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張嬸在案上忙碌,秦霜有條不紊地給她打下手,季曉川看着二人覺得有些賞心悅目。她在家連廚房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廚房於她而言不過是烹飪食物的地方,可看她們二人手法嫺熟配合默契,三言兩語間便令這裡蒸騰起暖意來。她驀然覺得這廚房倒是個很好的地方,在她這樣的人家裡,父母是不知道他們生活的具體細節的,父母和子女之間有着一種高貴的隔膜,她從未享受到和娘一起在廚房做羹湯的趣味。
她在旁邊出神的看着。
張嬸見她進來,笑道:“想吃什麼,待會兒給你們做?”
季曉川左看右看,架子上琳琅滿目,只是她季大小姐只對送上桌來的菜餚熟悉,這些東西她泰半是不認識的,於是她從五花八門的東西里挑出一個來,指着它道:“這是火腿嗎?”
張嬸回頭一看道:“這是前些天別人送來的雲南火腿,待會兒蒸飯用的。”
季曉川喔了一聲,便在旁邊看着,只見張嬸將一把新鮮菜薹利落的摘了,又手起刀落一刀下去那菜薹便只剩下前面最新鮮的三分之一都不到的一小撮。季曉川詫異的望着,即使不知道如何做菜也知道這樣是在浪費,便詫異道:“張嬸,你……只要這前面的一點嗎?”
張嬸道:“是啊,這是最好的部分做出來的菜纔好吃。”
季曉川訥訥不言,因爲她又看見張嬸對其它食材也是這般挑剔講究,原來他們平時吃的菜都是這樣做出來的。
張嬸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笑道:“人生值得高興的事沒有多少,吃好吃的就是爲數不多的一個,有條件自然用不着苛待自己。”
秦霜笑:“張嬸的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
季曉川突然明白了,並非他們生活簡單粗糙,只是他們只在需要精細的地方精細,並不需要別人看見,但她看着張嬸深厚的刀功卻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靈機一動道:“張嬸,你最拿手的點心是什麼?”
張嬸一愣笑道:“怎麼,嘴饞?”
季曉川道:“劉承允幫我補窗子,我想做點心感謝他。”
張嬸奇突地將她上下一打量,慈愛地笑道:“你做點心?”
季曉川一皺眉一鼓嘴,不服氣道:“張嬸,你看不起我?”
張嬸見她嬌憨的樣子不由失笑,忙道:“那哪能,你要真想做我教你便是。”想了想又道:“不過承允最愛吃的糕點可不是我最拿手的,不過是簡單的蘿蔔絲餅而已。”
原會想他這樣的人會喜歡吃什麼呢,原來是這麼簡單的東西,季曉川嘻嘻一笑,道:“張嬸你教我。”
張嬸無奈只得教她:“好,我說,你做。”
季曉川一擼袖子摩拳擦掌,秦霜在一旁旁觀着。
張嬸道:“去把那架子上的白蘿蔔拿下來,洗淨、去皮、切絲,絲要越細越好。”
季曉川自信心來了:“這簡單。”雙眼在架子上一掠抄起一根白白胖胖的蘿蔔準備開工。
秦霜過來委婉地將她的手按回籃子裡道:“這是葛瓜,蘿蔔在那邊。”
季曉川大囧,但並不妨礙她繼續。
片刻,她雙手插腰道:“張嬸,絲切好了。”
張嬸回頭一看,臉上的表情有點精彩,看看她又看看盤子裡的蘿蔔絲,終於走過來捏起一根看了看,又看了看,還是憋不住,笑道:“你這都可以當筷子吃飯了,還是我待會兒來切吧。”
做好飯張嬸親自出馬,案板上響起密集有致的聲音,不肖片刻所有的主料配料都準備停當,季曉川佩服又羨慕地看着。
張嬸將細如牛毛的蘿蔔絲焯熱水浸涼水,擠盡水分撒入鹽、胡椒麪、蔥花拌勻一連串動作做得行雲流水,末了又和麪、扯皮、包餡兒,熱鍋刷油煎起餅子來了。
季曉川看得出神,張嬸這時卻道:“煎到兩面金黃外酥裡嫩就算做好了,剛纔的做法記住了嗎?”
季曉川只顧着聞鍋裡飄出來的香味兒,隨口答:“記住了,記住了,什麼時候能吃啊?”
張嬸和秦霜都“噗嗤”一笑。
餅子端上桌承允果然多吃了兩塊,季曉川看在眼裡接連幾天就只顧着拉着秦霜捉摸着這餅子的做法了。
張嬸站在對面廊下聽着廚房裡面鍋碗瓢盆的熱鬧聲響不時笑着搖頭,對旁邊的易文道:“你看看,秦霜這孩子這幾天笑得比往常多得多,總算像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了,到底還是要有個伴兒。”
她這邊絮絮說着,那邊秦霜和季曉川已經掩着嘴咳嗽着逃出來了,兩人咳嗽一陣擡起頭看對方一眼,繼而哈哈大笑,又笑又咳,原來兩人臉上都是白麪粉和着黑鍋灰一臉狼狽相。
易文目光靜靜落在她身上,此時的她眼睛裡有生動的光彩,色彩斑斕的臉上彷彿透着一層引人深探的瑩光,這樣簡單的笑偏偏很少在她臉上出現。
張嬸一見二人模樣駭笑起來:“哎呀,你們別把我的廚房給燒啦!”
秦霜一驚側頭,卻一眼看到了負手深看着她的易文,和季曉川嬉鬧多日早將學醫的事拋在腦後,她不敢看他立即垂下頭來和季曉川去收拾去了。
易文見她看見自己就走的模樣本來舒展着的眉微微一皺,她似乎一直都有些怕自己,可他有什麼可怕的?
張嬸還在碎碎道:“這兩孩子真是活寶!”
易文站在一旁沉思不語。
再過幾日功夫不負有心人,季曉川竟然也將這蘿蔔絲餅做得有七分手藝了,秦霜總算逃出魔掌重回藥房。
季曉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碟金黃酥脆冒着熱氣的餅子往承允練功的地方走,哪知承允突然回身一劍疾刺過來,季曉川臉色一白沉腰後仰,折腰的同時餅子悉數跌落在地。
二人都驚住,承允沒料到他身後有人,收劍時已經來不及了,季曉川垂頭看着地上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餅子,有些無措地蹲在地上默不作聲地開始往盤子裡撿。
承允看着她,道:“你怎麼站到我後面來了?”
季曉川仍是低着頭嗡聲道:“你前些日子幫我補窗子,我特意做了來謝你的。”
承允一愣,看那地上的糕點一眼,面上有了幾分歉意,想了想看她道:“這是蘿蔔絲餅?”
季曉川道:“嗯。”
承允雖先入爲主地對她沒甚好感卻也不會無故去駁別人的意,見她這副樣子,緩緩蹲下來拈起一塊溫和笑道:“好香啊,我正好餓了。”說罷抹去沙子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
季曉川驀然擡頭看他道:“別吃了,它……都掉到地上了。”
承允笑笑:“不妨事。”
季曉川蜻蜓點水般看他一眼,又快速的低下頭,眼中有晶光閃動,突然道:“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多向張嬸學。”說罷不等承允反應就扭身跑了。
承允拿着餅站在那裡,他何等心思,自然瞬間就明白過來,不由劍眉微蹙。
季曉川紅着臉一口氣跑到一角停下,秦霜端着木盆撞見道:“怎麼這麼氣喘吁吁的,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洗衣服?”
季曉川早已對這些生活瑣事嫺熟起來,跟着秦霜去後山的水潭浣衣,季曉川邊捶打着衣服邊道:“我剛來的時候對這裡又愛又不愛,如今自己學會了這些東西倒覺得這裡比起山下的繁華世界真是好上太多。”
秦霜亦笑道:“我也沒想到你熟悉的這樣快,本以爲你會有諸多不習慣之處。”
季曉川眉一揚,神情有點驕傲:“別以爲我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小姐,虎父可不養犬子,我爹爹是大將軍我自然不會差,你可別小看了我。”
秦霜感緊故意大力點頭,笑道:“是是是,季大小姐當然非一般的千金小姐。”
季曉川知她在笑話自己,着了惱,掬起一捧水往她身上撒去。二人笑鬧一陣季曉川突然“咦”了一聲,輕呼道:“別動!”
秦霜定住,拿眼睛望着她:“怎麼?”
季曉川面露喜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從她發間拈出一條春蠶般的小蟲來託在掌心細看。
秦霜一愣擡頭去看,頭頂是繁密的樹想是從樹上掉下來的,卻不知季曉川爲何一下子變得雙眼放光,便道:“你幹什麼?”
季曉川喜道:“看見沒?只是闢疆蟲。真沒想到在這裡竟然能看見這種蟲子!”
秦霜認真看兩眼並不認識,她雖識得不少蟲但都是做藥用的,這種蟲粗看向春蠶卻比春蠶小許多,她好奇道:“闢疆蟲?有什麼奇異之處麼?”
季曉川道:“這本是苗疆特有的一種藥蟲,卻不知怎麼在這裡竟然也能看到。”
秦霜感興趣起來。
季曉川接着道:“這種蟲十分罕見,我娘是苗疆女兒,當時我爹平叛苗疆時被毒箭射中藥石無醫,我娘就是用這種蟲做的蠱替他將毒血吸食出來的,它要是用的好便能像我娘一樣救人性命,可若用得不好卻也會殺人無形。”
秦霜頭一次聽說有這種可以入藥的蟲,不由細細觀察起來,季曉川取出錦囊珍愛道:“我要將它養起來。”話一出口一陣秋風拂來小小的蟲子騰身而起,往潭中飛去。
季曉川大驚伸手去撈,“小心!”秦霜驚喝一聲,已嫌太遲,潭中激起一片水花,季曉川正在水中撲騰着大喊救命。
秦霜感緊撿了根枯木伸過去將她拉了起來,季曉川打着哆嗦一張臉被凍的雪白,卻癡癡地笑了起來,攤開手掌那小蟲正安穩地在她手心爬着。
秦霜皺眉脫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道:“你不要命了,都快入冬了你還往下跳,快回去!”
季曉川牙齒打顫對她笑嘻嘻道:“別讓易先生他們知道,不然該教訓我了。”
秦霜沒法,摟着她回去偷偷煮了濃濃的薑湯給她灌下去,陪着她睡了一夜,可第二日還是病了。
季曉川渾身綿軟走路打跌,眼裡終日漾着一層淚膜,再也沒了往日的活潑模樣。
秦霜端了藥來,道:“把這藥喝了,蓋上厚被子。”
季曉川抱膝縮在牀上鼻子和眉毛齊皺:“又喝藥,太苦了我喝不下。”
秦霜看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沒什麼好臉色:“跳水潭時怎麼沒想到這一天,張嬸可做了好多好吃的,你病沒好可就無福消受了。”
季曉川彷彿並不熱心,怏怏道:“我想我娘……”
秦霜推己及人,聲音軟了下來:“先喝藥,你娘肯定捨不得你生病是不是?”
季曉川淚盈於睫,看那藥一眼,拿過來一口喝盡又沉沉睡去。
秦霜爲她蓋好被子坐在牀邊守了好一會兒纔去藥房,幾天下來顯見得季曉川瘦了一圈,病的人倒沒什麼,秦霜卻沉默了起來。
季曉川瞟她一眼,嘖一聲,道:“你做什麼,病的人又不是你,你垂頭喪氣做甚?”
秦霜見她中氣十足一副快要好了的樣子道:“我在想你要是再不好我就得懷疑我的醫術了,小小一個風寒喝了這麼幾副藥還不見效。”
季曉川故意撇嘴酸溜溜道:“左一箇中藥右一箇中藥,原來你關心的不是我是你的醫術啊!”
秦霜懶得和她饒舌,道:“好了還不如沒好,又開始聒噪。”擺擺手道:“我出去了,季大小姐有事叫我。”
剛走出兩步季曉川笑嘻嘻地聲音傳過來道:“我現在就有事。”
秦霜回頭狐疑道:“什麼?”
季曉川從身後變戲法兒般拿出一盒精美點心出來道:“看,特意等你回來一起吃的,這可是我娘特意派人送過來的。她說她做夢夢見我生病叫着要吃這個,連夜起來做的。”她雙目潮溼,小心地拖着盒子。
秦霜折回身坐着,兩人都有些落寞,她想到了那個一入空門斷紅塵的人,她可有夢見過她,可有入夜睡不着覺的時候?
正想着,季曉川的聲音彷彿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她問:“你在想什麼?”
秦霜笑笑:“你若想家何不回去住幾日?”
季曉川面色複雜道:“爹爹和娘說讓我儘量少回家,留在這裡最安全。”
秦霜疑視她:“最安全?”
季曉川苦笑一下,遞過一塊糕點道:“試試,味道很不錯。”
秦霜接過嚐了一口道:“真是不錯。”
季曉川稍微笑了一下,低語道:“是,我爹孃要我來這裡根本就不是要我調理身體的,我也根本就用不着調理什麼身體。”
秦霜等着她繼續。
季曉川道:“朝中有人來我府中暗殺爹爹,爹爹擔心我這才託易先生照顧我。”
秦霜嘆口氣:“你擔心你爹孃,想回去看看?”
季曉川被她說中心事,再也強裝不了若無其事,道:“我不回去,今天管家已捎來家信,家中無事。”
秦霜捏捏她的手,季曉川將頭悶在膝彎,闃靜無聲。
秦霜嘆口氣輕聲道:“等你病好了我同師父說帶你下山散散心。”
季曉川感激地望着她。
幾日後天上飄起細碎如柳絮的雪花,秦霜和季曉川都高興起來披了兔毛裘下山散心。季曉川着青布衣一副平民百姓的樣子站在家門轉角的巷子裡。
秦霜道:“你快進去吧,我去茶樓等你。”
季曉川拉住她袖子道:“你隨我一同進去,去茶樓做什麼?”
秦霜默然半晌才道:“我想去看看我娘。”
季曉川“嗨”地一聲,調笑道:“原來你也是想家了,我還真當你陪我來着。”她並不知秦霜家事,乾脆地讓秦霜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