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3)

他肯定朱元璋是玩弄達蘭於股掌之上,她還自作聰明。

胡惟庸心亂如麻:“現在怎麼辦?唯一的出路是割斷與達蘭的紐帶,把她的陰謀和盤托出。只有搶在她下毒藥之前出首,才能洗清自己,屆時即使她咬住自己不放,也只能被看成是血口噴人了。可是,萬一達蘭成功了呢……”

一杯毒酒

九月十七日這天,達蘭早早就起來了,督促着宮裡的人大開中門,把喜慶的宮燈全掛了出去,壽誕大廳裡有一個兩丈高的巨大壽字,每個筆畫都是由各種不同寫法的篆書壽字拼寫成的,一共九十九個,九十九在人們傳統思維中是代表無限的了。

她剛剛得到消息,兒子朱梓的人馬已隱藏在東安門外的幾個村莊裡,只等宮中消息了。更令她欣慰的是昨天胡惟庸來向她表白,他手中掌握着五萬羽林軍,還有十萬衛所的軍隊,足以定乾坤。

達蘭周身的熱血不停地往頭上涌,她有點頭昏腦漲的感覺,她彷彿已看到了令她炫目的場面,在百官地動山搖的萬歲聲中,穿着皇帝袞冕的不再是朱元璋,而是她的兒子朱梓,也許那時該姓陳友諒的姓,叫陳梓了……啊,不能性急,那會壞事,胡惟庸不是一再囑咐她嗎?朱梓當了皇帝,也暫時要姓朱,以免天下大亂,等到四樑八柱穩如泰山了,再把朱元璋皇子們一個個剪除,也就水到渠成了,不但他自己改姓陳沒關係了,連國號改成大漢,也順理成章了。

達蘭很有心計,她已安排了宮中的太監宮女各司其職,單等朱元璋一死,立刻關閉宮門,封鎖消息,再把馬秀英、郭寧蓮這些人抓起來打入冷宮,神不知鬼不覺,秘不發喪,等到假傳聖旨召朱梓進宮來承繼大位後,再說朱元璋得暴病崩了,誰也沒奈何了,想反也沒有用了。

傍晚時分,達蘭沒想到朱元璋還沒有到,馬秀英、郭寧蓮和七八個貴妃陸續先到了,她們都是接到了達蘭請帖的,達蘭原想她們不會來捧場湊熱鬧,既然來了,省得她費事了,正好一網打盡。

仁和宮大廳裡樂聲繁喧,壽字底下的七彩壽桃是一個特製的大鍋蒸出來的,足有一人高,擺在那裡像個笑呵呵的彌勒佛。大壽桃下面是五十三個小壽桃。達蘭說五十三是朱元璋的歲數,大桃是代表天,擺在一起象徵與天齊壽。

一個多時辰後,朱元璋終於帶着雲奇等十多個太監來了。

立時樂起,本來躲在側幕中的幾十個宮中舞女此時齊出,舒廣袖、踩蓮步,跳起了萬壽無疆舞。

在禮讚官一聲“給皇上獻壽”的吆喝聲中,達蘭搶前一步跪倒,山呼“皇上萬歲”,馬秀英和衆妃子,還有宮女太監們齊刷刷跪了一屋子,人們遙拜、叩頭的節律迎合着音樂節拍,也很有韻味。

朱元璋笑眯眯地入座,叫大家平身。

達蘭推馬秀英陪坐朱元璋左面,再推郭寧蓮在右,郭寧蓮不肯,她說:“今個是在你仁和宮裡慶壽,別人不好佔先,來借個光吃杯喜酒已是叨光了。”於是達蘭樂得挨朱元璋坐下。

熱烈歡快的祝壽舞跳得人眼花繚亂,朱元璋始終帶着笑容,達蘭不時地溜他一眼,心裡想到馬上要毒死他時,又有一絲於心不忍的感覺,她怕自己心顫手怯,一再提醒自己千萬別因小失大,過去人說無毒不丈夫,自己不甚明白,今天看來,當一個大丈夫,還真得有點狠毒勁兒。

菜一道道上來了,妃子們爭相來向朱元璋敬酒,朱元璋先接了馬秀英的酒,喝乾了滿滿一盞。

接下來是郭寧蓮來獻壽酒。他們的影子在達蘭眼中漸漸模糊起來,有時是重影,像霧裡看花,那流光溢彩的舞蹈也變成迷濛的、動盪的光影,有點光怪陸離的感覺。

達蘭一再暗中命令自己鎮定,可手心還是沁出了冷汗。她已經在斟酒時把事先藏在寬袖裡的砒霜抖在了酒盞中,她用的是一尊墨玉斝,古香古色,因爲色澤又深又暗,藥末撒在裡面根本不顯,再斟上熱酒,藥末很快溶化掉了。

達蘭的一切都在朱元璋的視野中,他一直用餘光注意着她。朱元璋倒沒有發現達蘭向酒中投毒的舉動,但朱元璋從她那交織着復仇和恐懼、欣慰各種複雜感情的眼神裡讀懂了一切。

朱元璋雖已在意中,仍然震驚不已,在他的皇權淫威下,在他的睡榻旁,竟有這樣的冷血鐵心美女,令他不寒而慄。

達蘭無意間向大廳外看了一眼,她看見了胡惟庸的影子,他周圍有很多人,表面看沒帶兵器,但一定是暗藏了兵器的,無疑是他帶來助她一臂之力的一支勁旅。她的心跳得不那麼兇了,覺得背後有了依靠。

輪到達蘭祝酒了。她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面帶燦爛的笑容,雙手託酒斝,先行了大禮,再向朱元璋祝酒:“皇恩浩蕩,海晏河清,願吾皇萬壽無疆!”說罷雙手高舉酒盞過頂,朱元璋只消像方纔喝馬秀英、郭寧蓮的酒一樣,一仰脖,他的“萬壽”也就頓時變成“終壽”了。

達蘭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了,打鼓一樣響,她恨自己沉不住氣。朱元璋倒是輕輕地接過了那墨玉的酒斝,但沒有馬上喝,他似乎在欣賞着墨玉斝上明刻暗雕的饕餮紋圖案,卻分明從杯子上沿把眼光投向了達蘭。此時達蘭是笑着的,可那笑容是僵化的,不自然的,當她發現朱元璋在看她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這豈能逃過朱元璋的眼睛!朱元璋卻笑得很自然。他說:“謝謝愛妃這杯酒,不過,朕要與愛妃同飲。”

當他的目光直視着達蘭時,達蘭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起來。她向後閃了半步,支吾着說:“妾怎敢與皇上同飲,分皇上的壽酒。”

郭寧蓮不滿地看了馬秀英一眼,那意思是皇上太擡舉達蘭了,大庭廣衆的,與皇上同飲壽酒的殊榮連皇后也沒有得到。

馬秀英懂得郭寧蓮的意思,只淡淡地笑笑,沒當回事。

朱元璋並不作罷,託着墨玉斝對達蘭說:“前年萬壽節,你可是自己搶了朕的半杯酒喝了,還說是增一點壽,今天是怎麼了,這麼反常?”這句話令達蘭更加舉措失常,她一時找不到遁詞,只好說今天不勝酒力,有點肚子疼。她已無退路了,鎮定下來後,托起朱元璋手中的墨玉斝快要強行灌他了:“皇上這杯酒不喝是不公平,方纔皇后和寧妃的都喝了,怎麼輪到我就這麼不痛快了呢?”

朱元璋弦外有音地說:“朕是怕喝下去不痛快呀。”他推開達蘭的手,問道:“真妃這麼希望朕喝下去嗎?”

達蘭的心往下一沉,她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朱元璋,忽然有了可怕的猜想,莫非他已知道這是一杯毒酒了不成?那他是怎麼知道的?猜的,還是走漏了風聲?但短暫的瞬間,達蘭已經沒有可能縝密地思考了,甚至說追究根底也失去意義了,她所能做的只剩下挽狂瀾於既倒了,把已經敗露的陰謀遮掩過去,既然朱元璋不肯喝這杯毒酒她達蘭不可能給他灌下去。

達蘭靈機一動,伸手接過墨玉斝,想順勢潑了它,便說:“既然皇上不稀罕,這是看不起臣妾,我潑了它。”

朱元璋卻及時地攥住了達蘭的手,毒酒灑出了一些,也濺到他倆手上一些。不知底細的馬秀英說:“不喝就算了。若不然皇上就多少喝一口,今個本來是真妃爲聖上祝壽,也得給她點面子呀。”

朱元璋冷笑,又把酒奪回到手中,他那閃着厭惡和仇恨光焰的眼睛直盯着達蘭,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這杯酒,朕命你喝下去!”達蘭完全絕望了,頭嗡嗡響,眼前陣陣發黑,她向後躲閃着,推託着:“妾不勝酒力,實在不能喝……”

郭寧蓮說:“你有點酒量啊,今個怎麼了,這麼扭扭捏捏的?”

朱元璋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向懷中一帶,把達蘭帶到懷中,把墨玉杯高懸在頭上,幾乎是猙獰地對達蘭說:“你勝不勝酒,朕還不知道嗎?看起來,你是不敢喝呀,莫非這酒裡下了毒嗎?”

此言一出,郭寧蓮和馬秀英大驚,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朱元璋已經傾起墨玉斝,把毒酒強行往達蘭口中灌了,達蘭拼盡全身之力從朱元璋的控制中掙脫出右手來猛地一擊,打飛了墨玉斝,噹啷一聲,毒酒灑在青磚地上,顯出不一樣的顏色。

周圍的人全驚得目瞪口呆。朱元璋的五官都氣得移了位,他說:“好啊,你這個賤人,你竟敢下毒害朕,來人啊——”

正當雲奇帶着太監們一擁而上時,早已準備了第二手的達蘭從衣帶裡抽出藏着的五寸利刃,朝朱元璋當胸刺去。

這可用上了郭寧蓮,在朱元璋幾乎來不及躲閃時,郭寧蓮隔着酒桌騰跳而過,用身子擋住了達蘭,達蘭的刀刺傷了郭寧蓮的左臂,郭寧蓮飛起一腳,將達蘭踢翻在地。

大廳頓時亂了營,鼓樂班子和舞女們驚叫着四散逃走,達蘭從地上爬起來,剛衝到門口,恰巧看見胡惟庸帶着手持兵器的宮中衛士擁過來,達蘭眼一亮大叫:“丞相快來救我。”

胡惟庸從一個衛士手中奪過朴刀,咬緊牙,罵了聲“你這個婊子”,向着達蘭用力一捅,又在她肚子裡攪了幾下,才拔出刀來。達蘭手捂着肚子,踉蹌着、支撐着,怒目看着胡惟庸,猛地向他臉上吐了一口,全是血水。她撲倒在地,還罵着:“你……不得好死……”

朱元璋大叫着:“不要殺她!”

胡惟庸明明聽見了,卻一隻腳踩住達蘭的後背,又連着在她後背刺了幾刀,直到達蘭再也不能動了。朱元璋走了過來,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了胡惟庸幾眼。胡惟庸扔了刀,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皇上還要寬縱她嗎?”

朱元璋沒有說什麼,只是問:“朱梓抓住了沒有?”

胡惟庸說:“皇上放心,他只有三千人,跑不了的。”

朱元璋站在那裡好一陣,又蹲下身去,扳過達蘭的屍身,看着她那雙目全睜着的面孔,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又把沾在她臉上的土拂淨。

達蘭做夢也沒想到,她最後會死在情夫胡惟庸的手中,這也許是她死不瞑目的原因,也是引起朱元璋疑竇重重的原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胡惟庸親手殺死達蘭,這是護駕有功,可當時的情況已無危險可言,宮中甲士環列,郭寧蓮已將達蘭擊倒在地,朱元璋更想留她這個活口,順藤摸瓜,也讓她活着受罪,胡惟庸的身份、地位,都不至於動手殺人,達蘭臨死罵胡惟庸“不得好死”,這反常的一切,不能不引起他的懷疑。幾次試探的結果,都證明是達蘭派人給胡惟庸送信的,這樣看來,胡惟庸是殺人滅口?

朱元璋沒有動作,他要欲擒故縱。只有讓朝野上下都看出胡惟庸反心畢露、張狂到極點時,殺他纔會讓人心折服。

胡惟庸倒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裡無比輕鬆,他覺得他甩掉了背上一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一塊磐石,達蘭的存在,隨時會葬送他。

胡惟庸奉朱元璋之命,率羽林軍去清剿潭王朱梓的三千甲士,結果讓朱梓逃脫了,胡惟庸卻向朱元璋奏報,也許朱梓根本沒有來,是下面乾的事,不然爲何不見朱梓的影子?

朱元璋便派人去長沙看看究竟,他已經不會容許朱梓活在這個世上了,不管他是誰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