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在幾家報刊上發表了兩篇短文、幾首小詩,集了稿費請雲沫曦喝晚茶。
正宗的茶館,那裡的小姐都有一手好茶藝。看她們炮製功夫茶,簡直就是享受。點了六十多塊錢一小包的鐵觀音,小姐就坐在一角沏茶。單看蔥白小手合上玉白茶杯,還有古色古香的茶具,一切都很精巧,人的心都開了。
飲茶是中國的,有道家的意境。人嗅一嗅茶香,不覺中忘我沉醉。而喝咖啡卻沒有這種意境,西式的雅緻只是外在,這與西方藝術相一致。他們通過製造安靜的環境來尋得一時小憩,而我們卻是通過忘我的意境來避開塵世襲擾。
陸赫泉一直看小姐展示茶藝。有些忌妒古人,那些文人雅士三兩朋友,一盞茶水,就能安逸于山林之間,實不簡單。雲沫曦一直看着他。
“入迷了,乾脆找一個娶回家,那就可以天天看了。”她嘲笑到。
小姐臉微微地紅了。他感到不好意思,就讓小姐離開。
“我看了,你不是請我喝茶,而是來看小姐的。”雲沫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裡,你不覺看她們泡茶就像在享受藝術?”
“要不我建議你娶一個回去。”
“唉,想娶一個,可人家那會看上灑家。”他說笑。
“試一試,我來問她?”
“拉倒吧,沒錢沒地位又沒房子,等着她們向我呲牙咧嘴。”他笑說。
雲沫曦也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是啊,一個男人在這個城市中沒有以上的東西,那麼他將一無所有。這個城市再繁榮再發展,而他不過是一隻候鳥,一葉浮萍,始終不屬於這個城市,這個城市也不會屬於他。女人還沒有什麼,她們只要漂亮就行。青春的價值在女人身上更爲明顯,她們因年輕而活得豐富。相反,青春是男人辛酸的開始。
他拿了紫砂陶壺,端詳上面的銘刻。字很草,但依稀可看出是岳飛的《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下闋沒刻寫,只在空白處刻一樹梅花。他爲兩人倒茶水,想學那小姐,可手發抖,茶水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琉璃一樣滾動起來。雲沫曦看了笑了。他只好隨意地滿了杯。
人嗅了嗅茶香,這才飲盡。實際他不會品茶,不知其間的茶色和水質,只知茶到口有些苦澀,入喉嚨不過些許溫熱。
雲沫曦拿了茶壺,熟練地給他斟滿茶水,她動作嫺熟,與那小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立馬歎服,她只看一遍就能生巧?
“你是哪裡人?”
“重慶人。”她不經意說。
“你會是重慶人?”他驚異,原以爲她是湖南人。在他眼裡,所有挺拔、秀氣、漂亮的女人都是北方人,至少有北方血裔。當然所謂的北方人只是相對而言,江浙女子更爲奇豔,湖南妹子也不錯。
“怎麼不像?”
“那倒不是,只不過一直以爲你是北方人。南方人好像沒你這樣漂亮的。”他及時恭維她。
“那我是例外了。”她笑了。
他實在不知道怎樣描述,只是盯着她看。她那雙纖手在黑色大理石的襯托下,顯得尤爲可愛,蘭花指微翹,嫺熟地取茶,洗茶,斟茶,展示她的手藝。我有些驚呆,心間莫名地激動。他把她的手握起,吻了一下,那手上似乎也散發茶的香氣。
“剛纔,你是不是也想吻那小姐的手?”雲沫曦連忙把手抽出,一臉嘲弄。
“那裡,這不同的。”他笑了。
在她指導下,陸赫泉也練習一遍,自感悟性太差。
吃了茶點後,兩人閒聊幾句。
“這幾天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雲沫曦不經意地問一句。
她指的是輕塵。他想起輕塵那天說:我怎麼一看到這個女人,就感到心中撂了一塊石頭,讓人心疼。我原以爲美麗的女人應該是歡樂幸福,而她不快樂。一臉的哀愁,就像畫中的古典美人,不曾開心地笑過。
“是個朋友,我們一見如故。”
“他有些像我丈夫!”雲沫曦莊重起來,神色黯然,坐在那裡若有所思。“真的,是很像。高高大大,一副陽光的樣子,臉上也有那種甜美的微笑,還有會笑的眼睛。他該是善良的,也該是快樂的,可偏偏沒有看透人世。他樂觀向上,處事也積極進取,可他選擇自殺。你說,像你那位朋友,有那麼多的優點,又怎會自殺?我現今這麼多的痛苦,就沒有想到自殺,可偏偏他們會那樣。他生前該有什麼東西卡住他,讓他想不開?”
陸赫泉感到有些沉悶,看着她不知怎樣安慰。她從手提包拿出香菸,抽出一支。只聽打火機咔噠一聲,藍色的火焰把她的臉映得詭異。
陸赫泉該說什麼呢?是啊,輕塵式的人又如何會自殺?他這個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可以坦然地死,卻仍在苟且偷生,偏偏他們會死。
“實際有許多東西,我們應該忘掉。他們選擇死也許恰爲了生。人的存在,是多種多樣。一些人活着,可是他們已經死了;一些人死了,他們還活着。”他這樣說,只是引述臧克家的詩句而已。
“可是他們死了,註定什麼也留不下。倏忽之間他們就會被遺忘,他們註定僅僅是人間的過客,甚至過客也不是。”
雲沫曦能看到這一點,爲什麼不能遺忘他呢?大多數人都是人間過客,又何必在生死上較勁?
“可在我看來,臉色蒼白比靈魂蒼白偉大,僅這一點他們死亡就比大多數人來得堅強。”他並不明白自己的話。據說鬼魂的臉是蒼白的,他們在黑暗中飄來飄去。可是活着的大多數即便靈魂乾枯,仍將苟安於世,他們害怕死亡。能夠直面死亡的人,多少讓陸赫泉佩服。
雲沫曦盯着他看,幽暗的眼睛飽含淚水。她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他不知所措,避開她的眼神。
“我該對他太信任,所以並沒有瞭解他。我對他的苛刻也許使他痛苦,這該是我的錯。”她緩緩地說,噴吐的菸圈把她籠罩,給人悲世滄桑的鬱悶。
是的,有時一個人的錯比錯誤造成的後果更讓人牽腸掛肚。事情過去很多年,所有的細節都變得模糊,可自己的過錯永遠清晰,也不管這究竟是不是錯,與後果有沒有因果聯繫,它都像一個釘子,把人釘在懺悔的十字架上。
“或許,死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他可以解脫。他若地下有知,因他的死讓你痛苦不堪,他會不安的。”
她呆了良久,問到:“你說,人真的有魂嗎?”
陸赫泉一時茫然起來,感到不可思議。當年祥林嫂問魯迅,人有魂嗎?而今兩個時代,卻有同樣的問題。
該怎樣回答?他盯着她看。這些天,他以爲了解她,可是現在知道他們仍是陌生人,她仍然不可捉摸。
她就像一尊雕塑,外在栩栩如生,卻看不透裡面。是哀痛,是苦楚,她的臉愈加蒼白,心裡的傷痛該是越來越深。哀莫大於心死。我有不良的預感,她會在一瞬間離我而去。即便不能,她的魂靈也會遊離出去,只留下僵硬冰涼的身體。塵世間還有什麼傷痛?喪夫失子,這一切都與一個美麗的女人聯繫在一起。陸赫泉該說什麼,該怎樣來安慰她?他曾看見一隻美麗的蝴蝶被暴雨淋溼了翅膀,在瀟瀟的風中掙扎一夜,可黎明時,它已落到泥淖中死亡。
“有,那也該是隔世,與你我無益無害。沒有,死也就沒有什麼意義,只是時間問題。”探他感覺,與一個憂傷的人在一起,憂傷並不能感染你;相反,你爲了安慰她,倒讓自己樂觀起來。可是當他說完話,忽感到耳畔刮過一陣冷風,不覺打個哆嗦。冥冥之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嚇了他一跳,鬼魂會在不覺中帶走他想得到的東西。
她不再言語,掐滅了菸頭,一股刺鼻的白煙讓他咳嗽一下。
“再要些點心吧?”我說。
“赫泉,你說我會高興起來嗎?”她盯着他看,也許希望陸赫泉肯定地答覆。
“你說過,人都會獨自走過一片沙漠。憂傷是生活的味劑,它不可能是正餐。我們都會高興起來。”他打了保證。
“那是否應該忘記他?通過忘記能夠得到快樂嗎?”
不知怎樣回答。明明喜歡的東西會忘記嗎?忘記就是幸福?他不得不考慮。真是這樣,那大多數人是通過遺忘才找到快樂的。只有遺忘、忽略,人們才能適應生活和現實。
“也說不上忘記,只是自然而然罷了。就這樣。”我聳聳肩。我們原本想散散心,不料有如此的傷感。
“赫泉,你說我傻嗎?”
“人都會傻的,傻沒有什麼不好。我就很傻。”
雲沫曦又抽出一支菸,點了火。吐出的菸圈升騰起來,像遊離出的魂魄,嫋嫋地散去。
“是的,人都很傻。”雲沫曦肯定地說。
陸赫泉喝下最後一杯水。那時雲沫曦一臉平靜,只是憂傷還在。
“把你那個朋友介紹給我!”她說。
陸赫泉一臉驚愕!!!
爲了儘快趕完歷史方面的書稿,輕塵搬來與他同住。因對輕塵的敬仰和喜愛陸赫泉欣然應允。
陸赫泉讓他看雲沫曦的小說。輕塵開始一笑,隨便地翻了一下,也許因某個字眼吸引了他,他端正地坐下來,就從那個字眼處往下看。
“你會感動的!”他爲輕塵泡杯咖啡。
他一句話也沒說,認真地看下去。只不過書頁翻得很快,有一目十行的神速。幾支煙的功夫,他看完了。這裡需要說明,陸赫泉很少吸菸,曾經在愁悶中吸過。但這些天和雲沫曦靜坐,看她吸菸得悠然,偶爾也會向她要上一根。
“她很有才氣,作品寫得大氣,感傷中透着力度,讓人在不覺中沉靜下來。仔細品讀,感到一條暗流奔騰不止,時不時洶涌着浪花。”輕塵沉浸在小說中。
“她說不定從事的就是寫作。她拿來讓我給陳老闆,我怕浪費了作品,就私自留下。”
“不會吧,你們相處這麼久,你連她做什麼都不知道?”輕塵不相信陸赫泉的話。
“那你說,我們也相處這麼一段時間,我們彼此又瞭解多少?”陸赫泉笑了笑。在這個城市我們不覺中變得自我,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隱私、秘密。
輕塵盯着我看了一眼,隨後狡黠地笑笑。
“我想見見她,和她好好談談,早想認識認識。”輕塵看着陸赫泉,隨後又補充一句:“你該不會介意吧!”說着,臉上佈滿詭秘的笑意。
陸赫泉也一臉壞笑。“我怎會介意,我們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
陸赫泉不明白爲什麼要撒謊,他對輕塵原本很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