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會習慣生活,不管生活的質量好壞。工作,應酬,吃喝拉撒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會變成習慣,將會有序地進行直至死亡。
陸赫泉明白生活的真諦,就是重複一切,日復一日地重複一切。希臘神話有位悲劇性人物,那就是西西菲斯,他被上帝懲罰,在地獄的一座最陰森最孤立最隔絕的地方滾動一塊大石頭上一個陡峭的山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石塊推到山頂,此時那塊石頭就急急滾下,西西菲斯只有從頭再來。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晝夜不停,永遠在同一個山坡,推同一個石頭,同樣的艱辛,同樣的勞力,而得到同樣的結果:親眼看着巨石從山頂滾下山坡。
西西菲斯是一個善良和聰明的神,神通廣大。他曾盜竊諸神的秘密傳給人間,曾經給死神帶上腳鐐,而最後他也習慣了無奈,習慣了做無用的功。神都逃不出這樣的命運。
也許諸神認爲最嚴厲最殘酷的懲罰莫過於做一種永遠的重複,永遠的無後果,永遠的不達目的,永遠無報酬的苦工。可是西西菲斯在經過千萬次的推送和撫摸中,他和他的巨石合二爲一。
那人呢?人作爲伊甸園的罪人,是不是也受到神的相同懲罰?那人在無限的勞作中,將和什麼合而爲一?大多的人,都是西西菲斯,日復一日地重複着生活,日復一日地做着無用功,最終也將麻木,與生活合而爲一。
中國也有一個西西菲斯,那就是孫悟空。他神通廣大,可是最終逃不出如來的手掌心,被壓在五行山下。也許中國人認爲最大的懲罰就是讓你活在無所事事、毫無希望的等待中。孫悟空在不見天日的山下等了五百年,最終出來了,也習慣了被束縛,先是大山,後是緊箍咒,再是佛規。他丟失了本性,也開始重複自己的生活,天天爲斬妖除魔奔波。他們是人,不比西西菲斯更爲堅強,不比孫悟空更神通,他們也會像他們一樣最終習慣自己的生活,最終和自己的生活合而爲一。
陸赫泉想自己的故事已經講完,該滿足現實的一切。所有的門檻跨了過去,所有的夢都不再做,就這樣,他將認真地投入生活,徹底地告別過去。也許會和陳緣竹結婚,不再是孩子,不再是學生,也不再對生活保持那麼多的警覺,突發現自己一下子開朗許多。
可是心底還有許多不可名狀的哀怨,就像潛伏的癌細胞隨時可能吞噬他。但這一切他都不再認真理會,它們最終都會因時間的流逝而遺忘到何處。終應該珍惜眼前的生活,尤其當他摟住陳緣竹時,體味一種甜美的感覺時,他都會這樣想。
當一個人開始喜歡生活,你就會尋求安穩。陸赫泉開始爲自己紮根這個城市做打算,要買房,要結婚,要有孩子,其間要學會說阿市話。他是這樣想的嗎?他滿足現狀的心態帶着他步入這種無可奈何的潮流中。單位中的同事都是如此,李哥爲了房子沒日沒夜的搞公關;老丁也在拼命的學習,研修研究生;燕子爲了留在這個城市裡,正在物色大款。
陳緣竹雙休日要帶幾份家教,時間幾乎被排滿。陸赫泉騎摩托車送她時,忽有了想法。
“乾脆,下班後我去載客,說不定每天也能掙上點。”
“拉倒吧,上次你還說人活着不要太累,讓我少做幾份家教,而今你也要忙活啊。”陳緣竹摟緊他的腰。
“反正閒着沒事,做也無礙。”他想試一試。
“你不是說錢夠花就行,況且阿市車又多,危險又大!”
是啊,掙錢幹什麼?難道爲了那雄偉的目標?突然想起沐輕塵對他的嘲弄,爲一座房子奔波幾十年,大好的青春都浪費了。難道非得留在這個城市?
“你說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個城市嗎?”陸赫泉問紫陳緣竹。
“離開這個城市?爲什麼這樣問,你開始厭倦這個城市了?”
“我說不上喜不喜歡這個城市。只不過留在這個城市我感到壓力很大,活得很累。”
“那是因爲競爭大,只有競爭人才會不懈地奮鬥前進,那樣生活纔會有激情。”緣竹是那種有拼勁的人,這點與楊靜霞也很像。
陸赫泉不再言語,說實在他也不相信會離開。當然他不是追求上進和激情的人,只是習慣了眼前的生活,即使是平淡無味的生活。總有一天你陳緣竹也會習慣這種生活。
風在耳邊颳着,陳緣竹緊緊地摟住他,臉貼在他的背部。
“你可以寫寫文章,你不應該丟掉這些。你喜歡寫就要堅持下去,權且當成一種愛好。”
“話是那樣說,可是寫出的小說不能發表,那就是白搭。”陸赫泉笑了。
“只要你喜歡就行,這是一個人的情趣,人趁年輕就要幹自己喜歡的事情。載客哪能是一輩子的事,你願意做一輩子?”
空氣渾濁起來,陸赫泉感到沉悶。是啊,能一輩子做嗎?可曾爲一輩子做了打算?就那樣算計着未來,似乎未來應該如他所願地發展,應該有個好的結局。可是眼前呢?他們寧願享受未來,而不願享受現在?你陸赫泉可以去載客,可是陳緣竹她願意嗎,她願意丈夫一輩子載客嗎?突然感覺自己的生活不再純粹爲了自己,陳緣竹就那樣擠進他的生活來。
“我只是想散散心情,讓自己緩一口氣,也可忘記過去。重新坐下來寫寫文章。”他還是找了藉口。
“爲什麼要忘記過去,難道你過去過得不好?”陳緣竹有些驚異。
“怎麼說呢,至少我不希望一天一天地重複過去。”他轉了口。
他與陳緣竹相處這麼久,沒有提起自己的過去,當然也不曾問過她的過去。過去就像隱私只屬於每個人自己,除了沐輕塵略知一二,所有的都是秘密。
陳緣竹不再說什麼,緊緊地摟住他,聽風從耳邊吹過。把她送到目的地,騎着摩托在大街上穿行,後來他停在江邊,沉靜下來。點了一支菸,噴吐着菸圈。這時陸赫泉接到曉倩的電話。
“喂,哥們,給我幫幫忙好嗎?”曉倩嬌滴滴地說。
突然笑了。“什麼事啊?”
“你過來就知道了,快點呀。”
“你在哪?”
“金龍街XX花園33號。”她說完就掛了電話。
陸赫泉從阿市大橋下直接去了金龍街,看着指示牌找到曉倩家,獨家小院,環境很雅緻,但房屋有些陳舊灰暗。
“不會吧,你家這樣陳舊。”看見了她就嚷,原以爲她家高檔豪華。
“這是老房子,屬於我個人財產。我母親在時它就這樣,而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動過,仍各就各位。”她從冰箱裡給他拿了可樂。
“你一個人住?”
“原來有姨媽,現在她回了奶奶家,這裡便歸了我。”
“老宅子都有鬼故事,你一人住不害怕?”換了他,他也會害怕的。而且房間的燈光不好。
“我家可沒有吊死鬼,怕什麼。我巴不得遇到鬼呢。”曉倩笑了。
“當心今晚鬼就纏你。”說着陸赫泉裝鬼樣嚇她。
曉倩咯咯地笑了。
“如果裝飾一下,光線強些,會很漂亮的。”
“用不着,我明年大學畢業,這裡出租給他人,我便有了學費。”曉倩想得很周到。
“你用不着和你爸嘔氣,他看上去嚴厲,但實際很和氣。到時候他一定會給你學費的。”
“我纔不希罕,現在他給我錢,只是在盡他的義務。一旦我有了十八歲,就不再向他要錢了。”
“這又是何必呢。”不知道怎樣說了。
“我父女間的關係不是你能明白的。”
“好吧,我不明白。那你叫我來幹什麼?”陸赫泉沒好氣地問。
“替我解答幾道數學題,你不是說你數學很棒的。”
“拉倒吧,我已經幾年沒有看到數字,定是忘得一乾二淨。”嚇了一跳。
“我不管,那你就坐下來重新研究。”曉倩說着拉他往桌前坐。
陸赫泉無可奈何。高中時他的數學還行,可是這幾年沒碰過課本,連基本的函數公式也不知道了。
隨便翻看了書,曉倩在書上做了許多批註,她的字灑脫流利,而且古樸中些許秀氣。
“這樣漂亮的字。”陸赫泉讚不絕口。
“我練過毛筆字,那像你寫的像狗爬的。”
“你見過我寫字沒有,就這樣貶低我。”陸赫泉大叫起來。
“誰沒見過,寫那麼厚的一本書,字比內容還上不了檯面。”曉倩笑嘻嘻地看着他。
陸赫泉記不起曉倩什麼時候看到過他寫字,還寫什麼書呢?
“怎麼記不起來?你們男人就是忘性大。我們的第一夜,當你呼嚕打得呼呼響時,我就拉亮了燈。桌上就有一疊稿紙,也不知是你寫的,還是手抄本,簡直慘不忍睹,都是……唉不說了,把人看得心花怒放的那種。算了,免得傷你自尊心。”
曉倩話裡藏刀,陸赫泉羞得臉紅,感到火辣辣的。那些直白的描寫,她一定看到了。難怪第二天他紅果果地躺在牀上。
陸赫泉連忙翻書,可是那些數字公式他是一個也看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