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死效忠?
沈靈犀詫異地挑眉。
這些世家家主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確。
只認她一個。
她笑了笑,語氣平淡地道:“諸位六年前若是如此,雲曦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也未可知。只可惜六年前,死的只有雲曦一人。”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們,臉上立時露出赧然之色。
當年聖女被戾帝綁上城樓,無一人敢站出來,替她求情。
即便在她死後,替她收屍的,也非雲國人。而是大周如今那位身份尊貴的太子。
沒有人比沈靈犀心裡更清楚,他們現如今跪地所求的,不過是她過往那個聖女身份,代表的“神權”罷了。
聖女轉生、聖女祝禱、聖女祈福……
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可以讓百姓在心理上有個寄託,也能讓他們這些“忠實”擁護聖女的世家,在雲疆這塊地界上,重新擁有和過去一樣的無上榮光。
可這些,對她這個死過一次的人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像當初在聖山廢棄祭壇上,太叔媚只是邯鄲學步,做了個她當年祝禱的樣子出來,就能被人頂禮膜拜。
那些百姓拜的,也不過是自己心中那份信仰罷了。
倘若她當真擁有溝通天神的能力。
天神會庇佑的,應該是這片土地上,爲數更多的黎民百姓。
而非這些,一出事便只會明哲保身的世家。
沈靈犀的目光淡淡掃過他們:“如今雲國已亡,大周對待雲疆子民,與其它諸州一視同仁,並無不妥之處。諸位若當真爲雲疆好,就該盡心竭力輔佐雲妄,爲百姓謀更多福祉纔是。”
說到此,沈靈犀頓了頓,“初代聖女百餘年前已留有‘聖女一脈,九代而終’的讖言,最後一任聖女雲曦,在六年前雲國亡國之時,已在諸位面前魂歸天地。望諸位日後,好自爲之。”
說罷,不再去看他們的反應,直接越過他們,往外走去。
在沈靈犀離開以後,那些白髮蒼蒼的家主們,方纔顫顫巍巍站起身。
他們看向姒家家主姒卓,“姒家主,你如何看待聖女如今這番態度?”
“家父臨終前囑咐,命我姒家從今往後,只聽太子妃的。”
姒卓呵呵一笑:“太子妃既然說,要輔佐好新雲疆王,我姒家定會竭盡全力照辦。我勸諸位也趁早收收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如今的聖女,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了,諸位也該朝前看……言盡於此,諸位好自爲之。”
說罷,姒卓也大步離開。
*
五日後,除夕。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下,將整個雲邊城打扮的銀裝素裹。
除夕之夜,整座城池張燈結綵,爆竹聲聲,一片歡騰景象。
依照雲疆慣例,新任雲疆王在除夕這夜,會與民同樂,宴請百姓共飲椒漿酒。
百姓們翹首期盼,此番作爲聖女轉生的太子妃,會像六年前那樣,親自出面,爲百姓們賜下福酒。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靈犀並沒有出現在此次盛宴之上。
椒漿宴由姒家家主主持,太子只打了個照面,便匆匆離開,從頭到尾,在主位上坐着的,只有雲妄一人。
儘管這一年,前任雲疆王雲弘山死於非命,可椒漿宴卻比往年更加盛大。
雲疆幾個世家的家主,罕見地全數出席了盛宴。可見這位新晉的雲疆王,已經得到所有世家大族的認可。
百姓們唯一遺憾的是,“聖女”不在。
這就意味着,沈靈犀並不願意再以聖女這個身份活着。
雲邊城的百姓傷懷者有之,失望者亦有之。
即便如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六年前孤立無援,當衆慘死的聖女,已經用性命,卸下了那份責任。
如今的她,不欠任何人。
這一夜,雲疆王賜下的椒漿酒,與多年前聖女在世時的味道,一模一樣。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六年前那個每逢節慶之日,在聖山如神靈般翩躚起舞,代替天神佈施福澤的紅衣少女,從今往後,再也回不來了……
高大的城樓上,沈靈犀身披素白的狐裘斗篷,俯視着城中歡鬧的盛景,脣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是因爲我嗎?”楚琰站在她身側,嗓音低沉地問。
沈靈犀不解地回頭,“什麼?”
“我聽雲妄說,你當衆拒絕了那些世家,請你以聖女身份,出席雲疆大典的請求。”
楚琰的鳳眸,注視着她的眉眼,“在我身邊,你儘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必擔心會有不好的影響,一切有我……”
“殿下多慮了。”沈靈犀笑着打斷他的話,“我拒絕他們的提議,並非因爲殿下,而是我從來都不想做這個聖女。我是人,不是神,我也從來都沒有與神靈溝通的能力。聖女這個身份,承載着人們對於神靈的信仰,並非是我這個凡人應該承擔的。”
“做雲曦時,身負聖女的血脈和責任,即便是個傀儡,也不得不做。可如今,聖女已死,我只是棺材鋪沈老翁的孫女,我只想做我自己。你看,如今雲疆在大周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比起以前,已經是極好了。”
說到此,她頓了頓,“即便有一日,人們銘記我,也應該是在認可我能力的情況下,比如棺材鋪老闆沈靈犀,或者是……‘妙靈天師’沈靈犀。”
楚琰挑眉,“妙靈天師,與聖女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沈靈犀彎脣一笑,那雙純澈無垢的杏眸,映着遠處的燭火,亮晶晶的:“妙靈天師可是我替人驅邪避煞,化解冤結得來的名頭。自然與那僅靠血脈和出身而定的聖女不同。”
說到此,她杏眸微閃,又放輕了聲音道:“這就好比,做太子的太子妃,和做楚琰的妻子,本質上有所不同一樣。”
她的聲音,極輕,比這城樓上的風,都要輕上許多,就好似在這冬夜裡,無聲飄落的鵝毛大雪,漫天遍野。
不同的是,雪是沁涼的,而她的聲音,落在楚琰的耳中,卻是滾燙的。
楚琰的目光緊盯着她的眼睛,不願錯過她絲毫的表情。
他滾了滾喉嚨,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那……你想做太子妃,還是做我的妻子?”
“我……”
沈靈犀遲疑地開口,雙手負在身後,無意識地絞緊,那雙清亮的杏眸,注視着他,眼底帶着幾絲猶豫。
“不必着急現在就回答。”楚琰見狀,便知方纔應該又是他多想了。
他眼簾輕垂,“等以後再……”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見面前嬌小的身影,忽然朝他走近。
緊接着,她清麗的面容,極快欺近他。 楚琰只覺得脣上如羽毛般,忽然落下一片溫軟。
如蜻蜓點水,飛快貼近,又極快離開,快得讓他來不及反應。
“這是我的選擇。”沈靈犀強作鎮定地開口,她臉頰燒得通紅,心臟跳得也不像是自己的。
可那雙杏眸,卻如星辰般璀璨,又坦然地望着他,問:“你……”
“呢?”字尚還來不及說出口,便見他俊美的面容,朝她低俯下來。
脣齒糾纏,呼吸繾綣。
“這也是我的選擇。”良久,他貼着她的脣,啞聲呢喃道……
燈火闌珊處,雪落無聲。
城樓上,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映着遠處歡騰的人羣,彷彿是這世間最溫暖的所在。
讓人相信,世間的美好,莫過於,在這寒冷的冬夜,有人可依,有情可訴……
與此同時,雲邊城外不遠處,一隊身穿甲冑的騎兵,飛馳而至。
騎兵身上的甲冑,早已被風雪染成雪色。
即便如此,他們臉上個個都洋溢着笑容。
“從接到回城命令,走了一天一夜,總算在大年初一趕回來了。”
“是啊!還以爲要在邊關呆上一年半載的,沒想到竟這麼快就被召回來了。說到底,還是咱們將軍深得太子殿下信任,雲邊城如今沒了咱們將軍可不行。”
“將軍,聽聞太子殿下很快就回京了,等殿下回京以後,將軍是不是就常駐雲邊城了?”
打頭的青年將領,在距離城樓不遠處,“籲”的一聲停馬,凝目望着遠處城牆上相互依偎的身影。
那雙飽經風霜,卻依然看誰都深情的桃花目,在認出那對身影是誰之後,閃過一抹自嘲。
跟在他身後的兵卒們,見他沉默不語,也都趕忙收起了玩笑。
“將軍稍待,屬下這便去叫人開城門。”副官說着,正欲打馬去城樓下叫開城門。
卻被那將軍擡手止住,“不必了,換個門進。”
他說着,深深朝那兩人望了最後一眼,調轉馬頭,朝另一側城門飛馳而去……
*
雲疆地牢。
“哐、哐、哐……”
在地牢最深處的牢房裡,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大力拍着牢門,朝外頭喊道:“來人啊,有沒有人?給我開開門……”
“我是雲家正統的血脈,我才應該是雲疆王,有沒有人,快來給我開門……”
那人垢頭蓬面,原本癡肥的身體,因着連月以來在牢房清湯寡水的飲食,而迅速癟瘦下去,倒顯出幾分雲家人特有的清秀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打從在東宮被楚琰和沈靈犀,發現身份以後,便拘起來的雲國前太子,雲崇。
雲崇被押解在囚籠裡,從京城一路顛簸,去了半條命,才抵達雲疆。
他原以爲,到雲疆以後,自己會被放出去。
卻沒想到,在這昏暗、潮溼的地牢裡,等了這麼久,都沒有人再來看過他一眼。
就好似忘記了他這個人一樣。
這些日子以來,他斷斷續續從那些獄卒的口中,聽到了雲邊城發生的事。
尤其是當他聽到,沈靈犀竟是“聖女”轉生。
雲崇總算明白,先前在京城時,這死丫頭在他面前,那般發瘋,究竟是爲何。
“來人,去叫沈靈犀來。”他大力拍着牢獄的門,“我是沈靈犀嫡親的哥哥,她不能這麼對我。我是你們雲國的太子……只有我纔是正統,我才應該是雲疆王,快來人,給我開開門……”
“吱呀”一聲,遠處傳來厚重的開門聲。
一個輕巧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朝他的方向走來。
雲崇眯起眼睛,朝遠處望去——
只見一個瘦小伶仃的身影,手執一盞風燈,手裡拿着硃紅的食盒,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來人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身上穿着鎮遠軍小兵的青布棉衣,瞧着十分機靈。
“殿下,今日是除夕,趁着大夥在慶祝開年的功夫,將軍讓小人給您帶些吃的來。”
小兵說着,利落從食盒裡拿出不少吃食,“將軍讓小的轉告殿下,請殿下稍安勿躁,太子和太子妃後日就要回京了,等他們回京,雲疆這地盤便是將軍說的算。到時候,將軍再偷樑換柱,把殿下悄悄放出去,日後殿下便可高枕無憂了。”
雲崇一看,都是自己素日裡愛吃的,頓時笑開了眉眼。
他不疑有他,抓起盤子裡的豬蹄,啃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們將軍是個講義氣的,你告訴他,讓他儘快安排,我這回爲了他們,那可是受大罪了。讓他趕緊把雲妄給弄死,他答應過我,要讓我做雲疆王的,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將軍說,眼下雲妄新上任,暫且動不了他,等再過些時候再做打算。”那小兵露出一排白牙,“還得請殿下,再回京城,把先前沒辦成的事兒,想辦法給辦成才行。”
雲崇皺了皺眉,頓時覺得手裡的豬蹄都不香了。
“他還想讓我回京城去?”
小兵笑着恭維道:“將軍說,那事兒只有您能辦成,所以……”
雲崇眸光微閃,把豬蹄扔回食盒。
他張了張嘴,似想要拒絕。
只是又似想到如今這番處境,若是不答應,恐怕是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裡。
便只得哼哼着應下,“你告訴他,我這身子骨弱的很,若是他再不抓緊,我若死在這兒,那可就沒人替他辦事兒了。”
小兵見狀,趕忙應下,又恭維他好些時候,見他將食盒裡的吃食,全都吃完,才收拾東西,離開了牢房。
從牢房裡出來,小兵提着風燈,轉過街角,走到一輛馬車前,將獄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向裡頭的人稟報。
馬車裡,沈靈犀和楚琰面對面坐着,聽完小兵的話,脣角勾起一抹冷笑。
“等後日我們離開,你就把他放出來,跟着他,不管他有什麼要求,都滿足他。”她吩咐道。
小兵應下,恭謹告退。
待他離開,楚琰目光灼灼看着她,問道:“你是如何知道,雲崇與徐遠善有勾結的?”
“那本賬簿。”沈靈犀意味深長地回答,“在雲國亡國以後的一年裡,烏爾答去了雪山,項舟被困在聖山皇陵,可徐家香料行的賬簿上卻還有藥宮獨有的香料進出,能提供給他這些香料的,唯有當年帶着不少私貨,逃出雲疆的雲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