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沫曦看見他進來就笑了。
“告訴我,郭薈薈是誰?”
“郭薈薈?”我大吃一驚,她怎麼會知道這個人物?
“別裝蒜,昨晚你喝醉了,口口聲聲地喊着郭薈薈我愛你呢。”雲沫曦犀利的眼睛一下子把他看穿。
“不會吧!”陸赫泉笑了。他清醒地記得是喊雲沫曦,怎麼會叫上郭薈薈?但云沫曦的樣子不像騙我,不然她又怎知道郭薈薈呢?
“唉,你們男人啊,都是這樣,不會從一而終。一邊是小師妹賀蓉,一邊是記不起來的郭薈薈。這個名字好俗,該不會找了小姐,兩個人喝得大醉?”
“饒了我大姐,我那有那色膽。”
“那你說郭薈薈是誰?”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說:“你出去下,灑家要小便!”
雲沫曦指了指他,走了出去。
在刷牙時,思緒跑回從前。我終於明白昨晚雲沫曦身上的香味是什麼香味,那香味中含着陸赫泉的少年之愛。
那是一個稻花紛揚的季節,初秋的風涼灑灑的,到處傳播稻花的香味。那氣味很清淡,隨着呼吸進入五臟六腑。陸赫泉做着深呼吸,感到氣味妙不可言。那時他才15歲,正上初中,當時他不知爲什麼,總想逃學,離開乏味的校園到處遊蕩。一天他穿梭在學校後面的稻田之間,看風怎樣揚起稻花。
那時稻葉綠翠,稻穗嫩綠,稻花泛黃。風吹過來,稻子一浪一浪地起伏,稻花飄揚起來。人在其間走上一會,身上就落滿花,也散發清淡的芳香。他流連忘返,太陽懶洋洋地行駛天空,陽光如此溫和,他沿着田間小徑走,一切都是這樣妙不可言。
半路上,他遇到一個女孩,她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她的年紀應該和他相仿,白裡透紅的膚色,神采飛揚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子吸引了他。他的孤僻、內向,讓他很害羞,故裝着看她背後的那排白楊樹。挺拔高大、枝椏秀美的白楊樹在她面前渺小了。他眼的餘光不時地瞟向她,搞得心怦怦跳。她似乎注意到他的無禮,站了起來,向他走過來。在和他並肩時,她頭上散發的香味沁人心脾,就像風中那淡淡的稻花香。他趁機仔細地瞟了她一眼,她手中拿着一把稻草穗。她輕捷而迅速地走了過去。他站在那裡,對她的背影凝視好久,感覺曾見過她,那麼熟識。她鬼魅樣使他渾身冰涼,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多好,就那樣躺在草地上,看風吹過,雲朵飄走,隨便地聊天,這樣就不會不愉快了。
一個可以讓他毀滅或者使他得到幸福的女子,若干年後他仍這樣認爲。他想那時他成熟了,知道什麼是愛情。當時他真想上前拉住她,向她傾訴衷情,不然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面。可他一動不動,祝福她的每一縷長髮,她的每一個微笑,她的每一個腳步。他想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拉住她,這就是他當時的念頭。可是他沒從那地方挪動一步。就那樣,她雲彩樣地飄走,他撲倒在草地上。她的樣子他再也不能忘懷。
“你有幾個牙齒,還沒刷完?”雲沫曦叫道。
“就完就完。”陸赫泉嘟囔,此時才發覺牙齒被刷得出血。
帶着歉意出來,對她微微一笑。
“你別溜掉,我還要聽你講故事呢。”雲沫曦這些天看上去有些樂觀。
女人都是這樣,喜歡聽別人的隱私。好在也沒什麼,就告訴了有關郭薈薈的情況。從那次偶遇,再到高中時的巧遇,然後單相思三年,上大學她杳無音信,而今聽說她有了男朋友,如此這般。說起來,人實在有些無奈。這感情間沒有一處亮點,可當時爲什麼念念不忘?
“你說你十五歲就知道戀愛了?”雲沫曦噓起來。
“那當然,我小學五年級就喜歡一個女孩,可惜她與我同姓,後來嫁給我一個表哥。”
“嘻,還不害羞,你該是早熟。”
“想來有點,可當時那愛一點也不確切,總想着跟她一起玩而已,沒有什麼雜念。”
“說到底,你挺重感情,一個杳無音信的女人就讓你魂牽夢繞這麼多年,至今還沒忘!”雲沫曦說着神態黯然,又沉浸在憂傷中。她一定有一個傷懷的過去。
“這也許是愛情的真諦。可是平心而論,我也不知當時愛她什麼。她的美麗?她那散發稻花香味的頭髮?想來都不是,倒像愛當時的那種感覺,攝了人的心魄,就像在記憶上打了愛情結,不解開又如何能夠忘懷?”
“那賀蓉呢?”
“我也說不明白,她與郭薈薈不同,是另一種女孩。故裝清純,故裝幼稚,我壓根沒有想過要去愛她,只是在最後非常想和她在一起,至少在一起很快樂,有許許多多的話可說。如果兩個人在一起感到快樂,那兩人應該是相愛的。但好像她自始都不曾愛我。”這樣說,竟沒有昨晚那樣沉悶,也許是因爲剛纔對郭薈薈思念一番吧。
“你怎知道她不愛你?”
“憑感覺,一種愛的感覺。”
“又是感覺。愛也因一種感覺,不愛也因一種感覺,看來你是最不可靠的泛愛主義者,只要感覺好就是愛。”雲沫曦又笑起來。
“那倒不是,我不會輕易愛上一個人的!”連忙反駁。
“有時仔細想想,一生只愛一個人也真有點累,也有點傻!”雲沫曦思索良久,才緩緩地說,人把衣服搓得發火。
一時不知怎樣說,照着鏡子颳起鬍子。鏡中的他一臉嚴峻,胡茬青青,呈現成熟男性的憔悴。傻嗎?爲一個杳無音信的女人癡心妄想這麼久。郭薈薈是漂亮,可愛她什麼?她也許根本就不認識我,而她卻像一個鬼影纏繞了我。她那美麗的面孔日漸模糊,但就是這模糊的倩影讓他呼吸不暢。煩躁起來。這麼多年,爲什麼死死抱着一個郭薈薈,追求一個縹緲的影子?問住了自己。
颳了鬍鬚,洗了臉,見雲沫曦傻愣着,面無光彩。一時心情也不好,說聲再見就回房裡,雲沫曦沉在過去的暗影裡,沒有什麼反應。
又躺回牀上,陸赫泉感到落魄,莫名的寂寞襲來,身心空空。又給賀蓉打電話,那邊女孩接了,說聲“人不在”就啪地掛了。陸赫泉的心頓然冰涼。開始珍惜她來,卻已是盡頭。這就是永別!
陸赫泉寫色情小說漸漸上了癮。實際,那些小說是言情還是色情不太好定義,或許介於兩者之間。
看色情小說只是通過眼睛的感官,引起形而下的騷動;而寫色情小說,可以隻身馳騁在想象的空間裡,經歷一場場雲裡霧裡的蒸發。醒來是寧靜,更加的寂寞。陸赫泉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可是像中了毒癮,不能戒掉。慾望張着大嘴,在吞噬他,現今仍在獵獲。
日子單調得可怕。他起牀後僅僅是洗刷,隨後噙一塊麪包,喝一杯奶,便開始大半天的書寫。他不能停下,怕停下來就走不出現實的寂寥與冷漠。有時他寧願在作品製造的幻境裡不再醒來。
女人他不能不想。有時想起郭薈薈,回想初中那次的震撼,仍渾身冰涼,一陣陣的顫抖,有想哭的衝動。賀蓉也會想起,爲什麼自己沒有珍惜呢?那天發什麼神經,fuck什麼?這種想法讓他徹夜難眠,深深後悔着。再者是雲沫曦,總是在無意間看到她,她就浮在空中黯然傷神。其他人現在都不真實,都是冰冷的,只有雲沫曦活在眼前,像鮮靈的水果掛在樹上,只要你想看就能看到,你想摘只需攀爬一下就行。她的誘惑是實在的。
有時也會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給我溫柔最多,並讓我品嚐到愛情的女人。她就是楊靜霞。可是我一回憶到她,她總在一瞬間從眼前飄起,浮在星際之間凝視我。別的女人可以在幻想中與他拉手擁抱親吻,只有她永遠浮在虛無中讓他審視。這也許因爲他自始不曾認真地愛過她,沒有珍惜過她,她便在幻覺中永遠保持一段不可跨越的距離。
她不是很美,除了修長的腰身外,其他都平平白白。這個女人與他拉過手,與他擁抱過,也親吻過。她說如果他需要,她可以把最好的東西給他。女人總認爲自己的貞操是送給男人最好的禮物,楊靜霞也不例外。當然,所有的男人都希望收到那樣的禮物。
他們曾經親密無間,可是她在他的回憶中永遠遠離了他。至今還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深秋,天氣間寒間暖,樹葉一個晚上就會由綠變黃,由黃變枯,也會一個晚上落個盡光。研究生樓後那幾棵銀杏樹在一夜之間變黃,幾陣風吹過,扇形的葉子飄飄然地四散。他們倚靠在樹幹上,擡頭看樹葉飛舞,感覺自己很有情致,懂得詩情畫意。
“樹葉飄落了。”楊靜霞說。她似乎預感到什麼,言語間有些深沉。
兩人沉默好久,實際也感到傷感。秋天本來就是傷感的季節。可不僅僅爲這個秋天傷感,更主要爲自己。
“兩人分手吧。”陸赫泉緩緩地說。很想改口說些別的什麼,可還是說了出來。是不是已經變得很無情很麻木?“我想考研,不想分心。”
楊靜霞沒想到他要說的話是這些。選在一個感傷的季節,一個充滿寒意的早晨說分手。而且所謂的理由又是那樣單薄。愛情與考研有什麼相干,難道考研就不能戀愛?做得像一個小學生似的。
兩人沒有吵架,什麼都好好的,沒有什麼預兆,這就是你陸赫泉的愛情分手?至少你應該給個緩衝期,讓爭吵給雙方滿身傷痕,讓潛臺詞一一浮現,你就是立刻自殺,也不會有人爲你落淚。可你昨天還說兩人多麼相愛,今天就告訴我分手,就這麼輕巧?你陸赫泉太無情無義吧!
這樣想,認爲楊靜霞會大吵大鬧,要不會號啕大哭。可事實不是這樣。一陣沉默過後,陸赫泉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希望自己不曾說分手的話。
“好吧,你可以走了。”她很平靜,輕描淡寫地一句。
樹葉瞬間飄落無數。她的平靜讓陸赫泉感覺失望的可拍。原以爲自己該多麼重要呢。卻不過如此,輕描淡寫,一陣風就能把你吹走,就像一片樹葉。
風吹來,看見風拉長她的紅圍巾飄過樹幹,就那樣搖擺。她靠在樹上一動也不動。那紅圍巾是陸赫泉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和她的米白風衣很相配。陸赫泉無聲地離開,不敢看她的表情。就在塊走遠時,卻後悔了,有點衝動,想跑回去,親吻她,擁抱她。感到心空了,這是爲何?說什麼不想騙她,不想給她更多的傷害。真的像自己所說,不能給她幸福,就不要去愛她,更不要試圖愛她?可你似乎在騙自己,而且你彷彿也受到傷害,要不你心疼什麼?
“陸赫泉你聽着,我這一生投入地愛一個人,就這一次,以後我永遠不會。我恨你,永遠恨你!”她在風中大喊。
陸赫泉呆了一下,眼淚滾出。既然從不愛她,當初爲什麼要追她?造什麼孽?我有回頭,依然往前走。如果回頭呢?不得而知。走了這麼遠,仍看到黃的銀杏葉在天空飛揚,愈飄愈遠。心如那落葉,會隨風而去,留給他的只是一片死寂。
一想到楊靜霞就感到愧疚,原因在於沒有找到更好的分手理由。有時兩人不得不去編造、去說謊。可是卻找不到理由,也編不出理由。楊靜霞太好了,兩人在一起很和氣,沒有發生過不愉快。不能說不愛她,那樣對陸赫泉對她都太殘酷。就是以考研爲理由,心就一陣疼,揪着疼,宛如心血被抽空而心肌痙攣。
一年後,陸赫泉沒勇氣考研。可是聽說楊靜霞也考研,也報考北大。只好硬着頭皮去考。考場上見了楊靜霞,她裝着沒看見他,一臉茫然。過去好久了,才學會坦然,但實在沒有勇氣上前打個招呼。
後來,陸赫泉理所當然沒有考上北大,而楊靜霞考上了,聽說吃了高分。不知道她爲什麼也考北大,是不是想證明給他看。他一想到這個結局,整個人就會沉默良久。
“也許我傷她太深!”他爲自己的所爲感到慚愧。她確實拿了魂魄來愛我,兩人分手後,聽她的同學說,她誰也不理,變得沉默寡言。
唉,一個不漂亮的女孩!又看到她浮在星際之間,臉上帶着嘲弄的笑意。她看到他現在的落魄,應該幸災樂禍吧?
房間在陸赫泉胡思亂想中黯淡下來,一天就這樣過去。當這個城市在黑暗中稍微安靜下來,起了牀,開始工作。陸赫泉更像一隻老鼠,習慣了晝伏夜作,過一種非常人的生活。
妙筆生花,漸漸走入套路,在其間可以下筆入神,行雲流水。這就是一個宿命,日漸走入自我宿命中去。不問將來,也沒有將來,所有的一切都會在茫然中按部就班地進行,逐漸趨向那個真實的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