來。
“幹嗎?想着要給含章物色金龜婿呀?”璽良俯身倚上芝嫺香肩,“你那次不是說,含章和羽豐倒也蠻登對的嗎?”
芝嫺冷着臉道:“我們母女可不就是那麼賤,非要高攀你們父子?我倒是想把含章塞進你們裴家門呢,就怕她伺候不來小姑子,平白無故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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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良訕笑:“是我們父子想要高攀你們母女來着。羽豐嘴上不說,心裡對含章是屬意的,這你還看不出來?就是不知含章心裡怎樣,我看她總是淡淡的,這陣子越發話少了。”
芝嫺蹙眉道:“這孩子也越來越怪僻了,我竟培養了一個工作狂!連天加班畫圖紙,深更半夜回家。跟她說起終身大事,你猜她對我說什麼?她說,媽,你真是無趣!”
這時門一響,含章回來了。芝嫺忙從牀上起身,攏攏頭髮,滿面春風迎出去:“今天倒是回家早,肚子餓不餓?銀耳蓮子羹在火上煨着呢。”
璽良也從裡面踱出來,含章叫聲“良叔”,坐下來一起吃甜羹。璽良見含章新剪了齊耳短髮,清爽髮型更顯得她目如點漆,口若朱丹。身穿黑色羊絨衫,本白長褲,通身不見一件首飾,只在纖纖皓腕上戴着一隻老法男式手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沉着莊重的態度,調劑着相貌的柔弱嬌美,十分耐看。他心中暗自讚歎,卻不知兒子有沒有福分能夠抱得美人歸。
含章一邊吃着,一邊閒閒向芝嫺道:“媽,我看了一所小房子,今天付過首期了。”
芝嫺錯愕:“什麼小房子?”
“離這邊也不遠,是現房,70個平方,朝南。本來開發商自己留着想要出租的,羽豐跟那個人認識,良叔也認識他的。”
“何錦程?”
含章點頭:“羽豐打了電話給他,還便宜了兩百塊呢。”
“你等等,”芝嫺坐到含章身邊,“好好的買什麼房子?70個平方能派什麼用場?你這孩子真是人大心大,現在連這樣的事都不和媽媽商量了?!”說到後來,口氣凌厲,非同一般。
璽良打圓場:“買個房子投資很好呀!何錦程自己留着單身公寓嗎?我去問問他,也給羽豐買兩套。H城的房價還有的漲呢。”
芝嫺氣結:“她哪裡是要投資?你問問她,是不是巴不得今天就搬出去住?!”
含章陪笑道:“媽!讓我住幾天單身公寓,過把癮嘛!你最近急着要把我嫁了,我總得抓緊時間做一回單身貴族吧?”
芝嫺怒目而視:“休想!”
含章嘟嘴:“你在家裡,每天都催着我跟你去見什麼青年才俊,我壓力太大,設計靈感都快沒有了!”
芝嫺又氣又急,咬牙道:“好,好一個孝順女兒,如今翅膀硬了,嫌棄你媽了。我不攔着你,就當沒養過你這麼個狠心的……”她眼睛一紅,起身進了房間,璽良忙跟進去安慰。
含章笑容褪去,臉上只剩下落寞表情。臥室裡,芝嫺發出細碎哭聲,璽良則溫言軟語小聲勸着。到底聽不下去,悄悄拿起外套又出了門。
這天正是12月24日,傍晚的H城聖誕氣氛濃厚,歡快歌聲從各家店鋪門口飄出,滿街迴盪。含章茫無目的走了一陣子,身邊電話響起,是羽豐,約她一道過平安夜。含章藉口單位裡同事有活動推掉了。她獨自走進一家麥當勞,一杯咖啡,一隻漢堡解決晚飯。
含章並不是不知道羽豐對自己留心不止一天兩天,他畢業以後回到H城,在裴氏建築大展鴻圖,人才總算是上品。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人,他們的父母又是路人皆知的那麼一種關係,他們兩個交往?想想都不寒而慄。
羽豐是成年人,他難道看不清局勢?今天敢於打電話約她,已經是勇氣可嘉。
但是含章不會讓他心存僥倖的。她會不露痕跡把他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打消乾淨。這也不止一次兩次了。
含章坐的位子在餐廳一角,正對着畫滿雪橇、馴鹿和聖誕老人的玻璃牆。她一邊吃,一邊觀看街景,倒也悠閒。店門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也有做小生意的商販隨處擺攤,也有拉胡琴的老人席地賣藝,趕一把過節的熱鬧。一個小小女孩,兩手撐在一隻小圓凳上作雜技表演,扎着兩個小辮子的腦袋努力擡起,靈活腰身一騰,細瘦腿腳飛在半空,又儘量彎折下來,向頭頂靠攏。姿勢擺得辛苦,卻沒幾個人駐足觀望。
一個青年男子從麥當勞推門出去,手裡捧着一包食物,走到女孩面前,請她坐在小圓凳上,把紙袋裡的雞塊和奶茶一樣樣拿給她吃。女孩先是畏畏縮縮,繼之以狼吞虎嚥,青年男子守在她身邊,看她一口一口把食物吃進嘴裡,兩人一蹲一坐,倒是吸引了很多眼光。從含章這個角度看去,只看得見那個男子留一個極短的板寸頭,穿一件棕黃色牛皮獵裝,毛茸茸的翻毛領帽子披在寬闊肩頭,蹲在那裡也看得出身型格外高大壯實。
麥當勞的漢堡很辣,含章吃了兩口嗆在喉嚨裡,正掩嘴咳嗽,一不小心又打翻了咖啡杯,一通手忙腳亂。旁邊有人經過,援手幫她收拾,含章連忙道謝,一擡頭,不由臉上發紅,原來那人竟是羽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