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晚風涼絲絲的。
偌大的游龍水寨睡得正酣，不過有一個人卻怎麼也難以入眠，於是獨自一人坐在冰冷潮溼的礁石上，聆聽海浪的聲音。
潮起潮落，時而拍到礁石上的海水，黑得彷彿與夜色融爲一體。
今晚的鐘子情，難得的沒有吹笛子。
沒能收斂自己的王氣而在雲綺的面前暴露出那種殺意，他果然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安睡了。
今晚的夜空，和小時候他看到過的差不多。
不過那個時候氣溫低的厲害，連溫飽都成問題的他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有閒情逸致望天。
說起他出生的地方，是極北之地，四大國中唯一的帝國，雷戰國——
一個對他而言堪比地獄的地方。
那裡有着晶瑩剔透的雪，卻只留給他冰冷、虛無的印象。
他不喜歡那裡。
比起雷戰國，他更喜歡焰雲國，畢竟焰雲國四季如春，而且收留了像他這樣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以前的鏡水國他也很喜歡，因爲在那裡他認識了東方墨還有蓋清揚。
仰起頭，吹到臉上的海風鹹鹹的，鍾子情靜靜閉上雙眸。
有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想，他會成爲焰雲國的吏部侍郎，會擁有現在這樣的生活，一切是否都只是一場夢——
“小子，你不適合幹這行，還是跟着我算了，我收你做我幹孫子怎麼樣？”
身着一襲素雅水墨白衣，黑髮飄飄，手裡握着藍綠色孔雀羽毛扇的男子在衝他微笑。
……
“清揚，幫我想想辦法，你不是擁有對一個人的王氣加以引導的力量嗎？快來幫我看看這小子還有沒有救？”
……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老師了，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壓制你體內的王氣……把你帶回到‘人’的世界裡。”
……
“來吧孩子，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而你……是我的兒子，名叫鍾子情。”
……
記憶的寶庫裡封存了太多或令他恐懼或令他珍惜的經歷，鍾子情一直以爲他不會再不經意地打開那片鎖。
然而打從一開始，那些回憶就沒有從他的身邊離開過。
睜開雙眸，一個人正站在他眼前。
“雲綺？”
背對着大海，光着雙腳踩在海水裡，任由海風吹亂一頭青絲的雲綺，正在看他。
沒能理清頭緒的內心一瞬間更加慌亂了，像是害怕會被雲綺看穿，鍾子情連忙笑了笑，問：“你怎麼了？這麼晚了爲什麼站在海水裡？”
聞言，雲綺聳聳肩，回答：“因爲站在這裡你才能一睜開眼睛就會看到我啊！而且……‘你怎麼了’這話應該是我來問吧？”
縱身一躍，雲綺從海水之中跳到了碩大的礁石上。
雲綺的裙子已經溼了一大片，一雙腳很白很漂亮——
鍾子情的視線緩慢地向上移，移到了雲綺臉上。
“我什麼事都沒有……抱歉讓你擔心了。”
“哈，什麼事都沒有的人會大半夜的坐在這裡吹海風？”
一邊問，雲綺一邊擦了擦腿上的水珠，走到鍾子情身邊坐了下來。
夜幕下的兩人，都很安靜。
只有海浪撞擊礁石發出嘩嘩的聲響。
半晌，鍾子情先開了口：“雲綺，你沒什麼要問我的事嗎？”
沉默片刻，雲綺回答：“有啊！從在峽郡州的時候我就有多得數不清的問題想問你……”
“哦？”
歪頭注視雲綺的側臉，映在一雙鳳眼中的雲綺的表情十分平和，始終目視前方。
“有那麼多問題啊……那你問吧，我會如實回答你的。”
“不！”
斬釘截鐵說了這麼一個字，雲綺扭頭。
“在你真心想告訴我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問的。”
“雲綺……”
“總而言之不管你是什麼人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我認識的你都是現在的你……是我的宮廷樂師。”
響在耳畔的聲音充滿力量，鍾子情看得出來雲綺很信任他，甚至比他自己還要信任。
“雲綺……我並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這是鍾子情對自己的評價。
而他也認爲，三年前發生過那次叛變之後雲綺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你是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是要靠別人來評價的……至於三年前的那件事我說過很多次了，你也好趙崢也好，都不必再自責。”
“可是……我還有很多事，你並不知道……”
差一點，只是差一點點鐘子情就想將自己的過去告訴雲綺。
然而，他害怕。
正因爲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所以他才害怕。
這種既想讓自己喜歡的人瞭解自己的全部，又對有可能產生的距離感心驚膽戰。
他害怕被雲綺討厭。
伸了個懶腰，雲綺望着沒有星星點綴的夜空，和鍾子情戰戰兢兢的內心比起來，她反而看得很開的樣子。
“遲早都會知道的吧？而且就算不知道也無所謂……”
說出這句話的雲綺也不知道鍾子情是如何理解的。總之，在她看來，在意一個人的過去完全沒有必要，特別是對方不想被人知道的過去。
因爲一個人是會變的，例如她。
她只要認識現在陪伴在她身邊的鐘子情就好了。
不過，話雖然這麼說，可多多少少她對鍾子情的過去還是很好奇。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去了解一個人，但若是強行打開鍾子情那扇名爲過去的心扉會給鍾子情帶來傷害的話，她寧可扼殺掉自己的好奇心。
“你變得體貼了，真是可喜可賀。”
突然聽到鍾子情這樣說，雲綺不由撇撇嘴。
“說的好像我以前很不體貼似的！”
“呵……”
鍾子情笑了，這笑容終於不再像之前那樣勉強。
雲綺也算稍稍安了心。
鍾子情微笑着的側臉看上去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柔和美好，實在難以和先前與龍交手時散發出可怕殺氣的那副模樣聯繫在一起。
不過那個時候的鐘子情，真的很強。
如果她自己的王氣有朝一日能夠修煉到那個水準，估計把趙崢從大將軍的位子上趕下來也未必沒可能。
不由掩着嘴角發出嘻嘻的笑聲，雲綺感到自己這個想法本身就很好笑。
她想變強。
想讓趙崢和鍾子情對她刮目相看。
“你想到什麼了？笑的這麼開心？”
聽到身旁的鐘子情這樣問，雲綺說：“我在想什麼時候我的王氣變得像你一樣厲害了，我搞不好也會成爲焰雲國的大將軍呢！”
“不行！”
突然雙肩被抓住，身體被扭過來面對鍾子情。
“你不可以變得像我這樣！”
雲綺不禁愣了一下。
“幹什麼啊，突然這麼激動……我只不過是想把王氣修煉得更強而已。”
“不……”
搖搖頭，鍾子情清秀英俊的臉閃過一抹苦澀，接着道：“你不要想如何使王氣變強，你只要想如何讓自己變強就可以了。”
“這……有什麼區別嗎？”
“有區別。”
鍾子情的回答斬釘截鐵。
“就像老師教你的，王氣的強弱是一個人王的器量的體現，例如趙崢……趙崢從沒想過如何使王氣變強，只是他在通過提高自身的力量，不斷學習的過程中，王氣也就跟着愈發爐火純青……”
“是……這樣嗎……”
“沒錯！正因爲趙崢憂國憂民，有着鋼鐵般堅強的意志和魄力，他的王氣才堅不可摧。”
“哦、哦……”
點了兩下頭，雲綺總覺得鍾子情的話很抽象。
“那你呢？你不是也有王氣嗎？”
隨口問了這麼一句，結果聽了她這句話的鐘子情深深地蹙起了漂亮的雙眉。
“我的王氣……並不是那麼美好的東西……”
“什麼啊，感覺你好像很不喜歡自己的王氣似的，既然有王氣也就意味着你擁有成爲王的器量，應該高興纔是。”
輕輕拍了拍鍾子情的肩膀，在雲綺看來，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很不適合鍾子情。
“我並沒有什麼王的器量……比起自己當王，我更希望能好好輔佐你……”
這是鍾子情的心裡話，而且他的王氣……那種東西與其說是王氣，倒不如說是詛咒更恰當。
“輔佐我？哈哈，說的好像我當上王了似的。”
從得知自己擁有王氣的那時起雲綺就沒把“成爲王”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確渴望力量，但只是希望在想保護自己和別人的時候不至於無能爲力罷了。成爲一國之君這種事，她也並不排斥，然而她不認爲她有這個能力。
王，是要對自己的子民負責任的！
“擁有王氣之人十之八九會成爲一國之君，這是命運。”
見鍾子情一臉嚴肅說的像那麼回事，雲綺撲哧一聲笑了。
“什麼命運不命運的，就算我真的有朝一日成爲王了，那也絕不會是因爲什麼命運，而一定是我自己的選擇吧！”
這樣說着，雲綺仰起頭望向遠處與夜空連成一條線的大海。
雖然表面上裝作不在意，但鍾子情的話如同在她的內心投入了一顆小石子，石子雖小，激起的漣漪卻能擴散很遠、很遠。
沐浴在漸漸有幾顆星斗眨眼睛的夜空下，聆聽海浪此起彼伏的旋律，雲綺和鍾子情天南海北地聊着天。
打了個哈欠，雲綺有點困了。
“已經很晚了，明天還不一定會有什麼變數，早點回去睡吧！”
“嗯……那你呢？”
揉着眼睛，在雲綺看來鍾子情的精力簡直旺盛的難以理解，彷彿從來沒有疲憊的時候。
“我？我再在這裡吹吹海風。”
“咦？居然還沒吹夠麼……”
覺得鍾子情的嗜好也真是怪怪的，雲綺聳了一下肩膀。
“那我也不去睡了，在這裡陪你吹海風吧！”
“雲綺？”
“怎麼？有美女陪伴你還不樂意？”
“子情怎敢……”
雙脣抿起一絲微笑，鍾子情稍稍低頭。
總覺得鍾子情的臉似乎有點紅，雲綺也不知道在這裡吹一晚上海風會不會感冒。不過就算感冒或許也是值得的，畢竟這也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大海。
也是第一次和鍾子情在一起看海。
“雲綺……”
聽到鍾子情叫自己的名字，雲綺扭頭，看到鍾子情輕拍了拍肩頭。
意識到鍾子情是在示意她靠過去，雲綺胸口突然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心裡想着應該拒絕，可是這樣直接拒絕又似乎很失禮，而且其實她也並不反感靠在鍾子情的肩膀上……
內心頓時一團亂麻，最終，雲綺還是乖乖順應了本意。
頭一歪，輕輕靠在了鍾子情的肩膀上。
鍾子情的肩膀並不夠柔軟，有點硬，不過很結實，令人安心。
胸口的騷動未曾停止，臉頰也愈發滾燙起來。此時，海天之間一片寧靜，彷彿連海浪聲都聽不到了。
也不知爲什麼，雲綺緊張的連呼吸都不會了，整個人僵硬得像塊石雕。
這時，鍾子情緩緩將笛子拿了出來。
笛聲響起，迴盪於天地之間。
漸漸的，不自然的緊張感被驅散了。
靜靜閉上雙眸，雲綺就這樣靠在鍾子情的肩頭，聆聽着鍾子情吹的笛子，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