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劉三吾搖搖頭:“我又不給他送禮,我怎麼知道他是誰,看面相,此人沒有奸相。”朱元璋又大笑道:“他是劉伯溫,聽說過嗎?”

劉三吾又驚又喜向劉基拱手說:“老天有眼,我要發跡了,我必中鄉試。”劉基很有雅興地說:“是說我劉基必得取你呢,還是說你的文章必爲我賞識?”

“當然是後者。”劉三吾說得無比自信。

劉基說:“但願你的文章能從千百個卷子裡跳出來。”

朱元璋一行離開劉三吾號舍,他道:“太熱了,秋天已到,怎麼這樣熱?”他揩了一把汗,說:“在這裡圈三天,豈不熬成人幹了!”

他回頭對李善長說:“去叫人弄冰塊來,每個號舍裡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裡也散熱。”

李善長道:“這時節,只有宮裡有冰藏在窖裡,這都是冬天從雪山運來的,數量有限,倘拿到這裡來,今年後宮就沒的用了。”

朱元璋說:“大不了不吃冰鎮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們這麼可憐。”李善長答應了。

這時,三十個手持長竿的太監在雲奇率領下來了。每株樹下站兩個人,長竿一舉,頓時蟬聲啞了。學子們看見,盡現感激之情。

血灑考場

趕散了爲他打扇子的宮女,側耳聽聽,蟬鳴已驟然消失,朱元璋回頭一看,小太監們正在樹下趕蟬,朱元璋樂了。

他來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絲不苟地寫着卷子。朱元璋見她是唯一一個衣着整齊的考生,就特別喜歡。他走上前去,說:“這麼熱,大家都脫得打赤膊了,你爲什麼不脫下衣服涼快涼快?”他又對李善長誇獎楚方玉,稱讚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誰也沒見過潘安,但這位可是一表人才,太出衆了。

李善長說:“皇上說的是。”

楚方玉一擡頭,認出是朱元璋。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見過,至少那飯勺子樣的下巴和大馬臉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時沒能記起在哪裡見過。朱元璋發現了她的目光,說:“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嗎?”

楚方玉未置可否。陳寧已經將卷子拿起來,託給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說:“好字,這文章也寫得精闢。”他示意把卷子還給楚方玉,說:“朕希望在殿試時見到你。”

楚方玉嫣然一笑道:“借皇上吉言。”

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別注意到了她眉間的一顆胭脂痣,便扭頭對宋濂說:“朕怎麼看着他面熟呢!你看他,文文靜靜,怎麼越看越像個女孩。”

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喬裝打扮的士子,便是當年在他幾乎餓死土地廟旁時,用珍珠翡翠白玉湯救過他命的那美麗少女。

朱元璋轉到了考舍轉角處。錢大的卷子已經抄了大半,忽見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夾帶於褲腰裡,惶恐地站起來,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後的楊憲一眼,楊憲卻把目光掉向了別處。

朱元璋問他:“初次下場嗎?”

“不是初次了,這秀才都不好當,學正啊,教諭呀,訓導啊,年年來考,不送禮不行……”他忽見楊憲用嚴厲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說,“我學問好,不用送禮。”

朱元璋說:“朕看看不用送禮的生員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了。”當汪廣洋把卷子遞到朱元璋手中時,他先是皺了眉頭:“你的字可不怎麼樣。”看了幾行,顯然被吸引了,看了錢大一眼,接着往下看,終於露出了喜悅神色,說:“你小小年紀,文章寫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認真往下看,突然驚叫起來:“啊!”

劉基湊上來,問:“怎麼了?”

朱元璋氣得發抖,他指着這頁卷子尾部的幾個字,是這樣寫的:後面還有。原來替他擬卷的老學究爲了便於攜帶,必須省紙,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寫到薄紙的正反兩面,唯恐錢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後面還有”四個字提示他。誰想到,這飯桶抄卷子抄懵了頭,連“後面還有”也抄到正文裡去了,一下子露了馬腳,怎不惹得萬歲爺發萬鈞雷霆之怒,在天子腳下,這是對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戲侮。

劉基忍俊不禁,縱聲大笑起來,宋濂上來一看,也大笑不止。楊憲不知發生了什麼差錯,急忙伸頭過來看,立刻惶恐得發抖了。

朱元璋把卷子兜頭擲到錢大的臉上,說:“你斗膽,竟然在朕首次開科取士的時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們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後面還有’也抄上了。”

“我沒抄,我沒抄。”錢大嚇得往後躲。

汪廣洋命令屬官馬上搜,把夾帶搜出來!

楊憲急忙過來說:“別搜了!驚動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這裡看,沒心思答卷了。”

朱元璋更堅決:“非要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沒有貪官污吏,他是怎樣把夾帶弄進來的?”

最沒面子的是主考官劉基,頭一科就出此醜聞,且在皇上眼皮底下,無法交代,劉基連連謝罪,說是自己的過失。

朱元璋想起入考場時爲海冬青的事,劉基在羣臣面前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殺掉心愛的海冬青,氣就不打一處來,便道:“劉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這樣代朕廣選人才的鄉試交給先生,卻出了這樣敗壞風紀的事,只要查實了,別怪朕不客氣了。”

劉基說:“陛下放心,如果考場不嚴,我當引咎闢職,自己入監坐牢。”已經上去幾個武士把鬼哭狼嚎的錢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個角落,一無所獲。楊憲怕外甥把他供出來,想緩一下,就主張先押回牢裡慢慢審吧,再這麼鬧下去,考場都攪了。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不行,非搜出證據來不可。”

李善長命人撬開他的嘴。嘴撬開了,滿口是血,刀子在裡面亂攪,沒發現什麼,錢大大叫大哭。劉基上去扯下了錢大的褲子,夾在隱秘處的小紙團落在了地下。錢大傻了,開始篩糠,楊憲更是一臉驚恐。

劉基撫平了那張紙,在正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結尾處,果然找到了“後面還有”字樣,他指給朱元璋看:“皇上看,‘後面還有’在這呢。”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讓劉伯溫和宋濂也迴避,由不相干的人來審。朱元璋回頭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說:“丞相太忙,就由楊憲會同審理吧。”

楊憲簡直是喜出望外,急忙應允:“臣一定盡職盡責,審個水落石出,不負陛下厚望。”

劉基說:“皇上,我現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適了?”

朱元璋說:“罷免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審完了再說。”衆皆默然。

這時見胡惟庸帶着大小太監擡着盛滿大冰塊的木桶從外面進貢院來了。因爲看熱鬧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監忘記了轟趕樹上的蟬,一時蟬鳴又起。朱元璋一跺腳,指指樹上,小太監們慌忙舉起竹竿,頓時像閉了開關一樣,貢院裡鴉雀無聲,垂頭喪氣的錢大已被押走。

密謀串供

楊憲氣急敗壞地回到家中,一邊寬衣一邊叫快找錢大他爹來!

錢萬三腳步匆急地進來,也不看楊憲的臉色就問:“這鴿子真靈啊,飛來飛去全辦了!怎麼樣?我兒子一準高中榜首了吧?!”

楊憲氣急敗壞地說:“你兒子在斬首的佈告上高居榜首還差不多。”錢萬三這纔看出他臉色鐵青,忙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楊憲連聲長嘆說:“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

錢萬三想不出怎麼會露餡,便道:“不可能啊!只要鴿子不被抓着就沒事。再說,鴿子抓着它也不會說人話呀,也供不出實情啊!”

“你那寶貝兒子簡直是一頭豬,比豬還笨!”楊憲一屁股坐到太師椅裡搖頭長嘆說:“皇上看他卷子,先時還誇他文章老辣呢,後來發了雷霆之怒。”

“抄錯了字也不至於呀!”錢萬三說。

“他倒沒抄錯,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楊憲說。

“那怎麼會出事?一字不落地抄纔對呀。”

“他把‘後面還有’四個字都抄上了,這不等於告訴人家,是打小抄嗎?天下有這麼笨的人嗎?”

錢萬三傻了,捶着胸罵了句:“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還指望他考上個舉人再考進士,也好在錢家大宅院門前立個旗杆,掛上‘進士及第’的金匾,看誰還敢欺侮,這下子不是全泡湯了嗎?”

楊憲不屑地說:“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想這個茬呀!弄不好,你兒子,你,我,還有咱僱的人,全都得掉腦袋。”

錢萬三瞪大了眼睛驚恐地問:“不會吧?大不了我們不考了唄,不就是打小抄嗎?至於殺頭嗎?”

“你懂什麼!”楊憲惱恨極了,怒道:“科考是誰開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還不是殺頭之罪嗎?”

“孩子他舅,你可別嚇唬我呀。”錢萬三說,“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銀子,去問問誰主審,咱多塞銀子不就完了嗎?”

“誰主審?我。”楊憲說,“好歹我跟皇上把這個差事爭來了,幸好沒人知道錢大是我外甥。這若落在劉基手裡,不但錢大沒命,你我都完了。”

錢萬三說:“老天長眼,真是謝天謝地呀。”

楊憲想的是儘快把錢大的卷子弄到手,當然這要費些周折。

錢萬三卻不理解楊憲的用心,他認爲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屁用。楊憲的一席話把他說開竅了。

原來進入考場後,考生填上姓名、籍貫和祖宗三代後,要把這部分糊起來密封,省得閱卷人徇私,這叫“糊名”。如果審案時把卷子調出來當衆一拆封,錢萬三不就露了嗎?錢萬三一露,楊憲還藏得住嗎?

錢萬三一聽也有點着慌,他想得倒簡單,僱上個偷兒,把卷子偷出來就是了,實在不行,僱人去搶。楊憲說:“哪有那麼容易!卷子現在封存在閱卷庫中,錦衣衛的人裡三層外三層晝夜把守,搶得出來嗎?”

楊憲已想到了掉包計,反正只有皇上和劉基幾個人看過一眼錢大的卷子,也記不準字體。找人模仿錢大的筆跡,把先生的文題底稿再抄一遍就是了。楊憲怕知道的人多了壞事,他只吩咐抄一份卷子,空白卷紙他想辦法弄來,至於幹什麼,他沒有說。

天色已向晚,考生們在吃飯。劉基從外面回到主考官公事房,宋濂在洗手,侍者已把飯菜擺在了桌子上,說:“二位大人快用餐吧,菜該涼了。”劉基也淨了手坐下,拿起筷子,發現有魚有肉,說:“不壞呀,是借了秀才們的光了呢?還是他們借了你我的光?”

“加魚加肉是皇上吩咐的。”宋濂說,“皇上親自過問考生們的飯食,歷朝歷代從沒有過。”

劉基很興奮,他隨便看了幾張卷子,那個給皇上畫像的畫師,還有那個和女孩一樣嫵媚秀氣的童生,卷子都有驚世駭俗之風。宋濂稱讚那個考過十七八場的老頭,文章也很老到。

劉基哈哈笑道:“人都老掉牙了,文章能不老到嗎?”

宋濂提醒他別高興得過早,他的心還一直提着呢!兩個主考官很可能因爲那個科場舞弊案而丟了前程。

“這我倒不在乎。”令劉基百思不解的是,他們查得這麼嚴,怎麼夾帶進來的呢?宋濂嚼着飯猜測:“會不會是考場裡有人接應?”

劉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說了聲:“不好!”

宋濂問:“怎麼了,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