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5-4-18 21:18:00 字數:6000
《元寧史記·后妃列傳》
慶慧皇貴妃安氏,仁宗貴妃,生於農耕良家,應選授職內人,供奉東宮,時仁宗尚居儲位,安氏以姿容見寵,育長寧公主、章容公主、瑞王,歷經孺人、昭訓、良嬡,仁宗即位,授意中宮王氏冊其爲妃,加號雲,旋晉貴妃,居景昌宮,隆徽十六年,安氏行咒術,暗謀帝位,宗人府定罪,文端皇后廢其位,謫入永巷,隆徽十八年,仁宗駕崩,安氏於永巷相殉,後復其位,加慶慧之諡。
時間的流逝是刻板的、規律的,日月交替,東昇西落,日子就在不經意間度過了。
坐在書桌前,紫蘇將看完的信收回信封中,仔細地收好,目光投向窗外,初升的太陽照着積雪,銀光流轉,煞是耀眼;而一身便服的紫蘇,比起那奪目的美麗,也是絲毫不遜色,和初入宮時不同,原本的清澀已全然褪去,但那份澄澈的高貴氣質卻未減一分,她長高了些,也稍略的瘦了些,整個人更顯飄逸。
——一年了!距她生下皇子已經一年了!
想到這兒,紫蘇的眼中顯出一絲疲憊,這一年來,她一邊要照顧幼子,一邊要與雲貴妃對抗,在朝中雖有謝遙相助,但也十分吃力,後宮中,她時時面對雲貴妃的挑釁,可以說是身心俱疲,卻不能有絲毫鬆懈。
而隆徽皇帝至今仍未冊立皇太子,儲位的爭奪沒有一刻稍停,可是,紫蘇能依靠的人除了謝遙就再也沒有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隆徽皇帝對嫡皇子仍是十分重視的,畢竟,元寧的傳統嫡庶之分嚴格,嫡皇子的皇位繼承權優於其他皇子也是不成文的規矩,比如,只有在嫡皇子出生時,皇帝纔會親至太廟告祖,表示皇統有繼,而其他皇子出生時則不會。
“皇后娘娘,乳孃將嫡皇子抱來了。”容尚宮躬身稟告,紫蘇連忙起身到前殿。
元寧皇朝不允許皇子與生母太過親近,皇子百日一過,就抱離母親,居於別院,即使是皇后也不能例外,雖說想見時可命人傳喚,但也有諸多不便,因此,紫蘇才格外欣喜。
還不滿週歲的玄顥長得極其可愛,又不怕生,整日笑吟吟的,隆徽皇帝可說是視如珍寶,紫蘇抱過孩子,親暱地哄了一會兒,方纔仔細地詢問乳孃,得到滿意的回答後,交代:
“再過幾日,嫡皇子就要‘抓週’了,這幾天,你要格外小心照顧!”
“奴婢明白。”乳孃不敢怠慢,記下皇后的交代。
紫蘇不捨地將孩子交給乳孃,又重複了往常的交代,才讓乳孃帶着玄顥退下。
景昌宮中,雲貴妃卻是十分的生氣:“不過是一個‘抓週’,居然搞得那麼盛大!幹什麼?真當他是真命天子啊?”
被召來的劉桑弘只得勸說:“宗人府一向看重嫡庶之分,娘娘又何必動怒?”
言下之意,是宗人府負責的,與別的無關。
可雲貴妃也不是好唬弄的,冷冷地回道:“陛下就不看重了?不看重會特地將他的服色儀制與皇子區別?除了沒住進賢睿宮,他和皇太子有什麼區別?”
劉桑弘無可反駁,只得岔開話題,說些別的要緊事。
“抓週”只是家事,雖說也很隆重,但只有皇親參加。端正地坐要一堆東西面前,玄顥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卻沒伸手,只是東看看西看看,所有人都覺得有趣,不知這位嫡皇子會抓些什麼。
紫蘇想起母親說過的,她抓週時是看了好久才下手的,不禁一笑,坐在她身旁的皇帝見狀,低聲問她,她也低聲地告訴他,隆徽皇帝不禁也失笑。
就在這會兒,玄顥開始動了,就見他先拉過一盒東西,又將一顆夜明珠撥動那個盒子旁邊,然後一手抓住一盒硃砂,一手抓住一支狼毫,一屁股坐在夜明珠和那盒東西上,衝着皇帝和皇后呵呵直笑,一旁的記錄官高聲宣佈:“隆徽十五年二月初十,嫡皇子行‘抓週’禮,取硃砂、狼毫、夜明珠及……”
他頓住,讓助手上前打開那盒東西,看過方繼續:“及至略全地圖鑑,見證有皇帝、文端皇后、雲貴妃……”
未等他報完,殿內就議論開了,紫蘇也詫異非常,只有隆徽皇帝開心地上前抱過玄顥,連連道:“好!好!好!……”
衆人明白過來,是皇帝將圖鑑放入其中的,連忙上前恭賀,有些人已在猜測,皇帝是否故意爲之,以暗示什麼。
紫蘇也有些糊塗了,待一切結束,她喚過趙全,吩咐了幾句,趙全點頭退下。
什麼都沒有變化,一切依舊,紫蘇不禁再次佩服起齊朗來,遠隔千里,他仍能判斷出皇帝此舉決不帶來任何改變,並要她沉靜下來,切不可心浮氣躁。——“陛下年過五十方得嫡子,偏愛有之非關國本。”
齊朗與謝清等人都在地方爲官,不過,通過書信,他們仍在爲紫蘇出謀劃策,只是,相隔太遠,消息難免慢了些,紫蘇的耐性也是因此越來越好了。
相峙的等待是最難熬的,但紫蘇卻更擔心母親的身體,天剛暖些,永寧王妃就上奏,永寧太妃病重,紫蘇派了太醫,又賜了藥,可始終不見好轉,太醫只能搖頭,她無奈,知道母親的身體也是到極限了。
一大早,紫蘇就看到永寧王妃的上箋:“太妃思女心切,請娘娘駕臨王府,一償母意。”
紫蘇忙向皇帝請旨,當天就去了王府。
顯赫的鑾駕向昔日的家園行去,紫蘇卻是滿心的沉重。
沒有歇息片刻,紫蘇直接趕往母親的寢室,永寧王妃知道她們母子必有話要講,便未跟隨,指揮下人招呼皇后隨從。
王府的下人見到紫蘇進來,正要喚醒太妃,卻被紫蘇擺手制止,行禮之後,便退出去了,紫蘇輕輕地坐到牀邊,看着母親不太安穩的睡容,不禁心痛難已,也許是母子連心,永寧太妃很快就醒了,看到好久未見的女兒,欣喜萬分,心知自己不久於人世,顧不上行禮,便拉着女兒的手說話:“女兒大了,也是做孃的人了,可爲娘真的還當你是那個繞膝玩耍的小女孩啊!”
“再怎麼樣,我都是您的女兒!母親!”紫蘇強笑着安慰。
永寧太妃卻笑得很苦澀:“我這個母親最對不起你!紫蘇,我真的對不起你!”再也維持不了笑容,永寧太妃哭了出來。
“娘,您說什麼呀!您怎麼會對不起我?”紫蘇手忙腳亂地安慰,“您一向是最疼我的,您忘了?小時候,每次,我和謝清表哥他們偷溜出去,父王氣得要動家法,您怕我受不了,忙出來勸,勸不了,您就說‘養女不教,母擔其責’,要替我,父王只能不了了之!”
說到幼時的事,紫蘇和母親都有幾分笑意,太妃笑說:“你還敢說,這招可是你想出來的,鬼機靈!”
紫蘇笑着將臉貼上母親的手,就如小時候向母親撒嬌一般。
永寧太妃輕撫女兒的頭髮,感傷地開口:“紫蘇,娘說對不起你,不是什麼胡話!——你父王身亡,兄長又不能回京,我這個王妃本該擔起一切的,可是,我沒有,連你父王的葬禮都是你前後奔波,一力操持的!——那時,你還不到十歲!”
“那時,您病了,母親!”紫蘇寬慰她,但永寧王妃卻只是搖頭:
“娘真的很沒用!看到你將一切處理得體面完美,我就更不想出面了,甚至連門都不出。”她愧疚地想起當時的情況,“我知道,那時你有多苦!你從未管過事,卻得一下子將所有的事都處理妥貼,還有那些千頭萬緒的人情往來!”
“娘!我是永寧王府的郡主啊!那些是我應該做的!”紫蘇並不覺得母親有什麼錯。
永寧太妃對這個貼心的女兒真是憐惜萬分:“不是的。那些不是你該做的!——與世家周旋、爲承正排除對手的暗箭,甚至你還不得不捲入一些陰謀,你以爲我不知道嗎?看着自己的女兒越來越沉默,不再天真,不再快樂,我才發現,我竟然讓自己和女兒成了犧牲品,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紫蘇無話可說,半晌,纔開口道:“娘,女兒遲早都要面對那些事的。”
“可不是那時啊!”永寧太妃閉上眼晴,“還有你入宮!如果不是因爲王府,你根本不用攪進太后與皇帝之間,你可以……”
“母親!”紫蘇打斷母親的話,緩和了一下語氣,纔對她說:“一切都過去了,您不用想那麼多,安心養病,好嗎?”
永寧太妃無語,只能默默地點頭,緊緊拉住她的手。
紫蘇靠在母親身邊,喃喃低語:“娘,一切都過去了……你知道嗎?謝清表哥和倩儀表姐成親了,當年,他們可是彼此都看不順眼的,真不知維侯舅舅想什麼!……還有,景瀚也定親了,關中盧氏的千金……”
“是啊!一切都過去了!”永寧太妃順着紫蘇的話往下說,“你是一向聰明,自然看得開;至於名利權位,我也不擔心——你自己能應對!”
知女莫若母,永寧太妃說得並非虛言!畢竟也是永寧王府的主母,有些事情,她還是明白的,女兒的手腕她也是見識過的。
“我最擔心的是,”永寧太妃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幾許異常的紅潤,“你考慮得太周全了!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卻把自己逼入死角!”
“孩子,有時候也不併顧慮太多,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王府已經牽絆你至今了,不必連什麼無關緊要的虛名都在乎!”
“母親!”紫蘇愕然地擡頭。
永寧太妃輕撫紫蘇的臉頰:“每一個母親都希望孩子能擁有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你不是那些出身寒門庶族的女孩,她們想要的只是一生的平順,若能富貴,更是無所求了!你想要的,已經沒人能給你了,只能由你自己去拿!——所以,能隨心所欲就隨心所欲吧!別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是不幸福!”
“母親……”紫蘇只能說出這兩個字了,俯在母親懷中,無聲地流淚。
“娘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娘可真想看到!那時,我的紫蘇應該就能真正地笑了!”永寧太妃感嘆,眼中是無限的憧憬與淡淡的遺憾。
紫蘇沒有擡頭,也許是不想讓母親看到她依舊淡漠的笑容,她只是十分堅定地回答:“夏家的女子生來就是驕傲的,決不會任人欺侮!”
“是啊!”永寧太妃笑着說,但眼底無奈的苦澀卻更深了。
我的紫蘇,我該爲你做點什麼了!不能讓你總是一個人面對一切!
佛祖,請寬容一個母親最後的自私打算!
一切罪孽因我而起,也由我一人承擔!
開道的聲音遠去,永寧太妃閉目靠在牀頭,自紫蘇離開,她就維持着這個姿勢,直到永寧王妃與淳國夫人走進她的寢室。
“母親?”永寧王妃試探地低聲喚她。
永寧太妃緩緩地睜開眼,已有了決定,她淡淡地微笑,示意她們坐下,永寧王妃在她牀邊的方凳上坐下,淳國夫人卻依舊謙卑地站着,這是她的習慣,也是長年謹守本分的結果,她是現任永寧王的生母,雖說母以子貴,如今是一品夫人,但只是妾室的她在太妃與王妃眼中並不是什麼太要緊的人,所以,也就由她站着。
“倩容,”永寧太妃喚媳婦的名,淡淡地吩咐,“讓謝老找個機會,儘快把齊朗調回京。”
永寧王妃驚訝地看着婆婆,不知該不該答應。
永寧太妃的笑容很淡漠,與紫蘇適才的笑容出奇相像:“皇帝似乎真的認爲,他的想法很重要,尤其是在某些事上!”
永寧王妃心驚,她一直以爲自己的婆婆並不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否則,豈會讓十歲的紫蘇當家主事,但此時她才明白,太妃只是深藏不露,她斂首答應:“媳婦馬上就去見外祖。”
永寧王妃在心中自嘲,覺得自己真是太幼稚了,難怪謝清他們總說自己是個小孩子!能將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條,並將大權緊握在手的王妃,怎麼可能是泛泛之輩?更何況,永寧王府的男子大多是常年在外,所有事情都得由王妃處理,包括在許多世家只能由當家掌權之人處理的事情。
紫蘇靜靜地坐在窗前,面前是一把古樸的七絃琴,她沒有動,只是看着。
“紫蘇曉音律?”隆徽皇帝忽然出聲,其實,他已來了一會兒了,並未讓人通報。
紫蘇一驚,轉身向皇帝請安。
“不用多禮了!”隆徽皇帝笑說,隨後問道,“太妃如何了?”
紫蘇神色一黯,又想到一事,便說:“母親恐怕……臣妾想去天華寺爲母親祈福!”
“那就去吧!”隆徽皇帝點頭,“爲人子女最可悲的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待’,能盡點孝心就盡點吧!”他有些感傷,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
“謝陛下!”紫蘇謝恩。
“紫蘇還沒回答朕呢!”隆徽皇帝笑了笑,又提起先前的問題。
紫蘇一愣,隨即回答:“以前學過,不過很久沒動了,都忘差不多了。”
“所以才發呆嗎?”他調笑,紫蘇低頭不語,算是默認。
天華寺是宗室專用的寺院,皇室成員大多在此舉辦法事,或是爲人祈福,而且,許多被廢的后妃也會在此剃度,以了卻餘生,一些貴族女子因種種原因,也會如此。
紫蘇在方丈的陪同下,虔誠地焚香敬拜,請求佛祖保佑母親。
隨後,方丈將紫蘇請入準備好的廂房。
“娘娘,是否如往常一樣?”方丈了明大師與紫蘇早就認識,故有此一問。
紫蘇尚未入宮時,也常到此爲母親祈福,後來爲父親舉行法事也是在此,每次都會與了明大師下一盤棋,兩人是忘年之交。
紫蘇搖頭:“大師,我現在可沒有心情下棋。”
了明大師修爲甚深,聽了這話,便知紫蘇此來必有深意。
“大師,陛下的廢后王氏是在此清修,對嗎?”紫蘇詢問。
了明大師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娘娘,此地皆是世外之人。”
不過,到底是忘年之交,他退出廂房對一小沙彌道:“去後寺,讓空緣來服侍娘娘。”
紫蘇望着他的背影,輕淺地笑了。
空緣就是廢后王氏,紫蘇默默地打量着眼前清秀的女尼,並未出聲,先沉不住氣的卻是空緣:“皇后娘娘要見貧尼,所爲何事?”
“我要見的是廢后王氏。”紫蘇回答。
“有何區別?”空緣奇怪地問她。
紫蘇淡笑:“世外之人豈會有所希翼?”
王氏低頭:“果然是永寧王府的郡主!”
“娘娘有何吩咐?”
“本宮要藉助王氏的力量。”紫蘇淡淡地說,彷彿不是她有求於別人,“我要讓我的兒子成爲儲君。”
王家雖只是普通的官宦之家,但卻是元寧最受人尊敬的書香門第,寒族子弟入仕者,十之七八皆是王門弟子,在朝中也頗具實力。
“我爲什麼要幫你?”這對王家並無任何好處。
“因爲,”紫蘇輕笑,“只有本宮,會讓王家再出一位皇后。”
王氏不得不考慮紫蘇的提議。
王家不是淡薄名利之輩,否則,又豈會執意讓她入宮?這個條件,家人必然不能拒絕。
“於我呢?”經歷多了,王氏也學會了爲自己考慮。
“一生平順!”紫蘇回答。
王氏點頭,她本不是善於計算的人,這個承諾對她就夠了。
既已談妥,紫蘇起身,卻被王氏喚住:
“娘娘,王家的女孩從不擅長權謀,請您不要實踐對王家的承諾!”
“我不想再有自家的女孩步我的後塵了。”
紫蘇默然,看着她不語,半晌,沒做任何表示走出廂房。
在她身後,王氏感激地跪下,一絲不苟地恭敬彎腰、俯身,向她行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