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4)

朱元璋說:“朕爲什麼願意出去私訪?爲什麼官員在朕面前不敢說假話?因爲他們知道,朕從各種途徑能知道他們的私事,誰和誰交往過密,誰什麼品行,百姓口碑如何,全都知道。不能講掌控臣僚於股掌之上,那是因爲辦不到,能辦到是最好的。”

朱標不得不承認,父親是明察秋毫的。

朱元璋說:“犯過失有君子之過與小人之過的區別。所以古人說:禮儀以待君子,刑戮加於小人。君子犯過,出於誤,可原諒,小人心懷詭計,有犯,是本性,必嚴懲,不必讓他悔改,改不了本性的。”

朱標稱父皇把世態、民心都看透了。

朱元璋告誡他要好好歷練才行,“光憑仁慈和德政是不行的,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貓也會欺負它的。”

朱標很想知道父皇是怎麼私訪的,朱元璋答應下次私訪帶他同行,朱標倒爲這新奇的事所鼓舞了。

朱標又說起昨天接到老師宋濂一封信,說到劉基病勢日重,肚子里長了個硬邦邦的東西。朱元璋說可以叫麻太醫去一趟浙江,上次給劉基看病,不是他開的藥方嗎?

消息傳到武勝鄉劉基那裡,他一口回絕了,死活不讓麻奉工再來,劉璉不知他爲什麼這樣固執。劉基依然常常垂釣,但依然不認真,多半時光在看書。劉璉坐在一旁,說:“這樣心不在焉,一天也釣不到一條的。”劉基的拳頭一直頂在肚子上,劉璉問:“肚子又疼了嗎?”

“你摸摸,肚子裡包更大了,硬硬的。”

劉璉摸了摸,說:“可不是!又長了,回去吧,得找個好郎中看看。再不,我趕到南京去請麻太醫。”

“不請他倒好,請他死得更快。”劉基說,這才說出了他的懷疑,他近來疑心,上次他給開的藥方,不讓自己抓藥,怕是有鬼。

劉璉說:“父親是說,他下了毒?他爲什麼下毒?他與父親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況且,下了毒怎麼過了幾個月才發病?”

劉基說他與太醫無仇,不等於別人不會假太醫之手害他。

“又是胡惟庸?”劉璉咬牙切齒地分析,“一定是父親那個彈劾他的奏疏被他知道了。”

劉基說:“一定是他。”肚子忽然疼得厲害了,頓時滿頭大汗。劉璉幫他揉着,才略有緩解。劉璉憤憤不平道:“我去告他!”

劉基苦笑着搖頭:“這是告不贏的。沒有證據。一般投毒害人,或砒霜或鴆毒,都是立即七竅流血而亡,我過了好幾個月,怎麼對證?這種毒藥,高手才配得出來呀,不然怎麼當得上御醫!”

又過了幾天,宋濂找他來下棋、釣魚時,劉基已經不能下牀了,宋濂嚇了一跳,不覺暗自傷心。那天晚上宋濂沒走,他預感到劉基挺不了多久了。劉璉知道父親一生喜愛光明,他特地在屋裡屋外點上了大大小小上百支明燭,將室內照耀如同白晝,奄奄一息的劉伯溫已感受不到光明的意義了,但他至死都是清醒的。

劉基顫抖着從枕下拿出一沓文稿,對劉璉說,待他死後,叫兒子馬上進京去,當面把它交給皇上,這封遺書,也就是他最後一份奏疏了。

劉璉說:“父親到了這份兒上,還管他們的事?管他張三得勢、李四得勢!”只有老友宋濂明白他的心,他勸劉璉照父親的意思辦。

“你不懂,”劉基說,他並不忠於哪個人,他不願看到天下大亂,黎民再受塗炭。他在奏疏上陳明,日後胡惟庸必反,他不是一般的貪贓肥己的壞官。

劉璉說:“我記住了。”

劉基仍懷疑自己死後,兒子不會送,他說劉璉在敷衍他。他就讓宋濂代勞。劉基一激動,臉憋得通紅,喘不過氣來。

劉璉只好答應:“放心吧,我一定送到皇上手中。”

劉基滿意了,嘆息地說:“你告訴皇上,假如我對胡惟庸的推斷不應驗的話,那倒好了,但願如此,那就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氣呀!”說罷,六十五歲的劉伯溫撒手歸西,這一年是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

朱元璋私訪遭羞辱

太平盛世的上元節,天子總是要與民同樂的。

朱元璋同樂的方式與別的帝王有別,他更願意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融合在黎民之中,親身去感受祥和氣氛,他不要粉飾的太平。

這天黃昏後,夫子廟、秦淮河一帶成了彩燈的世界,出來觀燈的人比肩繼踵,塞滿了街道,行人幾乎走不動。

朱元璋和朱標都換了便服,一老一少相攜而行,和看燈的市民沒什麼兩樣。看着這歌舞昇平的繁華景象,朱元璋說:“想想元朝末年大地乾裂,百姓逃難,死人遍地,曾幾何時,天下又變得祥和繁榮了。”

朱標說:“這都是父皇之功!”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朱標改口說:“父親說得對呀!”

朱元璋向一座七孔拱橋那裡張望着,眼睛掃過各式各樣的小食攤。朱標問他在找什麼。“我想吃酸辣涼粉了。”朱元璋說,“賣涼粉的是個乾瘦的老頭,他的涼粉真好吃。”

朱標奇怪地問:“父親從前就出來吃過?”

朱元璋笑而不答。他確實吃過,而且沒給錢,不是不想給,是身上沒帶錢。遠處雲奇等人悄悄跟着,有幾個走快了,雲奇就呵斥他們慢點,別讓皇上看見,朱元璋不准他們跟着。有一個小太監說:“萬一出了事怎麼辦?”雲奇制止他胡說,“天子腳下,天子與民同樂,這是千載難逢的呀,出不了事。”

這時朱元璋父子倆已經擠過人羣走近七孔石橋了。小橋兩側更爲熱鬧,賣各種小吃的、賣燈的、賣小玩具的、變戲法的、耍大刀片練硬氣功的,一個挨一個。

朱元璋說:“走,我們去問問百姓,看他們怎麼說。”朱標點點頭。朱元璋忽然眼睛一亮,拉着朱標向一個賣涼粉的擔子擠去,朱元璋問朱標:“吃一碗酸辣涼粉怎麼樣?”朱標有點猶豫,這涼粉乾淨嗎?

賣涼粉的老頭聽見了,搭話說:“不乾淨不要錢。這太平盛世,不乾淨給人家吃得跑肚拉稀,那不是給皇上抹黑嗎?”

朱元璋聽了很高興,他早已認出,這就是他要找的,欠人家錢的老者。老頭又把他們讓到長條板凳上,朱元璋吃了幾口涼粉,說:“又酸又辣,真好吃呀。老人家,你說當今是太平盛世?”

賣涼粉的老頭點點頭,忽然注意地打量起朱元璋來,他說:“我認得你。”朱標一驚,說:“怎麼可能。”

“我還有這個眼力。”賣涼粉的回憶說,“去年也是燈節,你老來吃過我的涼粉,還說,再加點甜更好吃,你沒嚐出來,如今有了點甜味了嗎?”他卻沒好意思說朱元璋沒給錢。

朱元璋笑了:“好眼力,也好心眼。你忘沒忘,我還欠你兩文錢?”賣涼粉的挺好說話,他說:“兩文錢,還值得一提嗎?沒這兩文錢窮不了,有這兩文錢富不了。我記得,你想把一件褂子押我這,你又不是想白吃。”

這一說,朱標有點緊張了,他悄悄對朱元璋說:“別吃了,今天我可沒帶錢,你帶了嗎?”這話偏偏又讓賣涼粉的聽到了。朱元璋立刻尷尬起來,說:“壞了,真的又沒帶。你去問問雲奇有沒有?”

“算了。”賣涼粉的說,“別當回事。不就是兩文錢嗎?儘管吃。”朱元璋聽了,真的有滋有味地接着吃,並且許諾明天一定來還錢。旁邊一個賣燈的黑胖子插了一嘴:“窮酸樣,白吃慣了,這種人應當送皮場廟去剝皮,叫朱元璋治他!”

周圍人大笑,朱元璋臉都黑了,幸而朱標說:“咱們走吧。”朱元璋也悻悻地撂下吃剩下的那半碗涼粉,刻意地盯了黑胖子一眼。

他們又轉到了賣燈處,謎語燈、荷花燈、宮燈……各種燈都有,好多人在看、在挑。朱元璋父子走到跟前看燈,看得眼花繚亂。

朱元璋忽然看見有一個燈上畫着這樣一幅漫畫,一個女人懷抱一個西瓜,站在一匹馬後頭,那馬的蹄子畫得格外大,大得不協調。

一個看上去挺斯文的人問:“這畫是個什麼謎底呢?”

賣燈的黑胖子說:“猜不着吧?誰猜着了給他一個金元寶。”

有人猜:“美婦駿馬!”

“不對。”黑胖子提示大家與皇宮有關。

朱元璋已經快無法忍耐了,憤怒,卻又不知怎樣發作。

有人叫道:“這燈謎根本不可能有像樣的謎底,你賣燈的說出來,若合情合理,我倒找給你一個金元寶。”黑胖子說:“各位客官聽好,這謎底是馬大腳,看這匹馬的腳大不大?”有人說馬大腳算什麼謎底!

斯文者先樂了:“啊,明白了,這是說當今皇后呢,她外號不是叫馬大腳嗎?”人羣掀起一陣笑的狂浪。朱元璋受了如此羞辱,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朱標說了句:“太放肆了,我們走吧。”

朱元璋卻不動地方,不知誰又冒了一句:“這麼醜的大腳女人,皇上能喜歡嗎?”又是一片笑聲。黑胖子更加肆無忌憚地開皇上的玩笑,“皇宮裡大腳的,小腳的、不大不小的美女成千上萬,皇上一天晚上睡十個八個也有。哎,你得給一個金元寶呀!”他劈手去抓那個打賭人,打賭者不肯給,回身就跑,兩個人扭打到了一起。

朱元璋好歹擠了出來,鞋也丟了一隻,他對朱標說:“刁民的本相,看到了吧?”朱標勸他回宮去,別跟草民一般見識。朱元璋不搭言,忽然發現雲奇在遠處探頭探腦,便喊:“雲奇,你過來。”

雲奇大步跑來,說:“皇上,我不該偷偷跟着……”

“怎麼不該跟着?”朱元璋說:“不然朕叫人害了都沒人報信。”

雲奇聽他說得沒頭沒腦,不敢答言。朱元璋定了定神,諭令雲奇馬上去都尉府,傳朕旨意把左右中前後五衛親兵全帶出來,把夫子廟這條街包圍起來,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抓起來。

雲奇嚇了一跳,那得抓多少人啊!朱標也大吃一驚,連忙勸皇上三思,不恭不敬只是少數刁民,不能良莠不分呀。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依然堅持,“即使錯殺了良民,也沒辦法。你聽聽,那麼多人跟着笑。”

朱元璋耳畔此時又響起了誇張的、極其刺耳的笑聲,他幾乎快氣瘋了。回到奉先殿,他一個晚上都沒睡,越想越氣,他爲百姓辦了那麼多好事,讓他們安居樂業,替他們懲治貪官,到頭來是這麼個下場。

正好這時小太監倒的茶燙了朱元璋的嘴,他把價值連城的玉杯摔了個粉碎,還不解恨,把心愛的端硯也摔到了地上,一時奉先殿裡一片狼藉,當值太監嚇得跪了一地。

只有雲奇不懼,他上殿來,揮揮手讓小太監們散去,他默默地拿起掃帚、簸箕,把砸碎的東西收起來,倒到外面去。雲奇剛把碎瓷片倒掉,迎面碰上了金菊帶宮女一路滅燈來了。

金菊問:“皇上一個人在裡面嗎?”

“今個你可別去惹皇上。”雲奇指指碎瓷片,“這不,一回來就摔盆摔碗的,氣大了。”

金菊問:“爲什麼事呀?”

雲奇說:“這不,今個是燈節嗎?皇上與民同樂,出去私訪,卻不想碰上了刁民,把皇上都污辱了。”金菊臉上反倒有了笑容,她說:“我去哄哄皇上。上次你忘了?是惠妃出事那天,皇上也是氣得不得了,我去了他纔有了笑模樣。”

雲奇動搖了:“那你去試試?你若能讓皇上消了氣,明天我給你多說好話。”

“你盡送空人情,你總說給我說好話,我還不是個燈官嗎?”

雲奇指指她的肚子:“都怪你肚子不給你爭氣,早生出個皇子來,母以子貴,你立刻就是貴妃娘娘。”

“去!”金菊推了他一把,打發宮女走後,向奉先殿走去。朱元璋半躺半坐在椅子裡發呆、生悶氣。聽見腳步聲,警覺地一望,見是金菊走上殿來,他倒虎起臉來,冷冷地問:“你來幹什麼?”

金菊不該照本實發:“聖上不是很生氣嗎?我來給聖上解解悶。”

朱元璋審視着她,疑心重重地說:“這麼說,朕小看了你呀!你很會察言觀色呀!你每次都找這機會來爭得寵幸,是不是?”

金菊欲解釋:“皇上……”

朱元璋打斷她:“沒一個好餅,都是陽奉陰違,算計朕!朕聽說,你準備封貴妃呢,是不是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也配!你給朕滾出去!”金菊目瞪口呆,片刻後捂着嘴,大哭着跑下殿去。在殿門口的雲奇說:“不靈了吧!誰知道哪塊雲彩下雨,誰也算計不過聖上啊!”

跑回往處,金菊又氣又恨又絕望,沒想到朱元璋是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自己還想巴結他,求得他的愛憐、寵幸,自己不是太不自愛了嗎?金菊哭着找出一大堆衣物,有童衣、兜肚、小帽子、小鞋,她全用剪子剪成了碎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