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秦霜估摸着她睡醒的時間過來叫她,見她睜着一雙半呆滯的眼瞪着屋頂,瞭然道:“想家了?”
季曉川一驚:“你怎麼知道?”
秦霜靠在桌邊淡淡道:“我兒時離開我娘後,第二天一早醒來也是這般神情。”
季曉川起身道:“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我娘,我本不願意,這一來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去。”
秦霜道:“既來之,則安之。恐怕也是你第一次爬這麼遠的山路,想必渾身疼的厲害,這院子後面有一處溫泉我先帶你去收拾一下。”
季曉川這才欣喜回神,低頭一瞧身上還是昨日的皺巴衣裳,頓時面上一紅,拿起包袱跟着秦霜來到後院。
這後面有多處隔離的小屋,季曉川挑了一間進去,立馬寬衣解帶滑進了水中。再出來時已經神清氣爽連思親之情都隨之淡了不少。
秦霜笑道:“這麼一看精神多了,我帶你去前廳吃飯,順便見見張嬸他們。”
季曉川任由她帶着,心中忐忑散去,從昨日到現在雖然沒和這秦霜說太多的話,卻已然對她生出信任依賴來,只因她實在是善解人意又心思剔透。
她還在沉想中卻聽秦霜道:“這是張嬸,聽說你來了今早特地做了一桌菜。”
季曉川饞意大發地望着一桌子小菜甜甜地對着張嬸笑道:“張嬸,我叫季曉川。”
張嬸愛熱鬧,見了這笑更是歡喜,道:“昨日就知道你來了,沒擾你休息,今後就當這裡是自己家,好好調理身子啊。”
季曉川心頭一熱連連點頭。
秦霜又看向承允道:“這是我師兄承允。”
承允神色複雜地凝着秦霜,見季曉川向他望過來也只是空泛地笑了一下。
季曉川不動聲色地深看他一眼亦回之以客氣的微笑,見承允並沒有再說話的意思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別過臉對秦霜道:“易先生怎麼不來吃飯?”
秦霜道:“師父早晨一般都在書房,他吃的比我們晚。”
季曉川點頭。秦霜又道:“我待會兒帶你四處轉轉,先熟悉熟悉。”
幾人說着話用完早飯,秦霜抽時間出來帶她四處走動:“這裡名叫半山園,分裡外院,附近也有一些做別用的小築,外院主要是師父看診的地方,裡院主要是我們的住處和書房。”
季曉川邊走邊看,只覺得這院子古樸無華卻又處處透着別緻不俗,心下這麼一想倒將自己家裡那雕樑畫棟給比下去了。
秦霜道:“這邊是承允的書房,樓上是師父的書房,兩間書房的書都大有看頭,以後可以慢慢細看。”說完欲換地方。
季曉川聞言卻突然拉住她似頗有興趣般道:“這書房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秦霜看她一眼,實在看不出她是個喜歡看書的姑娘,但她笑道:“當然可以。”
季曉川推門進去,驚呼一聲:“好多的書,這要如何看得完!”
秦霜在她身後但笑不語,她恐怕都不相信這些書早已在承允胸中。
季曉川走馬觀花地看過去,書房簡單大方沒什麼過分的裝飾,書窗正對着一角竹林,裡面隱着一株梅樹,她緩緩走近書案彷彿探究着一個陌生的靈魂般將案上的筆墨紙硯一一細看,突然目光動處看見一沓紙被鎮紙壓着,她目光一凝不由自主地抽出細看。
紙上是詩,或兩句或四句,有完整的也有還待填完的。季曉川輕聲細讀,目光隨着字跡流轉漸漸生出光輝來,她擡頭目露期待道:“這些詩是誰寫的?”
秦霜道:“這是師兄的書房,當然是師兄寫的。”
季曉川半晌不語,又細看兩眼,紙上的字俊逸遒勁,詩意恢宏風骨錚錚,她眼前驀地浮現出他早晨那清淺淡笑的臉,原以爲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沒想到他胸中裝着江山萬里。季曉川眼神一閃,想到還有人在這裡方纔回神道:“真是好詩,想不到一來就能讀到這麼好的詩。”
秦霜道:“你若喜歡以後可以多和師兄切磋切磋。”
季曉川看完書房整個人突然明媚起來,在秦霜的陪伴下將裡裡外外都看了個遍。
秦霜自然不會覺察不出,仍舊不緊不慢地走着,出了院子東側是一片漸漸放緩的小坡,此時大片的金銀花和菊花都開着,清潤的花香隨風而來。季曉川一下子被驚豔到了,立即深吸一口氣仰面閉目陶醉起來。秦霜在一旁陪同地看着,季曉川睜眼道:“真美,看了這裡的花才知道花該長什麼樣兒,我家的那些花全都一個姿態,遠遠看着像泥捏的一般。”
秦霜笑:“現在花少,到了春天才有好風景可看。”
季曉川羨慕不已,已經在花草中穿梭起來:“原以爲山中枯燥,現在看來比將軍府可廣闊的多了。”
說罷忘情地轉起圈來,杏黃色的廣袖流仙裙如水般流淌在周身使她看起來如同一隻剛破繭窺世的蝴蝶。
秦霜隨地坐下抱膝望着她,眼前的季曉川和秋陽撒下的暖意融爲一體,這女子渾身都是暖的,讓人見了心生歡喜,秦霜有些出神。
“你在想什麼?”季曉川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她身邊。
秦霜醒神一笑,道:“沒想什麼。”
季曉川本也沒興趣她在想什麼,繼續搭訕道:“這裡風景真好,還能看見山下的村莊。”
秦霜道:“你很喜歡這裡?”
季曉川想了想嘻嘻一笑道:“也並非全都喜歡,如果能將我家裡的傭人全都帶過來就再好不過了。”
秦霜忍不住發笑:“天下好事豈能佔盡,你未免有點貪心。”
季曉川不以爲然道:“這怎麼能叫貪心,有享用的資格自然就要盡情的享用,要我說以易先生的家財完全不必如此簡樸。”
秦霜笑笑不置可否。
季曉川見她不說話似是覺得無聊,眼珠一轉又好奇地問:“做易先生的徒弟是不是很辛苦?你們每天除了看病都做些什麼?”
秦霜道:“和尋常人一樣洗衣做飯挑水劈柴罷了。”
季曉川瞪大了眼睛彷彿恍然覺察了生活的真相一般,悲痛道:“什麼?還要劈柴,你還要劈柴?”
秦霜看她一眼:“當然是師兄劈。”
季曉川瞬間想起那些詩和才見一面的昂藏少年,口中喃喃道:“他堂堂太……”
秦霜望着她,季曉川猛然一驚改口道:“堂堂大好男兒竟然屈居在這裡劈柴!”
秦霜神情淡淡道:“不用爲他劈柴嘆息,你明日也要開始自己打理自己的起居了。”
季曉川一張明媚的臉立即花容失色起來。秦霜帶她粗粗走了一遍又忙着回藥房,一天倏忽而過。
晚上秦霜閉目躺在牀上,突然門外傳來敲門聲:“秦霜,睡了嗎?”是季曉川。
秦霜道:“有事?”
季曉川哀聲道:“你能先開門嗎?外面好冷。”
秦霜無奈,過去開門。門外季曉川赤着腳抱着一牀被子孤零零站着,門一開便如兔子一般逸了進來。
秦霜把着門扇不解地望着她,季曉川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我一個人睡害怕,而且山上太冷,我睡不着……”
她語氣可憐無辜,秦霜又對她並不反感,一時心軟了下來,關好門道:“習慣了就好,今夜你先和我睡吧。”
季曉川有些雀躍:“真的?你不會嫌我煩吧?”
秦霜道:“不會,我剛來山上時也會冷的睡不着。”
季曉川跳上了牀,想了想將手中的被子放在一邊,轉而準備去鑽秦霜的被子。
秦霜禮貌委婉地抗拒:“你有被子。”
季曉川擡頭一笑:“睡在一個被子裡暖和。”
秦霜眼眸閃動遲疑又斟酌地看着她道:“可是……”
“啊——!”突然一道嘹亮又尖利的聲音自季曉川櫻桃般的紅脣中噴薄而出,其聲淒厲響徹雲霄,緊接着一道灰不溜秋的影子自被子中電射而出鑽進秦霜懷裡,目露驚恐瑟瑟發抖。
秦霜有些心疼,輕輕安撫着懷中小松鼠的毛髮,赫然就是那日送她松果的那隻,此時鼻翼急促地扇動,顯得受驚不小。
秦霜頹然地望着她。
季曉川早就自牀上彈了下來縮在一角也目露驚恐地望着她懷中的松鼠:“這是什麼東西?!你怎麼能把這些髒東西弄到牀上?”
秦霜道:“它時常來看我,睡在我牀上沒有問題啊。”
季曉川瞠目結舌,剛想說什麼突然“嘭”的一聲門被大力撞開,只見衣袍一振承允已迅疾地掠了進來。
原本冷冽的目光在觸及到秦霜時不由一愕,她散發赤腳內裳鬆鬆,露出如白玉般的手腕和腳踝,懷中居然還抱着一直小松鼠,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懶散隨意模樣,承允的心猛的一顫,喉結不受控制地動了動。
兩個女孩子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了,一時皆瞪大了眼又驚又羞地看着他。承允本以爲是秦霜出了什麼事,心急之下全然沒顧上禮法,卻在看見秦霜面色時才反應過來慌亂地別過眼佯裝鎮定道:“剛纔聽見這屋子裡有動靜就過來看看,你們沒事吧?”
張嬸也披着衣服疾步過來望着屋內。
秦霜道:“沒事,是曉川被松鼠嚇到了,你們都去休息吧。”
張嬸呼出一口氣:“嚇的我做着夢呢,一下子驚醒了,你們別鬧了快睡吧。”
季曉川吐吐舌頭,一臉的難爲情。承允看見沒什麼事再也不好多待只得出去,迎頭碰上了站在外面不遠處的易文,易文衣袍齊整竟像是還沒有睡,看他從室內出來看他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承允有些心不在焉,道:“沒什麼,季姑娘去秦霜房裡被松鼠嚇着了。”
易文點頭揮手示意他回去,又在廊下站了片刻才走進自己的房間。
幾人被這一番折騰都沒什麼睡意,好容易捱過了這一晚季曉川再也不敢到秦霜房內要求和她睡了。幾天過後,季曉川一覺醒來睡眼惺忪,忽覺眼前似真似幻攏着一團灰濛濛的霧,不覺囈語:“要下雨了,不能去看爹爹練兵了。”
眼睛閉上,片刻後突然雷劈一般全然睜開“啊”地苦嚎一聲,那松鼠這次早有防備,魔音貫耳之時早已迅疾地從斗大的窗格子裡逃走。
季曉川望着她眼前一片水氣氤氳的牀褥幾欲氣絕,這死松鼠竟然敢來戲弄她!
季曉川撐着青黑的眼圈萎頓在秦霜面前,精神萎靡道:“這是它第三次在我牀上撒尿了,再記仇也該氣消了吧,你和松鼠大哥說說,讓它別再來我這裡行不行?”
秦霜已經笑不可抑:“它是隻有主見的松鼠從不聽我話,不過你倒是可以將窗格子改小一點不讓它進來。”
季曉川灰敗的臉有了一絲光彩:“是啊,我真笨怎麼沒想到這點!”
說幹就幹,她拍拍屁股爬起來欲走,突然轉身道:“我不會做這個……”
秦霜笑:“你可以讓我師兄幫你,他可是半個木匠。”
季曉川低頭撫弄着裙裾道:“你能不能幫我去說說?”不等秦霜迴應突然又改意道:“不對,這該我自己去說!”說完就立即行動去了。
來到承允的書房前,季曉川不自覺地整了整衣裙敲門道:“劉承允?”
承允一怔,還是道:“進來。”
門被推開,季曉川眼中的羞意一閃而過,上前道:“你……你能幫我個忙嗎?”
承允正在和自己對弈,聞言擡頭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道:“怎麼了?”
季曉川搓着手難爲情道:“我想讓你幫忙將我房間的窗戶重新裝釘一下。”
承允一聽奇了,拿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季曉川見狀臉一紅,咬牙道:“是那隻松鼠老往我房裡跑,神出鬼沒地嚇唬人。”
承允腦中突然浮現出秦霜赤着腳懷抱松鼠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不自知的笑意。
季曉川臉又紅了紅,道:“秦霜讓我找你幫忙,說你是個木匠呢。”
承允一挑眉,將側臉咬出莫測的弧度,玩味道:“我在她心裡竟然是個木匠?”
季曉川一聽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她的意思是說你多才多技。”
承允勾脣哼地冷笑一聲如同一隻略有慍意的豹子,懶散道:“行了,等我下完這盤祺就過去。”
季曉川不由得多看了那盤棋一眼,邊往外走邊腹誹:一個人下棋有什麼意思,怎麼和我爹爹一個模樣喜歡和自己下棋。
等到承允一盤棋下完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秦霜和季曉川在外面讀書看見承允拿着拿着錘子木條開始修窗子。
季曉川眼睛盯着書頁,全部的視線卻都聚集在眼角留在那扇窗戶上。承允正挽了袖子在量窗子的尺寸,他身形修長,秋陽打在他筋骨感分明的手臂上晃紅了少女的臉。
秦霜將她細微的神情盡收眼底,微微一笑道:“張嬸在做飯,我過去看看。”
季曉川沒有聽到,仍似埋頭書中,過了半晌才發現身邊沒人,不好意思再待也去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