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塵煙直衝雲霄。
傍晚夕陽的西域大漠,大地被殘陽渲染得如血色般鮮紅。
不知道爲什麼,之前還是橘紅色,現在卻愈發鮮豔,但同樣也慢慢地變得更暗了起來。
成羣結隊的牛羊在牧民們的呼喝鞭子驅趕當中,慢慢向家的方向而去。
有人喊着嘹亮的號子,用自己的本民族語言哼着小調。
有人不斷呼喝,催促着家裡的牛羊快些回家。
還有人用古怪的腔調,高唱着歌曲。
若是懂少數民族先民語言的話,還能隱約分辨出,那是回鶻人曾經的祖先於鐵勒諸部時期的民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但很快,這樣的安寧平靜就被打破。
牧民們發現,南方通往敦煌方向的商道不知道何時,出現了許多密密麻麻的黑點。
有經驗的牧民一眼就認出來,這絕不是商隊,而是一支軍隊。
因爲商隊一般也就幾十人數百人的規矩,最大的商隊也不過幾千人,絕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眼看不到盡頭。
相反只有軍隊纔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所以在看到遠處忽然出現大隊人馬之後,牧民們迅速疾馳着馬匹,奔走相告。
與此同時,狄青他們的隊伍卻停了下來。
正值八月下旬,不管是草原還是西北戈壁,都是牛羊養秋膘的時候,所有的牧民,只要家裡還有牛羊,就都得在外面放牧。
已經是傍晚時分,大量牧民驅趕着牛羊回去,把牲畜趕到用石頭或者木頭壘砌的羊圈、牛圈、馬圈當中。
可在這樣的尋常當中,狄青他們發現了不同尋常的一點。
西邊塵煙滾滾,同樣有大量的騎兵奔馳而來,有經驗的斥候騎兵僅僅看那煙塵的規模,就能夠分辨出敵人大致有多少。
宋軍中自然不缺乏這樣的斥候,很快向狄青報告情況。
然而狄青見此情形,卻是怡然不懼,一聲令下,宋軍開始改變方向,不再往北直衝伊州城,而是向西北面而去。
“陛下,宋人改變方向了。”
西北方向,距離伊州土城約五里外,率領着八萬回鶻大軍的阿啓伏羅本打算今晚住在伊州。
伊州不過是個小土城,肯定容納不了那麼多人馬,先在城外住一晚上,等明天摸清楚了宋軍的動向,再整頓兵馬,對宋軍迎頭痛擊。
結果沒想到還在半路上,都沒有進伊州城,就聽說了宋軍抵達,而且距離他們的位置,應該也不過是十餘里的樣子。
阿啓伏羅正在遲疑間,是直接對着宋軍發動突襲過去,還是先等等再看,就聽到了宋軍來襲的消息。
這讓他很是驚訝。
憑什麼。
兩萬宋軍,對着他八萬大軍突襲而來?
誰給他們的膽子?
只是現在不是他思考的時候,十餘里大概也就五六公里。
平時走路一個小時就行,如果馬匹小步行走的話,基本上也就半個小時就能抵達。
這也就意味着留給阿啓伏羅整頓兵馬的時間,只有大概兩刻鐘的樣子。
如果他不能在這段時間儘快排列出陣勢,就會被敵人衝擊。
“陛下,宋軍必然是想打個出其不意,我們必須立即列兵,不然的話會被宋軍突襲。”
旁邊的大將阿拔悉密勸道:“還請陛下快做決斷。”
“是了。”
阿啓伏羅這才反應過來,喝道:“列陣,列陣!”
“嗚嗚嗚嗚!”
緊接着蒼涼的號角響徹天際。
西州回鶻的騎兵面對西夏騎兵節節敗退,但並不意味着他們弱。
相反作爲草原遊牧民族,馬上戰鬥本就是天性,如果是面對十多年前的宋軍,他們勝利的可能性很大。
此刻隨着號角聲音響起,後方大量的騎兵開始迅速集結,按照一個一個的方陣調整位置。
八萬騎兵是什麼概念呢?
方圓幾公里的地方,到處都是人喊馬嘶,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和馬蹄,各種糞便臭味混雜着馬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嘔。
不過回鶻們早就習慣了這一切,在各自部落首領的帶領下,紛紛催動馬匹,按照秩序開始列陣。
廣闊的戈壁攤上,他們尋找到了一處地勢相對較高的緩坡處,俯瞰着遠方。
隨着一名一名的回鶻騎兵站在了坡上,他們也如一道彎月弧線般矗立在遠處的地平線,不斷地向南方延伸。
如果從宋軍的方向看的話,就會看到那長達數公里的地平線上,由東北往西南,迎着正處於東南方向的他們,全是穿着皮甲的回鶻士兵。
真是一眼看不到盡頭。
“相公,怎麼打?”
從秦州兵馬鈐轄一路升到如今秦鳳路兵馬副都總管的賈逵如今早就已經不是當初年輕的小將,而是四十上下面容剛毅的中堅力量。
他眺望着遠方,看到那數不盡的人頭,又從高處向下俯視的壓迫感,一時間倒也有些恍惚。
自從李元昊敗亡之後,已經好些年沒遇到像樣的對手了。
狄青眯起眼睛。
在戰略上他藐視對手,所以毫不猶豫地敢和敵人硬碰硬。
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在戰術上自然不能輕視。
因而環視四周,見到敵人臨時擺開陣勢,便說道:“他們必然是想從高處俯衝下來,借用力量發起衝鋒,我們一旦突襲他們中路,則必然遭到他們兩翼包夾。”
“嗯。”
賈逵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稍微思索後說道:“不若直襲他們兩翼,逼他們中路來救,令他們首尾不能兼顧?”
然而狄青卻搖搖頭道:“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他們後方還有部分兵馬在保護兩翼和中陣,一旦我們突襲兩翼,則會被他們後方的兵馬迂迴繞後。”
“那該如何是好?”
賈逵問道。
狄青沉吟片刻,說道:“此陣最怕在兩翼包夾開後,又遭遇後方迂迴偷襲,因爲兩翼原本展開,後陣可以馳援。可兩翼往中間靠攏,後陣就難以迅速過來,這樣會打擾到中陣的佈置,所以可以先佯裝突襲他們中陣,引敵人兩翼包夾之後,再攻擊他們的兩翼,以此完成包夾與反包夾。”對面列出的陣勢看似是一道彎月弧線,實際上卻是一個V字形,只是V字下方的那一角他們看不到而已。
因爲這套戰術古人早就有,名爲雁形陣,在《孫臏兵法》中有記載。
這陣法強在兩翼機動性強,所以往往兩翼佈置騎兵,中間佈置步卒,並且後方還有部隊防止敵人迂迴繞後,可謂是攻守兼備。
但再強的陣法肯定也存在弱點,水無常勢兵無常形,一旦陣法出現變動,比如兩翼包夾後,就勢必會出現破綻。
正常情況下,兩翼包夾把敵人全部包圍起來,那麼後方自然也就沒有了威脅,肯定是不存在破綻了。
可要是敵人佯攻中路,吸引你兩翼過去包夾,再破你兩翼後方防禦薄弱處,再順勢席捲中陣與後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
因而行軍打仗這事,就完全不可能只按陣法來,而是要隨機應變,敵人變,你自己也得變,否則就是被動挨打。
然而事實上宋軍這次千里迢迢,補給線實在過於冗長,雖然沒有帶兩千多斤的重炮,可二百斤的小炮還是有,加上火槍列陣,即便正面與回鶻人廝殺,也必然大敗。
不過狄青野心不止於擊潰回鶻人。
因爲正面進攻,槍炮一響,最多也就擊潰中陣的回鶻士兵,兩翼和後陣的人一看這情況,那勢必是連滾帶爬直接一窩蜂跑掉。
斬獲和戰功就會少了許多。
但如果佯攻吸引敵人兩翼來夾,那麼兩翼必然跑不掉,甚至可能還會連累想來救的後陣。
到時候說不好就可能是會讓回鶻人全軍覆沒了。
所以簡單來說,就是狄青不想直接莽過去把回鶻人打敗,而是想擴大戰果,給予回鶻一個深刻的教訓,讓他們知道西域這片地方誰纔是主人。
“相公,我願爲誘餌!”
賈逵說道。
“好。”
狄青召集幾名將領,指着遠方道:“賈逵領八千人入陣,王士允領五千人佯攻敵人左翼,孫光義領五千人佯攻敵人右翼,分三路並進至他們陣中,等他們入陣之後,你們就立即改爲圓陣,以三段式向敵人!”
這個戰術其實就是三叉戟,屬於正常迎擊雁形陣的陣法,在《孫臏兵法》當中爲鉤形陣的一個變種。
因爲雁形陣兩翼往往是騎兵,中間是步卒加弓弩,所以一旦中間弓弩齊射步兵橫推,兩翼再包抄過來,就能對敵人實施有效打擊。
比如亞歷山大進攻印度時期,與印度國王波拉斯率領的軍隊爆發的海達斯佩斯河之戰,就是採用的這套戰術。
因此面對雁形陣,要想迎擊就要架住敵人的兩翼包抄,中間突破加迂迴繞後才能取得效果。
狄青顯然是佯裝正常應對。
但正常應對需要的是雙方軍隊戰鬥力和人數相差不大,甚至要優於敵人的情況才能實現。
如果人少戰鬥力差,這樣應對無異於是把所有的軍隊被敵人包圍。
很快,宋軍這邊就完成了變陣,賈逵呼喝一聲,本部號角發出悠揚的長鳴,八千騎士就跟在了他的身後,如一柄利箭一樣直插敵人心腹。
左右兩側的秦鳳路副部署王士允以及秦鳳路兵馬鈐轄孫光義各自率領五千人直衝敵人兩翼。
遠處山坡上回鶻大將阿拔悉密見此情形,大喜道:“陛下,宋人愚蠢,居然以少擊多,此時正好以逸待勞,等他們衝陣之時,包夾消滅他們。”
“很好,就這麼辦。”
阿啓伏羅滿意地點點頭,顯然在他眼中,宋軍已經是甕中之鱉。
很快雙方距離越來越近,即將進入回鶻人弓弩範圍的時候,宋軍卻在距離兩裡之外減緩速度,最終停在了一里之外。
雙方一時陷入沉默,至此宋軍已經進入了包圍圈。
然而宋軍卻不繼續進攻了,這讓原本打算以逸待勞,等宋軍衝擊過程中先放弓弩射擊,再下令全軍衝殺的阿拔悉密很是失望。
不過想來宋軍還沒有愚蠢到用騎兵向高處緩坡衝擊的地步,現在這種情況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阿拔悉密立即向阿啓伏羅稟報道:“陛下,可以進攻了。”
“進攻!”
阿啓伏羅下達了軍令。
“嗚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響徹天際,所有的回鶻人都開始催動馬匹,從緩坡上下來,然後開始加速。
數萬騎兵向下俯衝,那場面蔚爲壯觀,引得天地都好像在顫抖。
此刻遠處戰場外,狄青眯起眼睛,幾乎是在回鶻人行動的同時,他就下達了軍令道:“與我一同衝殺敵人兩翼,曾勇,你領五百人,直襲他們後方。”
“是!”
會州兵馬鈐轄曾勇應下。
五百人突襲敵人還有一兩萬人馬的後陣,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然而狄青就是這麼佈置的,他能預料到是什麼結果。
很快回鶻人就已經衝殺到宋軍身前,不足百丈,宋軍已經豎起圓陣,舉起了手中的火槍。
“三!”
“二!”
“一!”
“射擊!”
隨着賈逵的嘶吼劃破天際。
無數聲尖銳的哨響也跟着前軍指揮部大作。
下一刻,已經衝到三十丈外的回鶻人,就聽到噩夢般的聲音。
“砰砰砰砰!”
槍口噴出火焰,密集的子彈直接貫穿了騎兵羣。
大量回鶻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立即人仰馬翻,摔倒了一片。
前方紛紛跌倒,後方也遭殃,即便沒有中彈,也被前面摔倒的人馬扳倒,一時間回鶻人陷入極大的混亂當中。
然而槍聲還沒有停下,已經研發出後裝步槍的宋軍上彈速度極快,迅速迎來了第二槍。
“砰砰砰砰!”
槍聲不絕於耳,回鶻人的陣型已經徹底亂作一團。
山上觀望的阿啓伏羅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正在愣神間,側翼大批騎兵疾馳而來。
有向他們後陣發起衝鋒,還有數百人直接向着他王庭的方向突襲,滾滾塵煙浩蕩,如離弦之箭,頗有些擒賊先擒王的態勢。
雙方甚至都還沒短兵相接,回鶻人就已經兵敗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