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守歲,正月初一,便是雲疆開年大典的日子。
六年前,聖女活着時,開年大典都是在聖山舉辦。
城中百姓歡鬧一夜,連夜登上聖山,由聖女在祭壇起舞祝禱,代替天神降下福澤。
後來,聖山被毀,雖有僧道從大周傳入雲疆,卻始終未能在雲疆盛行。
原因無他,只因巫醫風靡,醫者可以救死扶傷,又是巫的身份,自然要比那些只知燒香唸經的僧道靈驗許多。
因此,正月初一這日,守歲一夜的人們,依然會按照舊日的習俗,前往聖山祭拜。
載着太子和太子妃的馬車,和雲疆王的馬車,和幾輛青布馬車一道,天不亮便朝着聖山駛去。
山上白雪皚皚,官道上的積雪已經被人鏟淨。
馬車剛抵達山頂,幾大世家的家主,率族人,和不少百姓們一起,已經等候在山頂。
除夕大典,沈靈犀不會出席。
可開年大典這日,就算她不願再做聖女,也一定會上聖山來。
因爲正月初一,還是贊西皇后的冥誕。
那些不願死心的家主們,尚還存着一絲希望——就算聖女不爲雲疆的百姓祝禱,也會爲已故的贊西皇后祝禱。
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
馬車的車簾,被侍者掀開,一個頭戴蓮花冠,身穿素白道袍的女子,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隨着她一同下來的,還有身穿素白家常道袍,外罩一件鴉青色鶴氅,面容俊美無儔的太子殿下。
在他們二人身後,從那些青布馬車上,魚貫走下來十幾名身穿法衣的坤道。
最後一輛馬車上走下來的,是身穿法衣的蘇顯。
坤道們走到沈靈犀的面前,齊齊朝她見禮,“師叔。”
她們皆是年前便隨蘇顯一道趕來雲疆的,金仙觀的坤道。
沈靈犀朝她們還了個道禮,又朝蘇顯點了點頭,便帶着一行人,就這麼在衆目睽睽之下,朝贊西皇后的寢陵,步行走了過去。
除了沈靈犀一行以外的所有人,皆面面相覷。
“聖女怎會穿道袍?”
“聖女作爲天神的使者……爲什麼要去拜大周的神仙?太離譜了!”
“這大周的玄門,與聖女沒什麼關係吧?”
“與聖女沒關係,可與太子妃有關係啊,聽聞太子妃是大周皇帝欽賜的‘妙靈天師’,神通廣大的很,也能通鬼神,座下門徒無數,在大周那邊可是響噹噹的人物。”
“不過說起來,咱們的天神,是這聖山之靈,既無形又無影。反倒是大周的神仙,個個都是有金身的,是不是大周的神仙,更厲害一點啊?”
人羣議論紛紛,倒是有姒家人,在人羣中故作不經意地解釋,“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太子妃此番專程從太乙山的上清宮,請了得道的高人來,研讀聖女留下的古籍。”
那人指着跟在隊伍最後,身姿挺拔、衣袂飄飄,頗有些道骨仙風的蘇顯,“喏,那一位就是太乙山上清宮掌門第八十八代關門弟子,道法高深,博學廣識,對玄門古籍最爲了解,”他故意賣了個關子,“你們猜怎麼着?”
這話吊起了不少人的胃口,“怎麼着,怎麼着?”
“聖女留下的典籍,與太乙山上清宮裡留存的典籍,同承一脈,也就是說,聖女百餘年前,就是太乙山上修煉的玄門人士。”那人言之鑿鑿地道。
此話一出,人羣裡瞬間噓聲一片,“你們姒家人,只聽太子妃的,自然是太子妃讓你們說什麼,你們就說什麼,這等無稽之談,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那人淡然一笑,“話能作假,典籍可沒法作假。”
“太子妃已經讓那些大周來的坤道,開始謄抄聖女留下來的典籍了,過不了多久,雲疆各個衙門,和各個世家皆能拿到手抄經本。太乙山上清宮典籍的手抄本,在市面上也極易得,諸位若是不信,到時拿到手裡,對比一番,心中自然明瞭。”
說完這話,那人不再與他們爭辯,飄然離去。
只是他的話,卻被許多人聽進耳中,竊竊傳播開來。
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沈靈犀既然已經提前安排好,自然不會在意。
在離開雲疆之前,她要在聖山做兩件事,一是請劉美人她們,進母后的皇陵裡,確認墓穴中沒有可疑的東西。再請蘇顯,爲母后的寢陵作法,以防止再有人打母后寢陵的主意。
二就是奎十九和韶華這兩個,被烏爾答殺死的亡魂。如今烏爾答的靈魂已被煉化,也該送他們超度轉生了。
有金仙觀的坤道們助陣,蘇顯的超度法事,做的聲勢十分浩大。
沈靈犀雖未隨他一起做法事,但作爲贊西皇后的唯一親眷,也在法陣之中,爲贊西皇后虔誠祈福。
正因爲她在這邊,那些世家大族的家主和族人,甚至一部分極信任她的雲疆百姓,都像六年前那般,在這邊跪拜起來。
反倒是雲妄那邊,依照雲弘山在世時的慣例,在祭拜過雲氏的先祖以後,又去聖山祭壇廢址祭拜天神。
跟隨他一起祭拜的人,甚至連往常都一半都沒有。
說來也是湊巧,原本陰雲密佈的天氣,在蘇顯和金仙觀坤道們做法事的過程中,忽然撥雲見日,天氣放晴。
有金色的陽光,灑在贊西皇后的寢陵上,猶如神光普照。
如此,那些跟隨在沈靈犀這邊祭拜的百姓就更多了。
幾乎可以預見,過不了一年半載,在巫和醫被徹底分而治之的雲疆,不管是道門還是佛門,也會慢慢復甦。
如此,日後便再也不會有人,如項舟和烏爾答那樣,利用人們對“聖女”的信仰,而藉機生事。
百姓亦可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
法事從清晨,一直做到午後,才告一段落。
待到衆人悉數散去,超度的法陣前,便只剩下沈靈犀和楚琰,以及站在一丈之外,與他們隔着超度法陣,眼中含着淚光的韶華。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公主如今不僅重新回到自己身體裡,還嫁了個如意郎君,不知該有多歡喜。”
沈靈犀笑了,她毫不掩飾當着韶華的面,握住楚琰的手,“姑姑去九泉之下,若是見到母后,請轉告她,我們很好,請她放心。”
楚琰脣角微揚,反握住她的手,順着她的目光,看向虛無之處,“有勞姑姑轉告母后,我會替她照顧靈犀,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韶華看着兩人十指緊扣的手,笑着點點頭,踏進超度法陣中,魂體化作點點星光,消散在陽光下……
*
連日以來的勞累,讓沈靈犀的身體已經疲憊到極點,坐上馬車沒一會兒,便靠在楚琰的肩頭,沉沉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凌亂的夢。
在夢裡,一會兒是母后牽着一個紅衣少女的手,走到她面前。
那紅衣少女,面目模糊,卻依稀能看出,是她前世的模樣。
“孩子,以後的路,便就只能你自己走了。”母后不放心地對她道:“雖說你如今身邊已有了能依靠之人,可凡事還要多思慎行,切不可放鬆警惕……你們要小心……”
紅衣少女在她面前攤開了手,斑駁的掌心,躺着一塊佈滿黑色裂縫的玉墜,那黑色的縫隙,彷彿有暗光在涌動。
“小心啊……”她幽幽地囑咐:“一定要小心。”
一會兒是早已消散在月光裡的阿翁,忽然闖進她夢裡來,不依地對她道:“你這丫頭,當初拿假成親糊弄我,如今假的變成真的,是不是該帶乖乖孫女婿來瞧瞧我……”
還夢見早就被射成刺蝟,死在城樓上的戾帝,睜圓了雙眼看着她,“你若敢害死我兒子,我定要讓你血債血償!”
沈靈犀眉頭蹙得極緊,不住地掙扎着,睡得極不安穩。
直到落入一個鋪墊着重重羽毛,極溫暖的小窩裡,鼻尖充斥着好聞的藥香,才讓她終於安心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好似睡了很久很久。
沈靈犀再睜開雙眼,偌大的寢殿,空無一人。
地龍燒的很旺,溫暖如春,殿中嫋嫋燃着令她熟悉的安息香。
她坐起身,發現自己已經換了身寢衣。
想到如今她已與楚琰挑明關係,而這寢殿裡,向來只住他們兩人,她的臉頰瞬間一燙。
“你可算醒了。”劉美人探頭來瞧她,就看見她這副模樣,笑着打趣道,“幸好你沒什麼事兒,否則小郎君可是要急壞了。”
她說着,似想到什麼好笑的事,“你這小郎君可真有意思,你們兩個成日都睡在一張牀上,可他卻連給你換個衣裳都臉紅,哎呀,我家侄兒在他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娃都能打醬油了。”
沈靈犀臉頰燒的更燙了。
“我、我、這衣裳,是他、他給……給……”
一開口才發現,她的嗓音就好似被什麼東西劃了似的,粗糲又沙啞。
“嘖嘖。”劉美人見狀,惋惜地搖了搖頭,“這回你可就要失望了,是他讓侍女給你換個衣裳,他站在屏風後頭臉紅。”
她一臉八卦地欺近,豎着耳朵:“你老實告訴我,你們兩個現如今,是不是還沒圓房呢?小郎君是不是……身體有什麼問題?我瞧着除夕那天,還是你先……嗯……主動的,他是不是……不行?若不然我去問問她們,知不知道有什麼藥,能給他用一用……”
沈靈犀:……
她想起與劉美人初相識時,她們那幾個老人家,湊在一起口無遮攔的樣子。
開始後悔,除夕那晚,自己在城樓上的舉動了。
這簡直是給她們重新開了一道八卦的口子,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我睡了多久?”沈靈犀趕忙扯開話題。
劉美人比了個手勢,“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這會兒馬上就是正月初三早上了。”
沈靈犀揉了揉眉心,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還有些發脹。
“我這是怎麼了?”
劉美人飄到榻側坐下,倒是難得正色了幾分,“蘇顯來瞧過你,說你是魂魄不穩,聖山上的煉魂陣,雖已被毀,可畢竟在那上頭死了太多人,對你多少有些影響。”
“蘇顯說項舟曾在雲國經營十幾年,在這雲邊城裡,也不知還有多少未曾發現的佈陣,以你如今的身子,尚還在恢復中,不宜再此久留,他建議小郎君,儘快離開。”
沈靈犀心下恍然,難怪她從回到這副軀殼開始,一沾枕頭就睡得極沉。
看來,再次離魂,對她多少還是有些影響。
“就算他不提,我們原計劃也是初三啓程回雲邊城。”
她說着,無端想起自己此番做的那個夢來。
“我那具燒焦的屍身,那天交給蘇顯處理,你可知道蘇顯將它如何處理了?”她問道。
“他讓人把燒焦的屍骨分開,分別放進貼滿符咒的盒子裡,命人快馬加鞭送回太乙山了,說是要請上清宮的幾個長老作法,把屍骨徹底銷燬。”
劉美人說着,似想到什麼,神情一肅,“說起來,這兩日城門外頭,倒是出了一件怪事。”
沈靈犀眸色驟深,詢問地看向她。
“就是這幾日,天氣轉暖,城門外那些積雪,化得差不多了。”劉美人一臉疑惑地道:“有人發現,那天盛坤被燒死的地方,突然結了許多冰晶。那些冰晶遇火不化,反倒是有不少鴿子在上頭啄,也就這兩日都功夫,都快被那些鴿子給啄得差不多了。”
沈靈犀眉心微動,忙問,“那些鴿子呢?”
“自然是飛走了。”劉美人擺了擺手,“反正過會兒你們出城時候,也會路過。到時你親眼瞧瞧便就是了。”
沈靈犀聞言,朝四處打量一番,又問:“這幾日怎麼沒瞧見老祖宗和徐遠善,他們去了何處?”
“徐遠善一直跟着他那個媳婦,老祖宗擔心他再做什麼壞事,自然也跟着他。”
說到此,劉美人忽然拍了一下手,“對了,那李二太太前日還悄悄去城門外頭,瞧過熱鬧呢!”
*
一個時辰後。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撒在城門上。
載着楚琰和沈靈犀的馬車,壓着厚厚的積雪,緩緩駛出雲邊城。
黑甲衛騎馬隨護在馬車旁。
馬車剛駛出城門外,約麼一刻鐘後,騎馬隨侍在馬車旁的純鈞稟報道:“殿下,太子妃,你們快看……”
沈靈犀與楚琰對視一眼,掀開車簾。
只見化了大半積雪的官道旁,有晶瑩剔透的東西,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一羣鴿子,圍在那些冰晶上,飛快地啄着。
沈靈犀清晰地瞧見,一隻鴿子啄起一片冰晶,便振翅起飛,朝着東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