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

這天朱元璋讓朱標審案,這幾樁案子是朱元璋已經審過並定了刑的,在陪同御史袁凱看來,這是走走形式,叫太子體會一下父皇的精明果斷和公允。太子並不以爲然,他審得十分用心,幾乎是從頭來過,連人證物證也一樣不能少。

一個年輕犯人跪在朱標面前,御史袁凱敬陪末座。

朱標打量這個文弱書生,問他叫什麼名字?犯的什麼罪?

犯人答:“我叫馮宛,我沒罪,有罪的是我父親。”

一旁的袁凱介紹案情:“他父親是青州縣令,因草菅人命罪判了死刑。”朱標一邊翻案卷一邊覺得奇道:“馮宛,一人犯罪一人當,你父親犯了死罪,與你何干?怎麼把你也抓來了?”

袁凱說他是自投羅網的。馮宛說:“我想替父死,我父親茹苦含辛撫養我們弟兄七人,實屬不易,我想替死,可皇上說我拿大明律開玩笑,也把我關了起來。”朱標又一次想確認,“你父親確實有罪嗎?”

“有罪。”馮宛答,“我不求翻供,只求代死。”

袁凱見太子有點動心,忙悄聲提醒朱標,恐怕有詐,不然皇上不能連他都抓。朱標忽然喝令:“那好,成全他,把他推出去砍了。”

這令袁凱吃了一驚,但馮宛並無懼色,反而恭恭敬敬給太子磕了個頭,說:“看來太子殿下是個大孝之人,能體會在下一片孝心。”

爬起來後,馮宛面不改色地去赴死。馮宛已被武士拖走了,朱標又喊:“回來!”武士又把馮宛推上殿來,朱標說:“你本是一片孝心,這樣殺了你於心不忍。這樣吧,免你父親一死,改判他到塞外戍邊。”

馮宛並不滿意,他跪下說,那和處死了是一樣的,即使不骨埋荒漠,也是回不來了。所以馮宛仍願一死,免了父親的罪,望殿下成全。

朱標說:“你得寸進尺。太可惡了!那好,還是成全你,拉下去砍了吧。”馮宛再次道謝,依然從容而出,這令朱標又驚奇又佩服,朱標再次把他叫了回來:“拉回來!”

朱標對袁凱說,兩次試探,證明他的孝心是真的,不然早屁滾尿流了,這樣的人不可不成全。

袁凱深感不妥,忙提醒他宜慎重,這些案子全是聖上親自審後定了案的,發來殿下複審,一兩件有異議尚可,殿下幾乎件件從輕發落了,仁慈固然對,皇上那兒怕無法交代。

朱標說他自有道理。他對馮宛說:“馮宛你聽着,念你一片至孝心懷,成全你,免你父親一死,只罷他的官。你下去吧。”

馮宛淚流滿面地磕頭說:“謝謝太子。”

朱標意猶未盡,說:“我爲你屈法,因爲你孝,我希望孝心能成爲民本、國本。”馮宛千恩萬謝地下去了,御史袁凱可犯了難,太子可以爲所欲爲,自己怎麼辦?皇上首先會把板子打在他屁股上啊!

果然不出所料。朱元璋看完了太子重審的案卷,重重地往案上一放,垂手站在一旁的御史袁凱十分惶惑。

朱元璋說:“太子沒審過案,你也沒審過嗎?朕審過的所有的案子他幾乎都翻了,有的全翻,像這個馮宛;有的減罪一等,你爲什麼不說話?”袁凱苦笑着說:“臣有過失。”

朱元璋又笑了:“也不能怪罪你。你有什麼過失?他會聽你的嗎?”袁凱這才鬆了一口氣。

朱元璋以探尋的口氣問袁凱,朕審結的案子,和太子的大相徑庭,問他看誰對?袁凱誰也不想得罪,便說:“陛下法正,太子仁慈。”

“你老奸巨猾!”朱元璋說,“這也有把柄叫朕抓,你這不等於說朕不仁慈嗎?”袁凱登時又嚇得魂不附體,好在這一次朱元璋不是那麼認真追究的,他雖不滿意兒子的寬縱無邊,卻對他的重“孝”很感欣慰。這次審案風波沒有想象的那麼嚴重,朱元璋沒有大發雷霆,而且沒有推翻朱標複審的判決,馮宛的事一陣風傳出去了,成爲一段佳話,這令朱標很得意。

朱標與太子妃常娥在御花園裡漫步時,也是一臉得意。

常娥問:“你因爲什麼事情差一點把父皇惹火了?”

朱標說:“這叫道不同不相爲謀,父皇主張嚴法治國,我則信奉仁德化民。對犯人,父皇曆來是嚴刑重法,他發來十幾件案子叫我重審,他怪我都給改輕了,說是縱容,等於庇護。”

常娥道:“你也太過。皇上都審過了,要你推倒重來?皇上是試試你,考考你,教一教你日後怎麼治國,你倒好,竟把皇上審結的案子全部推翻。”

“要我審,就這樣。”朱標說,“不用我,就算了。”

“這叫什麼話!”常娥說,“皇上總有百年、龍馭賓天的時候啊,你那時也能這麼甩手嗎?”

朱標說:“從前父皇怪宋濂把我教壞了,這次有點徹底失望了,也許我真不合適當太子,父親總是說四弟燕王比我有魄力。”

“不管怎麼說,你都不能讓父皇灰心。”

“對我灰心不說,連累御史袁凱也跟着倒了黴。他叫父皇訓了一頓,害怕父皇治他的罪,回去後就瘋了,抓狗屎往臉上抹。”

常娥奇道:“這麼不耽事呀?他真瘋了嗎?”

朱標說:“也許是裝的,反正瘋了,瘋了也好,躲過了一劫。”

第二天朱元璋又交下來一個通敵案,此案非同小可。

犯官是鎮守海防明州衛指揮同知林賢。這幾年倭寇屢次犯邊,在福建泉州、漳州一帶登陸,燒殺搶掠,令朱元璋十分惱火,便加強了沿海的防護力量。卻不料有人告發,明州衛指揮同知林賢通敵賣國,居然拿了日本人五百兩黃金的賄賂,爲倭寇提供情報。

朱元璋初時不信,但派去查辦的御史連贓金都找到了,林賢還有什麼話可說?他被鎖拿進京,打入了死囚牢。

太子朱標審他時,林賢喊冤,說自己是想爲大明王朝臥底,不是真的降倭。事有湊巧,誰也沒想到,胡惟庸直接見了朱元璋,奏報林賢是他授意降倭寇,爲了套取情報,打入倭寇內部,以便日後一舉殲滅之。

朱元璋問胡惟庸:“那五百兩黃金怎麼講?”

胡惟庸說:“林賢不收這金子,怎麼會取得倭寇的信任?這五百兩黃金的事,林賢向臣報告過,是臣准許他收的。”

這一來,林賢非但無罪,反而有功了,朱標主張放歸原任,仍回明州衛去,繼續利用與倭寇的舊關係,討得他們的情報。

本來犯了凌遲死罪,非誅滅九族不可的林賢又奇蹟般地官復原職了。去胡府叩謝胡惟庸的林賢,幾乎是在二門口就跪下,一路膝行到書房,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在林賢想來,胡惟庸無利不起早,不會僅僅因爲與其父同僚幾年便肯捨生忘死救他,這樣的叛國降敵罪,弄不好會把自己也搭進去的。

他先是把返還的五百兩金子悉數給了胡惟庸。胡惟庸不要,說那不成了爲這點金子救人了嗎?林賢猜測胡惟庸有大事用他。他橫下了一條心,爲報人家的再生之恩,就是死,也不在話下。他雖再三表白,胡惟庸只是說了一句,別日後不認識老夫了就行。

右丞相汪廣洋一到陰雨天痔瘡就犯,流血流膿,疼得他坐着的時候必須擺兩把椅子,坐在中間,使痔瘡創面不與椅子捱上,處於懸空狀態纔好受。每逢犯病,總是麻奉工來爲他敷藥,但也只是止止痛緩解一下而已,並不能根除,實在痛苦不堪。

這天麻奉工又來爲他換藥,汪廣洋趴在牀上,疼得直哼哼。他抱怨這痔瘡實在討厭,久治不愈,上朝時站着尚好,坐下可就要命。

麻奉工說:“再換幾次藥也就沒事了。”他洗過手,坐在那唉聲嘆氣,好像有心事。汪廣洋說:“怎麼了,愁眉苦臉的?”麻奉工說他接了個傷天害理的差使,不幹又性命難保。汪廣洋忙問是怎麼回事。

麻奉工說:“胡丞相讓我下一服藥,藥死劉基,又不能馬上死,要在三個月後發作。我想到右丞相這來討個主意,你我好歹是同鄉,又是多年的故交。”汪廣洋顯得神經很緊張,連連搖手說:“別問我,我可什麼也沒聽見,你什麼也沒跟我說過,我耳朵背,重聽,誰都知道。”

麻奉工好沒趣,他心裡想,本來多餘問,等於問道於盲,還不知他是個明哲保身,樹葉掉下來怕砸破了頭的人嗎?指望不上汪廣洋,他收拾起藥箱,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太醫院,麻奉工揹着同行,膽戰心驚地把那副慢性毒藥配好了,卻把存底的藥方改成藥性溫和的一般治腸胃的藥。

劉基也一向請麻太醫看病,麻太醫升了太醫丞之後,兩人倒不常見。這次胡丞相奏明聖上,指名道姓請麻奉工爲劉基診治。麻奉工心裡畢竟有鬼,根本不敢正眼看劉基和宋濂,他說:“這方子,不要到外面去抓藥,回頭派個人跟我去,直接從御藥局出藥,回來煎服就是了,御藥局的藥總比外面的純正些。”劉基再三謝了麻太醫。

三天以後,劉基與宋濂結伴返鄉,爲不驚動別人,他們事先並沒公佈行期,反說要等劉伯溫的病治好了才走。他們是三更天出城上船的,臨行劉基帶了夠吃一個月的中藥,一大包。

山明水秀,田園風光娛人眼目,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劉基好不暢快。他們的座船順水行駛,青山綠樹在江中留下重重倒影,遠處的漁船在江上游戈。劉基和宋濂在船上悠閒地喝茶、下棋,說些閒話。劉基說:“從此你我可是山民了,再不問朝中事了,如果能平平安安度過餘生,就知足了。”

一次次的磨難卻讓宋濂樂觀不起來,他說:“也許我們都沒這個福分。”劉基舉着棋子忽做痛苦狀。

宋濂說:“輸一盤棋不至於這樣吧?快落子呀。”

劉基卻把子兒扔進了盒子,大聲叫:“快靠岸停船,肚子痛得厲害,我要上岸解手。”宋濂猜測可能午飯生魚片吃多了。

船伕急急忙忙向岸邊劃去。劉基肚子疼痛難忍,在岸上荒草叢中蹲了半天,沒拉出屎來,上了船又是內急,肚子裡像墜了個鉛砣,隱隱下墜。這麼反覆停船,這一天走出不到三十里。

宋濂提議返回金陵去看病,反正走出沒多遠。

劉基卻不願走回頭路,他說也許是肚子裡灌進風受涼了,過一會兒就會好,他執意回鄉下去。

劉伯溫毒發身亡

朱元璋與太子朱標一起議論時政、一起縱論得失的機會越來越多,朱元璋有意識地讓他參與一些軍國大事的決策和治理。

這天,朱元璋讓朱標看一份奏報,原來荊州的陳諒造反了,據湖北承宣布政使司說,他是陳友諒的舊部,朱元璋問太子怎麼看待此事。

朱標道:“必是湖北荊州的地方官魚肉百姓,有民不聊生之苦,造反總不是好事!”朱元璋以爲,誰造反倒不可怕,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有鋌而走險的人。可怕的是荊州百姓都跟從造反,這是令他頭疼的事。

朱標認爲照理說不該,“現在不是元朝末年了,父皇施行了那麼多仁政,扶農桑,興水利,放工商,幾乎沒有吃不上飯的地方了,有吃有穿爲什麼反,官逼民才反啊!”

“也不一定。”朱元璋說,“建國之初,洪武三年就有福建的陳同造反,竟佔了永春、德化、安溪;後來青州又再現黃巾義旗,沒有斷過。”朱標想不明白,便問:“那是爲什麼呢?”

“只有一種解釋,老百姓中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們是好事者,厭居和平、喜歡大亂,這非常可怕。秦末的陳勝、吳廣、漢代的黃巾,隋末的瓦崗寨,唐朝的王仙芝,宋代的宋江、方臘,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有大批的農民拋棄田園家舍,丟掉桑棗榆槐,舉家從軍,老幼盡行,你知道爲什麼嗎?”

朱標搖頭。朱元璋分析道:“人沒有滿足的時候,得隴望蜀,腹中無食盼溫飽,吃上飯了想山珍海味,有了土地想當官,當了宰相想當皇帝,人都有渾水摸魚的劣根,趟渾了水,大家來摸魚。”

朱標不敢苟同:“父皇這個見解,史書上可沒有。只記得父皇說過,魚肉百姓的****和貪官,是引發造反的原因。”

朱元璋開導太子說:“這固然對。國家若想安定,就要讓百姓減少怨氣,必懲貪官。你不是說朕設立皮場廟太過於狠毒嗎?就這樣還煞不住貪贓枉法之風呢。賬有不同算法,也不能因爲懲治貪官而寬大那些造反的暴民。”

朱標開了竅:“認爲這樣看來,總用一種辦法治天下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