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臺上,風雨湍急。
一個黑衣男子背對羣山,眼神癡癡望着遠方,頭髮斑白,是一種觸目驚心的亮銀色,在這陰鬱昏暗的天氣中顯得分外刺眼。
這男子,不是南國第一人蕭月笙又是誰?
在其身邊,一個老者無聲侍立,穿着一道古樸的青色馬褂,正是當年那個受了蕭月笙一餐之恩就從此如影隨形風雨不改的跟了蕭月笙十多年的福伯。
一主一僕,誰都不曾說話,似乎與這天地融爲一體了一樣,任由雨水淋灑在身上一動不動,整體看來,猶如一幅靜謐的畫。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忽然,蕭月笙輕輕嘆息了一聲,這位時至今日已經末路的人雄這一刻面色出奇的平靜,嘴角都帶上了一絲淺淺的笑意:“福伯,你跟我多少年了啊?”
身後的老人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似乎時間太久,在漫長的時光中,已經遺忘了太多的東西,而今回首,走過的路也一下子便的陌生了起來。
良久,福伯似乎才終於算清了時間,低頭用一種不知究竟是悲傷還是在感慨的聲音緩緩道:“已經十四年零三個月又二十七天了。”
“十四年了,不知不覺已經十四年了啊!”
蕭月笙昂首,任由冰涼的雨水灑落在臉上,最後又順着臉頰落在胸口,輕聲道:“記得,咱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我還不過是個身上只剩下四百多塊錢就敢下海闖蕩的窮酸書生而已吧。
那時候,空有一身目中無人的凌雲壯志,卻沒有逆天改命的生存手段,每每都喜歡對自己的志向誇誇其談,現在想想,還真是有趣……
想不到,一轉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兩手空空變得富可敵國權勢熏天,到最後又變成了一無所有。
而今回頭,這一生,簡直就像是一個笑話一樣。”
“來過、輝煌過,如此就夠了!”
福伯垂下了頭:“如果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那麼天下間還有誰能看得起你?
挺直你的腰桿子吧,雖然輸了,但也拿出一個南王的氣派!
縱然是死了,也要成爲刑天這一生最記憶深刻的敵人。”
“我早已看開生死功名,敗在刑天手上,我不冤枉。
我不如他,我知道。
這些沒什麼好爭的,輸了便是輸了,我拱手讓江山就好,人生如戲,人人都在粉墨登場演繹一場場的悲歡離合,勝負說起來不過就是這大舞臺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場遊戲而已,成也好,敗也罷,真正的到了人生盡頭時纔會發現,那些都不是值得懷念的東西。”
蕭月笙面色平靜,看了眼腳下的望鄉臺,低聲嘀咕道:“我這一生至此,領略了別人所不能領略的東西,也曾站在金字塔頂俯瞰人間,說實話,早就夠了,短短三四十年的功夫,怕是比別人十輩子加起來都要精彩,真的夠了!
而今,若說遺憾,大概也只有三個了。
其一,父母早亡,子欲養而親不待,爲我人生大撼!
其二,少不更事,落入情網,結果愛上的卻是一個風一樣的女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於是,只爲當初那餐飯之恩,便迷惘了自己這一生,爲了一顆樹而放棄整片森林,到如今等候十數年光陰而不婚,空空耽擱了大好華年。
呵,現在馬上就要死了,回頭一看,身後居然沒能留下個子嗣!
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卻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成了那大不孝之人,此爲我人生第二大遺憾。”
說到這裡,蕭月笙忽然垂下了頭,看着自己腳下的望鄉臺,嘴角忽然泛起一絲苦澀:“這裡是望鄉臺啊,嘿嘿,唯有那久戍不歸或流落異地之人思想纔會登臨望鄉的高臺。
而我,卻是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站在了這裡,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嗎?
發達之日不曾眷鄉,到死了,卻忽然想念起了我的故鄉。”
“我這第三憾,便是在我有生之年再不能回家鄉看一眼了。”
蕭月笙擡眸望着陰鬱的天空,臉上寫滿了疲憊:“真的……好想再回家鄉看一眼啊。
想念家鄉的井水,甘甜、清冽。
也想念那與世無爭的環境了。”
“你的魂一直在那裡。”
福伯輕嘆:“這些年,你爲父老鄉親做了很多。”
蕭月笙緩緩搖頭,操着一口婉轉的調子輕輕哼起了秦腔,嗚咽悲慼的調子在山林中迴盪。
十分鐘後,一陣悉悉索索聲毫無徵兆的在蕭月笙後背的山林中想起,在這雨中的天地裡顯得分外的突兀。
婉轉嗚咽的秦腔戛然而止,蕭月笙坐在青石上,臉上終於涌現出一絲說不出是嘲諷還是不屑的笑容,未曾回頭,只是輕笑道:“怎麼?北王終於還是等不及了麼?”
良久,一道很有磁性非常悅耳的女聲方纔在風雨中響起:“你的頭髮,白了很多。”
瞬間,早已經看透了生死成敗的蕭月笙竟然渾身開始顫抖了!
似乎……這聲音對他來說殺傷力比北方十萬虎狼的雪亮長刀都要大!
緩緩地,蕭月笙回過了頭,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風雨中,一個一身素縞的女子持油紙傘站在泥濘的枯木叢中,手持三尺白綾,美得猶如從畫中走出的絕代佳人,正是駱影!
天可憐見,早已在歲月的風雨中養出了一身從容氣度的蕭月笙這個時候竟然有些侷促!
就像是……懵懂的少年面對心儀已久的女子一樣,堂堂一代南方地下皇帝這個時候竟然坐立不安了起來,張了幾次嘴,最後無力的攤了攤手:“說實話,你來遲了……
在我風光無限,坐擁南方地下世界的時候你沒有來看我,現在你卻來了……
我,該拿什麼來向你炫耀我這些年的成就?”
這就是蕭月笙的第一句話,垂頭苦笑,聲音艱澀。
“我只是來送送老朋友。”
駱影安安靜靜站在雨中,緘默良久,輕聲道:“畢竟,曾是年少時的知心好友。”
“唉……”
蕭月笙垂下了頭,苦笑道:“你上山,北王沒有爲難你吧?”
“他爲什麼會爲難我呢?”
駱影的面色開始變得奇怪了起來,深深看着蕭月笙,緩緩道:“你果然還和以前一樣,從來眼光都只是在戰局上,一直都忽略戰局以外的東西,殊不知一場戰爭的勝負並不是完全決定於部將是否敢死敢戰,統帥的眸光也很重要,有很多戰局之外的因素足以扭轉一場戰爭的勝負!
就像當初我和你下棋的時候說你的一樣,每一次,你都是敗在了自己的剛愎自用上。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一場南北之爭你稍微用點心調查刑天的一切,包括他的崛起和他的私事,你現在不會以這種姿態來和我說話,甚至,南方不會敗得那麼的快,那麼的……直接!
我的話,你可明白?”
蕭月笙眸光變得深邃了起來,咬牙道:“你什麼意思?”
駱影攤了攤手:“因爲,刑天就是我的丈夫啊!”
霎時,蕭月笙如遭雷擊,一張臉瞬間蒼白如雪,完全是不由自主的“蹬蹬蹬”倒退三步,最後一腳踩在一塊溼滑的石頭上,一個趔趄差點直接坐到在地,身子晃動了數次纔好不容易站穩,擡頭再看駱影時,臉上已經寫滿了絕望:“什麼時候的事情?”
“幾個月了。”
駱影笑了,風雨中的她笑容很柔和,甚至就連臉上的棱角都柔和了許多:“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了那麼多年的路,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我愛的人,所以我很大膽的下了賭注。”
蕭月笙面色愈發的蒼白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什麼,再次問道:“那麼,在西南統帥北方的人……”
“是我。”
駱影輕聲道:“老同學,你又輸了一次。”
“果然,嘿嘿,我在你手裡輸了一輩子啊,一次都不曾贏過。”
蕭月笙慘笑了起來:“我還好奇到底是誰那麼瞭解我,似乎算計到了我的一切。
嘿,如果是你的話,那我倒是不意外了。”
“所以我說,如果你關注到了戰局之外的一些東西的話,大概也早就知道我和刑天的關係了。
事實上,這在整個豪門權貴的圈子裡並不是什麼秘密,也就只有你不知道了。
若你明瞭,稍微改變一下你的策略,南方固然會敗,也不會敗得那麼的……快!”
駱影搖頭,撇嘴:“不過,你敗得也不冤枉,就當是還債嘍!
當年我可是幫你交過一次六千塊的學費呢,結果你到現在都沒還!
你難道不知道欠一個女人錢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嗎?
還有,每次下棋你都和我賭午餐,結果你每次都輸,每次都賴賬,到最後還得我反過來給你買!
你自己算算,你到底欠了我多少錢!
你不還,那我只能自己拿嘍!”
蕭月笙目瞪口呆,過了良久,忽然大笑了起來,伸手一點駱影:“你果然是個從來不會吃虧的人!
六千塊換我一個南方,大概這是全天下最好的買賣了。”
兩人對視,無聲而笑!
忽然,駱影揚起了手中的三尺白綾,將其搭在了旁邊一顆枯樹上,繫好後,輕聲道:“老朋友,我來爲你送行。”
“好!”
蕭月笙笑道:“臨死前解開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還有你這麼個老朋友爲我送行,我心中也沒有遺憾了。”
“再見。”
駱影輕輕一笑,轉身就欲下山。
“喂!”
蕭月笙張嘴叫住了駱影。
此時,蕭月笙的臉上居然閃爍着莫大的猶豫,面對駱影的背影沉吟了很久,才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這些年,你可知道我其實一直喜歡你?”
“如果我不知道,那我就不是駱影了。”
駱影輕嘆,並未轉身:“可是有些人,只能做朋友。
現在,你說了,不如不說。”
言罷,駱影揚了揚裙角,消逝在了山麓的枯木林中。
良久後,山巔上揚起了雄厚悲壯的歌聲。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
歌罷,望鄉臺陷入了永恆的安靜中。
誰都知道,蕭月笙死了,三尺白綾自縊望鄉臺,結束了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悲涼落幕。
一代地下皇帝,到死,身邊卻只剩下了一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老僕人陪着,可悲可嘆!
西南風雨愈急,似乎在爲這位縱橫南疆數十年的笑容送行,望鄉臺一曲悲歌,華國地下世界從此歸一!
王圖霸業,由來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