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這麼一想,胡惟庸表態極爲果決、肯定。他認爲大明疆土廣大、西面、北面都有強悍外族虎視眈眈,不可掉以輕心,把各王派往領地,等於爲大明王朝樹起最可靠的藩籬,他又特別加了一句,“日後燕王、潭王等未成年王一旦弱冠,一律封有領地,江山也就無虞了。”

這很合朱元璋的口味,他不斷點頭。

胡惟庸深知朱元璋偏愛四皇子朱棣,便格外多誇了他幾句,又不着痕跡地說起朱梓也很有才華。朱元璋一點也不反感,反而點頭稱是,讓他多替自己考覈各皇子的德行、操守。

胡惟庸更高興了,等於有了參謀、建議權,他晚上見到達蘭時,也有功可表了。朱元璋又扯下一個紙條,上寫“劉繼祖”三個字,朱元璋說:“朕已追封劉繼祖爲義惠侯,你也去辦一下。”

胡惟庸說:“臣不知這義惠侯爲何人?”

朱元璋告訴他當初家貧,無寸土葬父兄,是這位同村的劉繼祖給了一塊荒地,纔不使父兄暴屍於外。如今發達了,不可忘了人家的好處。

胡惟庸趕緊讚道:“皇上真是古往今來少有的仁義之君,這麼多年還記得這樣的小事。”

“這可不是小事,”朱元璋說,“受人點滴之恩,當涌泉相報。但朕對背棄朕的人,也絕不放過。”這話似乎有所指,胡惟庸連連稱是。

羞辱功臣

胡惟庸並不完全靠炙手可熱的權勢籠絡百官,他的“寬以待人”常常是補朱元璋的空子。譬如他對楊憲的弟弟楊希聖和他老母親網開一面,就博得同行們的讚佩,他私下裡幫過很多人,所以胡府常常是高朋滿座。這一天,費聚將軍剛從蘇州欽差任上回來,就來拜見胡惟庸了,少不得備了些那裡的土特產。

走出大轎的費聚正要上臺階,見又一騎好馬飛馳而至。下馬的是吉安侯陸仲亨,他叫了一聲:“是平涼侯嗎?”費聚奔過來,二人執手熱烈交談。費聚問他是什麼時候從外面征戰回來的。

“昨天剛到。”陸仲亨說。

“還沒去見皇上吧?”費聚說,“沒覲見皇上就先來拜相府,傳出去不好吧?”

陸仲亨說:“你不也一樣嗎?”他們是一樣的想法,先找丞相透透風,省得上朝時看不準風頭。

費聚看着他那匹打扮得十分華麗的駿馬,問:“愛馬的嗜好還不減當年嗎?這匹馬一定是好馬了?”

陸仲亨道:“這是一匹真正的走馬,叫千里馬不爲過,它可不吃不喝連續跑三天,西北驛站纔有這良馬。”

費聚警告他可小心點,馮國勝愛馬吃盡了苦頭,去年又因爲在北邊征戰私藏良馬,連將軍印都奪了。陸仲亨不以爲然,認爲皇上盡小題大做。他們二人自恃是朱元璋兒時朋友,又屢立戰功,說話向來隨便,有點小過失,朱元璋過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轉天恰逢正旦的大朝。天剛破嘵,錦衣衛已在丹墀、丹陛陳列好鹵簿、儀仗,殿內朱元璋御座旁設了御扇,丹陛前設了香案。

費聚和陸仲亨位列公侯,當然要來上朝,他們久在邊關戍守,對這大朝的隆重儀式已有點生疏了。

皇帝升殿後,尚寶寺官將御寶置於寶案,樂聲起,鳴鞭,百官肅然而入,山呼萬歲後,分左右侍立,外贊官高呼“致詞”,胡惟庸出班,跪于丹陛中,致詞道:“具官臣胡惟庸,茲遇正旦,三陽開泰,萬物鹹新,恭維皇帝陛下,膺乾納佑,奉天永昌。”然後曲身低頭,起身站立,樂聲已止,胡惟庸帶領羣臣三鞠躬、舞蹈、百官拱手加額,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善長爲首,宋濂、徐達、湯和、陸仲亨、費聚、馮國勝等均按品級依次站列。朱元璋待一切禮儀完成後,把他要頒的御旨和批答的奏疏處理後說:“現在四海安定,民有所安,愛卿們有要事可奏上來。”

胡惟庸奏道:“岷、臨、鞏還有元朝叛軍,非大將不足以震懾,臣以爲朱文忠不宜回師,應與沐英合兵征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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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說:“甚合朕意。”他忽然看到了桌子上掛的紙條,那紙條上寫着“陸,驛馬”。朱元璋馬上問:“吉安侯陸仲亨上朝來了嗎?”

陸仲亨急忙出班:“臣昨日歸來。”

朱元璋說:“你明明是前天歸來,卻說是昨日,這裡有什麼說法嗎?”這顯然是點他先拜丞相,後陛見皇帝。

陸仲亨張口結舌,費聚拼命用笏板掩面。

朱元璋又問:“平涼侯費聚來了嗎?”

費聚急忙出班:“臣在。”

“你是哪天從蘇州回來的呀?”朱元璋問。

費聚吸取陸仲亨的教訓,實話實說:“上月二十八。”

朱元璋說:“你倒沒說謊。你回來三天了,能到別人家探親訪友,不來見朕,是何道理?朕派你去蘇州安撫軍民,是大事呀!”

費聚嚇得一聲不敢吱。

朱元璋又從桌下扯出個紙條,拍在桌上,說:“費聚,你身爲欽差,到了蘇州,不好好勤於公事,卻沉湎於青樓,太不成體統!”

費聚跪了下去,連連叩頭:“臣有罪。”他沒想到這種事朱元璋也有本事查清。朱元璋又說:“陸仲亨,你也想學馮國勝嗎?你從陝西回來,一路上佔用了幾匹驛馬呀?”

陸仲亨心裡一驚,他回答說:“三匹。皇上,臣是看驛馬日行千里,快捷,才忘了規矩的。”原來朱元璋爲保證京師和邊關通信快捷,他親手製定了不準任何官員侵佔驛馬的法令。

朱元璋斥責道:“你人未到,便有人告發你了。中原兵禍連年,現在百姓剛剛吃上飯,各戶出捐買驛馬,百姓容易嗎?都像你這樣,看見驛馬好,就自己佔用了,百姓不還得追加捐稅再買嗎?日子久了,就是賣兒賣女也供不起呀!”

陸仲亨跪下叩頭不止,他沒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朱元璋小題大做,翻臉不認人。陸仲亨臉上憤憤不平的表情,朱元璋看了個一清二楚,他心裡冷笑,暗道:“你不是不服氣嗎?怕的就是你們這些自恃有功的人胡來,功臣算得了什麼!朕活着你們就不服管,將來還得了?”

“你們二人都是朕的同鄉,開國元勳,但你們不要以爲有了這層關係就可以爲所欲爲了,你們既與朕有這層關係,就應事事做出表率,而不是給朕臉上抹黑。”朱元璋冷冷地說。

費聚和陸仲亨心裡彆扭,嘴上不得不又連連說:“臣知罪。”

朱元璋說:“你們自己說,是什麼罪?”

李善長道:“看在他們屢立功勳份上,又是小過,從輕發落吧。”

胡惟庸也不會放過這機會,道:“最近陸仲亨的兒子陸賢,已召爲五公主汝寧公主的駙馬,有了這層關係,也應從輕處置。”

朱元璋站了起來,拂袖怒道:“這叫什麼話!難道因爲是朕的親戚就可枉法了嗎?”他想了想,從屏風上扯下一紙條,說:“這次先不削封爵,正好前幾天陝西方面告急,匪盜侵州奪縣,十分猖獗,陸仲亨到陝西代縣去捕盜,那裡盜賊爲害最重。”

陸仲亨連連叩頭:“臣謝恩領旨。”

朱元璋又罰費聚到中都去,不是去當監工,是去當十天苦役。

費聚低聲說:“臣謝恩領旨。”

朱元璋又敕令他們走前到午門外去示衆三天,“不必帶枷,自己向過路百姓陳述所犯罪過,多於三十人圍觀的,就要重新說一遍。”

陸仲亨和費聚聽後,臉都綠了,但不得不齊聲說:“遵旨。”

胡惟庸又一次出班告免:“皇上,自我示衆一事就免了吧,總得給他們留點面子。”

“面子留多了,就是給國家留下隱患。”朱元璋冷着臉斷然不許。

沒有捆綁,沒有枷鎖,也沒人看守。陸仲亨和費聚二人在午門外各掛一塊牌子,各書自己的封爵官銜,忍氣吞聲受凌辱,費聚的牌子上除了“犯官平涼侯”外,還有“大都督府同知都督僉事”字樣。

圍觀者如堵,都感到新鮮。有說朱元璋不徇私情辦事公允的,也有說他小題大做、不通人情的,褒也好,貶也罷,都是個轟動,朱元璋“鐵面皇帝”的名聲遠播海內了。

費聚的口脣都乾裂流血了,陸仲亨更是站立不穩,他反反覆覆地說:“我有罪,我私用驛馬……”

費聚則吞吞吐吐:“我……我去逛青樓……”

百姓中有人竊笑:“這點小事就這麼羞辱大臣?”一個老者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不防微杜漸,不得了。”有人說:“這兩個侯爺,聽說都是皇上光屁股娃娃時的好友呢!”也有人說:“這麼懲治,天下百姓纔有望安居樂業呀。”

雲奇一直在人羣中轉悠着,聽着議論。

忽然有幾個人提了水罐過來,給他二人喂水,二人渴急了,貪婪地喝着,費聚說:“謝謝,請問……”

提水罐的人說是胡丞相派他來送水的。

陸仲亨忙說:“回去代我多謝胡丞相,這是真正的滴水之恩啊!”

雲奇看在眼中,望着提水罐的人離去。

怎樣爲官最安全?

朱元璋辦每件事都有頭有尾,他善於用效果檢驗動機。既然大張旗鼓地拿勳臣開刀示衆了,他關心的首先不是陸仲亨、費聚的感受,而是京城百姓和官紳士大夫們有何反響。

胡惟庸說:“萬民交口讚譽,都說皇上不徇私,這麼點小事如此重罰,天下百姓不再擔心貪官爲害了。”

“那也太言過其實了。”朱元璋心裡還是頗爲自得的,他一向主張,不教而誅,是對官吏的刻薄,但屢教屢犯,卻叫他頭疼,有時他也想過,爲什麼殺頭也殺不退貪官呢?

胡惟庸猜到了朱元璋肚子裡的答案,卻不願搶在他頭裡說,故意拿“貪慾”和“人心不足蛇吞象”來敷衍。

朱元璋卻擲地有聲地說:“是因爲人都存有僥倖心理,總以爲事情做得天衣無縫,不會被人發現,否則,若知道爲金錢所累,丟了性命,連累了妻小,甚至誅滅九族,他一定不會貪贓枉法。”

胡惟庸說:“皇上的判斷切中要害。”

朱元璋問他相不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話。

胡惟庸說不全對。民間也有諺語,魚過千重網,網網有漏魚。

“一語道破了機關。”朱元璋說他有時對誰的話都抱三分疑惑,他更看重自己眼裡看到的。

胡惟庸說:“眼見爲實呀。”

朱元璋又說起胡惟庸上的盛世表,他仔細看過了,“真有那麼多百姓心悅誠服地稱洪武朝爲盛世嗎?”他表示懷疑。

胡惟庸說:“街談巷議都如此,就拿這次懲治吉安侯、平涼侯的事來說吧,我就很難過,他們不該不體諒皇上的良苦用心,不該不知皇上的法度,確實放縱不得,有些名聲大噪的重臣也不忠於皇上,更叫我不安……”他有意地瞥了朱元璋一眼,故作欲言又止狀。

朱元璋道:“你想說什麼?朕看不慣吞吞吐吐。”

胡惟庸說:“臣真不想讓聖上傷心……”這更是欲擒故縱了。

“到底是誰,怎麼了?”朱元璋耐不住了。

胡惟庸覺得正是火候,正好報復劉基,他奏道:“據刑部尚書吳雲稱,劉基不是懂陰陽八卦和相術嗎?自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三月告老還鄉後,他走遍浙西山山水水,在談洋看中了一塊墳田,據說是龍脈,誰的先人埋進去,定會當皇帝。”

朱元璋臉立刻拉長了,玉束帶也立刻壓到了肚皮下,他問:“有這樣的事?”

胡惟庸說:“不止這些。那塊地是有主的,劉基想買,人家不肯賣,劉伯溫便指使他的獨生子劉璉勾結巡檢,把人家驅逐出境,強佔了那塊寶地。”

朱元璋怒道:“仗勢欺凌百姓,已經是十惡不赦,私買帝王之墳田,這是謀反大逆之罪。”對謀逆的話題,朱元璋不可能冷靜,他諭令馬上派人把劉基父子抓來京師問罪。

胡惟庸假惺惺地說:“他畢竟是皇上奉爲上賓的人,是不是削了封爵、奪回封地就行了?”

憤怒已經使朱元璋失去理智,他說:“朕對他夠敬重的了,他尚且如此,豈可寬恕?我的養子朱文正又怎麼樣?”

胡惟庸這才假惺惺地領命。

示衆的三天期限過去了,李存義代表李善長去慰問陸仲亨。

陸仲亨半臥太妃榻上,對來探訪的李存義說:“勞你和李丞相惦念着,這次可是丟盡了臉面了,明天還得啓程去陝西代縣捕盜。”他不禁一陣陣苦笑。李存義很替他不平,到一個縣裡去捕盜?這是縣令手下的捕快們乾的差事。

陸仲亨道:“這種花樣翻新的懲罰,是皇上存心羞辱我,這比杖一百軍棍都叫人受不了。”李存義說,李善長叫他捎話給他,千萬要忍着點,不可有半點不滿之言漏出去。陸仲亨點頭,他豈不明白。

這時管家來報:“胡丞相來了。”

陸仲亨說:“怎麼好驚動他?若不是他派人送水給我們,不站死也渴死了。”李存義說胡丞相爲人寬厚,善解人意,楊憲抄家那次,胡惟庸放了家人一馬,眼看着楊希聖攜帶大批珠寶出去,裝作看不見。

“這你可別亂說呀,”陸仲亨說,“誰告訴你的?”

“楊希聖本人啊,他對胡丞相感激涕零啊!”李存義說。

陸仲亨召來管家叫他大開中門,他親自出迎丞相。管家出去後,陸仲亨對李存義說:“你在這不好吧?是不是迴避一下?”

李存義笑着說不用迴避,他們是莫逆之交。

“是嗎?”陸仲亨反倒有幾分奇怪了,他一邊更衣一邊說:“胡惟庸這人挺大度,李善長復出,他並沒表示什麼不滿。這本來是對他的相權的一個制約啊,傻子都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