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了流沙河,悟空當下襬出大師兄的架子,吩咐道:“原先是老孫牽馬,八戒挑擔,如今有了悟淨,以後挑擔的活計就交給悟淨了。”悟淨笑了笑,道:“但憑師兄安排。”一旁的悟淨卻是不滿意了,道:“師兄,爲何不是新進門的師弟挑擔?”悟空笑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象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悟能無奈道:“哥哥,你說得輕巧話,也不看這擔行李多重?”悟空道:“兄弟,自從有了你,我又不曾挑着,哪知多重?”悟能笑了笑,道:“哥啊,你聽我給你數。”說着話,他唱起了打油詩:“你看這,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斗篷。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爲老豬一個逐日家擔着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悟空忍不住笑道:“呆子,你和誰說呢?”悟能道:“哥哥,自然是與你說呢。”悟空哈哈大笑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悟能無可奈何,也不在多嘴,收拾了行李,準備出發。
悟空忽然發現玄奘在一旁呆呆的出神,上前道:“師傅,該出發了,您怎麼了?”玄奘淡淡道:“悟空,爲何我看這九個骷髏頭化作的青煙竟然感覺心中十分的傷悲。”悟空看了看即將完全消散的青煙,眼中精光閃動,回身道:“沙僧,這九個骷髏頭是何來歷?”悟淨道:“慚愧,是小弟這些年在流沙河撲殺的九個取經人。”悟空頓時明白了,淡笑道:“師傅,以前您曾給弟子說過,您在大秦轉世了十次,前九世都死在了取經路上,現在看來,都是被悟淨給害了啊!”悟淨聽了這話,嚇得渾身一顫,趕忙道:“師傅,弟子實是不知,請師傅恕罪!”玄奘笑道:“無妨,無妨。如今我也明白了,你這流沙河,就是心魔障之一,過了此河,纔算是真的踏上了西行之路,我的前九世就是心智不堅,佛祖借悟淨之手來終結我的西行之路。好了,我們出發吧!”玄奘笑了笑,翻身上馬,三個徒弟環繞護衛,繼續前行。
卻說這師徒四人,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閒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荷破青絝扇,橙香金彈叢。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這一日,天色將晚,玄奘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哪裡安歇?”悟空笑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哪裡安歇,何也?”玄奘笑道:“聽這話,悟空倒是頗有些佛家心得。”悟能卻是在一旁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那裡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着重擔,老大難捱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纔是個道理。”悟空笑道:“你又這般疲沓!”玄奘笑道:“好了,悟空不要再逗八戒了,這裡也沒有什麼人家,看來也不好投宿。”“還是師傅你的馬慢,不然我們倒是很好找宿頭。這馬也是空背了龍馬的名頭,跑得這般慢。”悟空笑道:“想要他快,倒也容易。”說着話,他猛地舉起了金箍棒,只見瑞彩千條,白龍馬頓時受驚,嘶鳴一聲,四蹄生風,轉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哈哈!咱們跟上去,免得師傅跌下馬來!”悟空笑道,兄弟三人大笑着,各自駕雲追了上去。
兄弟三人趕上了玄奘,就見白龍馬剛剛停下來,玄奘嚇得滿臉煞白,搖搖晃晃的險些跌下馬來。悟空趕忙上前拉住了馬繮繩,伸手扶住了玄奘,悟淨跑過來,關切問道:“師傅,可曾受傷?”玄奘心有餘悸,怒道:“你這個潑猴,爲何要驚嚇白龍馬?”悟空嘿嘿一笑,道:“還不是悟能嫌白龍馬跑得慢,弟子這才嚇他一下。師傅,你看,前面就有一家莊園,我們去投宿吧!”悟能跑得氣喘吁吁的,擡頭看去,就見一簇鬆陰,內有幾間房舍,着實軒昂,但見: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鬆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豔,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閒。一見這裡,悟能嘿嘿一笑,道:“師傅,我們趕緊過去借宿吧!”玄奘點了點頭,道:“走吧。”衆徒弟跟着他往莊園走去,悟空擡頭看了看天空,就見那莊園上祥雲繚繞,頓時就明白這不是凡人莊園,淡淡一笑,也不說破,跟着進去了。
師徒四人來到莊園前,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樑。悟淨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之家。”悟空當下就要進去,玄奘伸手拉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悟能把馬栓了,斜倚牆根之下,玄奘坐在石鼓上,悟空、悟淨坐在臺基邊。等了許久,久無人出,悟空性子急,跳起身入門裡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着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着: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着四季吊屏。悟空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什麼人,擅入我**之門?”悟空被人發現,有些尷尬,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秦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衆,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那裡?請來。”悟空一笑,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玄奘聽了悟空說話,知道他定是衝撞了主人家,搖頭苦笑,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她怎生打扮:穿一件織金官綠紵絲襖,上罩着淺紅比甲;系一條結綵鵝黃錦繡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時樣鬘髻皁紗漫,相襯着二色盤龍發;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着兩股赤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還似少年才。
“這婦人,年輕時定是個大美人!”悟能低聲對悟淨道,悟淨憨憨一笑,道:“師兄,小弟不懂這些。”“你纔是個呆子!”悟能撇了撇嘴道。那婦人見一行四人,十分歡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託着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玄奘問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孃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裡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衆。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玄奘聞言,推聾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那婦人見玄奘這般,笑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況騾馬成羣,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穀,十來年穿不着的綾羅;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甚麼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玄奘更是尷尬,只得裝聾作啞,默默無言。那婦人見選玄奘愈加拘謹,抿嘴一笑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着錦,勝強如那瓦鉢緇衣,雪鞋雲笠!”這一番話終於起效果了,玄奘被嚇得直接一屁股做到了地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