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這天林水程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看見巨大的蝴蝶飛過鏡子的世界, 落地後化爲翩然人影,是他選中的雙刃爲足,彎刀作翼的法師, 有着精靈的眼眸和飄逸的長髮, 男女莫辨;鏡中世界光怪陸離, 走一步, 千百個鏡像一起動了起來。

這個鏡子做成的迷宮成了他小時候玩過的迷宮塑料尺, 人影如同渺小漂浮的顆粒,五顏六色的帶着刺鼻氣息,軟綿綿地泡在甜膩的液體中飄浮。

他推開鏡子的房間, 看見地上擺着兩個房子,房子兩側坐着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孩子。

他認識他們, 但是喉嚨哽住了——他無法分辨, 兩個小小的傅落銀低頭擺弄積木, 擡起頭來着看他,那一剎那幾乎讓他心臟靜止。

他們的影子映在鏡子的四壁上, 就是無數個這樣面容的人凝視着他,眼神溫柔繾倦。

明淨地眼睛看着他,法師在試探對峙,如同程式化一樣同時出擊又同時退卻,同時出生, 同時死去, 她們本來在按照AI設定好的行走, 可是卻也在某一個時間節點突然靜止下來, 紛紛轉頭看向他, 精靈的眼眸裡映出他的影子,寒刃向他刺過來——將他一分爲二剖成兩半。

散落在地上的影子, 正好是那副十五世紀的名畫。

名畫上的人也在盯着他看,念他的名字——

“林水程。”

林水程心臟劇烈跳動着,驚醒過來,大口喘着氣。

他彷彿溺水的人,渙散地睜開空茫的眼睛,好半天后纔想起來自己在哪裡。

還是夜晚,離最後的時間還剩三天零十八個小時。

傅落銀睡在他身邊,被他的動靜驚動了,醒了過來。

他在軍區時養成了很好的睡眠習慣,入睡時雷打不動,睡着後一點警報都能立刻醒來,他第一時間就注意到林水程像是狀態有點不對,起身問他:“怎麼了?”

林水程揉了揉腦袋,冷汗涔涔:“沒什麼,我……”

這是噩夢的餘韻,被潮水拂過的沙灘,溼潤苦鹹,嚐起來像淚。

當那浪潮退去之後,海灘上留下了一枚貝殼。

林水程剛說了一個字,卻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抓住了傅落銀的手腕:“我想到了,我得去一趟學校的量子實驗室。”

這彷彿是從噩夢的餘韻中帶來的一個不自知的小動作,是下意識地尋求一處溫暖和依靠,所以他抓緊了他。

他疲憊,蒼白,憔悴,連那一片彎彎的睫毛的甜美弧度都變得凌亂了起來。這樣子像他那天答辯的時候,昏暗的光線,散落一地的紙張,答辯室裡暖氣嗡嗡的,一切都昏沉迷濛,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在發光,他拿着記號筆轉身往白板上寫字的樣子,能驚動沉睡的星星。

傅落銀看了他一會兒,伸手碰了碰他掛着紅的眼尾,是他撫摸小貓咪的力度:“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林水程想了想,肯定的點了點頭:“有,我還是需要原子級別的橫截面掃描對比,你能幫我聯繫一下最近最快的飛舊太平洋分部的空間車嗎?我想找我導師借用一下實驗室。”

空間車比飛機快,但是很緊俏,一般都需要提前預約。他現在只剩下四天不到的時間,如果只是飛過去做個橫截面的掃描對比,或許應該來得及。

傅落銀說:“你先說你要幹什麼,我的好學生,我看看怎麼幫你安排。”

林水程理了理思緒:“我要先去申請學校的量子實驗室,申請橫截面取樣,然後飛一趟舊太平洋分部掃描鑑定,等待結果的時候繼續回學校進行運算。”

“那麼你不需要飛舊太平洋分部,我現在送你回你學校取樣,然後你跟我回七處。”傅落銀慢悠悠地說,“七處有第十七代掃描式原子探針和第五代量子計算機,還是兩臺。”

林水程怔了一下:“可是最好的掃描式原子探針在……”

傅落銀說:“在楊之爲那裡,不過楊之爲那一批的器材就是我們公司生產的,同批質量最好的一批留在七處,只不過一般不對外公佈。”

他開了燈,迅速起身穿衣,看林水程還呆呆地坐在牀上,於是耐心地坐下來,把林水程撈到懷裡,給他穿衣,扣扣子。

林水程不知道他家裡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他具體在七處做什麼,現在如今能夠派上用場,傅落銀其實還覺得有點好笑——這隻情人小貓咪跟在他身邊兩年,怕是連一點兒傍上大人物的自覺都沒有。有便利可以用,還不知道該怎麼用。

上次他跟他一起吃飯時,林水程還問他到底是開公司的還是當兵的。被易水牽連去了七處的那一次,他也沒在,不知道林水程是怎麼看他在七處這件事的,對於他的背景,林水程大約還缺乏一些明確的瞭解。

林水程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下意識地說:“我還是去楊老師的……”

“別捨近求遠,我的好學生,來回一趟兩三個小時,就這麼點時間,出了問題你還能分.身不成?”傅落銀揉了揉他的頭,心裡知道這或許就是林水程當學生的一點擰着的小清高,伸手把手機裡一條掃描電子文件給林水程看了看。

那是一條七處中申請調用實驗器材的報告。

申請人傅落銀,批准人傅落銀,處長肖絕蓋章。

只是調用實驗室,用作項目上報的就是名畫鑑定案這個項目,日期是五天前,林水程剛剛把這件事告訴他的那一次。

儘管林水程堅持自己想,傅落銀還是開啓了這個申請。

這是正兒八經的任務立項,只要是有關這個項目的一切,都有動用這些設備的權力。等於說,早在五天之前,七處就已經幫林水程兜了底亮了保護牌,儘管他本人一無所知。

傅落銀不是不信任林水程的能力,他單純只是替他準備一條後路而已。

林水程年輕稚嫩,儘管其他的沒告訴他,傅落銀從小在傅凱身邊耳濡目染,對星城內部學術界的那點關係一清二楚,這事就算前期沒有人插手做小動作,林水程只要出頭了,難免都會被人盯上。資源最多,競爭最激烈的地方,打的就是出頭鳥。

看林水程自己的態度,傅落銀也沒打算告訴他。這只是順手的事,林水程自己能做出來最好,如果做不出來,他也能替他收個尾。

星大和總務處解決不了的事情,未必是七處解決不了的。

傅落銀身上有點傅凱的那種大男子主義,他嚴格要求自己和身邊人,會劃分出自己的領地,要求伴侶遵循自己的規則。不過對於伴侶的職業追求,傅家男人們一直都是極力支持的態度,並且認爲這是成爲一個成熟的男人的基本條件。

在他們家裡,楚靜姝是做藝術的,是國際知名裱花師,傅凱不懂這些,但是可以傾盡自己所有給她搭建最好的工作室,出門採風、辦作品展、旅遊找靈感等等都全無異議,他可以不懂愛人的理念追求,但是會爲她喜歡的一切鋪路。

楚靜姝浪漫、自由、嚮往精神殿堂,他就爲她掃除通往殿堂之間的人間灰塵。楚靜姝上雜誌,作爲藝術大使出席各種活動,傅凱會在背後讓人聯繫最好的造型師和服裝師,注意活動的種種安排,甚至周詳到酒店放置的花卉,不過雜誌下來之後送到傅凱手邊,他不會看一眼——看不懂,也不感興趣。

楚靜姝回家之後,也依然要遵循他在軍隊中要求的作息時間。

傅家兩個兒子,楚時寒隨楚靜姝,從小聰穎伶俐,學習出色,成爲了一個科研人。

傅氏軍工科技人人都眼紅,所有人都在猜想楚時寒是大公子,又受寵,博士畢業後一定會接手家裡的公司,楚靜姝也是這麼以爲的。

但是一開始,傅凱就沒打算把這份產業給大兒子。

傅凱看出了大兒子的優秀與追求,和他的母親如出一轍,追尋的是一條純白無暇的路。他於是回頭來將視線放在傅落銀身上。

他把這一切都交給他,替家中運作公司,替父母分憂,給哥哥往後的科研事業鋪路,這個決定做出的時候,傅落銀甚至還沒成年。

傅凱像上級交接任務一樣,告訴他——這份家業以後是你的,這份責任以後也是你承擔起來。

楚時寒隨楚靜姝,傅落銀隨傅凱。對於傅凱來說,這個位置,他的小兒子比大兒子更加適合。

不過那時候傅凱說適合,卻沒問過他想不想,所以纔會有之後傅落銀叛逆抗爭不過,被送去第八軍區的事情。

如今傅落銀畢業多年,摸爬滾打許久,也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說到學業和事業上的支持,當初是爲了夏燃,現在換了林水程,也沒什麼不可以。

辦法是林水程自己想出來的,到了這一步之後,林水程也不再那麼抗拒他的幫助。

林水程乖乖的任由他給他穿好衣服,然後跟他一起出門。

快入冬了,離開家裡的供暖系統,一出門風吹得人手腳冰涼。傅落銀打了幾個電話,直接送林水程去了學校,取走了圓珠筆大小的樣本,接着帶他去七處。

周衡也是加班過來,給林水程送了一串傅落銀在七處的備用鑰匙還有一串工作牌。傅落銀估計林水程這三天也不會回家了。

他送林水程去實驗室,告訴他:“有事用座機打給我,摁102就是,我不在的話你找周衡。”

林水程說:“嗯。”

他沒休息好,一路揉着眼睛,路上風大,被傅落銀拽在懷裡裹着,一路走一路揉,越揉眼睛越紅。

傅落銀提醒了他幾句,林水程還是照揉不誤,後邊他一擡手,傅落銀就湊過去吻他的眼睛。

林水程也懶得理他,他趕時間,推開傅落銀就往裡走。

實驗室裡的維護人員沒有七處編制,簽了保密協定,也不知道這裡邊的機器是什麼,做什麼用的,只知道怎麼運行維護,提起時都是用代號。

林水程一過去,維護人員都叫他“老師”,詢問他的來意。

林水程第一次見到最新一代的量子計算機,外觀上如同黑色晶瑩的巨獸;維護人員通報之後,來了個專業的調試師告訴他:“是傅先生說過的小林老師是嗎?這邊機器和星大的那個不太一樣,運算無誤差,不需要反覆演算,兩臺量子計算機您都可以啓用,啓用後每次運算過程都會反饋給總部數據庫。這些保密協定上都有,您應該知道,我就不多說了。”

林水程說:“謝謝。”

“那沒什麼事我先走了,您有情況就找我們。”調試師看他上手很專業,也知道沒什麼好擔心的,對他一笑,“也沒什麼好謝的,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倒是傅處長也跟過來了,平常副處長忙得神龍不見首尾的,居然親自送您過來,二位感情好哈。”

自從林水程上次來過七處之後,七處就漸漸有了一個傳言,說是傅副處長有個挺漂亮的小男朋友,在星大念研究生。

林水程眼尾的紅淚痣太好認了,基本上聽過這個傳聞的人,都能一眼認出他來。

林水程往外看了一眼,傅落銀已經走了。

傅落銀比林水程還缺覺,他送他過來之後,又是馬不停蹄一個電話會議,開完後眼底紅血絲都出來了。

他隨便在七處分配的公寓房間裡睡了睡,一覺醒來後照例掃了一遍消息,卻發現林水程給他發了條消息。

兩個字:“謝謝。”

傅落銀正到處翻胃藥,冷不丁看到這條消息,還以爲林水程發錯了。這人以前大多時候都給他發生活動態,什麼上飛機了呀,下飛機了,今天吃了什麼,回不回家……

陡然來這麼一條,彷彿林水程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還挺客氣。”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