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言道:“臣不敢居功。”
“謝卿怎也說起這等客套話來了, ”咸寧帝道, “朕自來賞罰分明,有功便要賞。”
謝思言仍堅持辭謝錫賚。
咸寧帝沉吟少刻,道:“那朕便先與你些金銀絹帛之屬,至於旁的, 容朕好生想想。”
謝思言申謝。
謝思言出宮後,厲梟去稟告沈惟欽:“世孫, 魏國公世子只拿了些金銀珍玩, 並沒得旁的封賞。”
沈惟欽正低頭翻看自己近一兩年來積攢的字畫。
原先的沈惟欽學業荒疏, 書房裡藏書少,字畫更少。他後來覺着書房佈置得太空了, 就買了些書翰卷軸掛起來,斗方、長卷都有。久而久之, 很是積了些。
他前幾日聽聞中秋家宴之後,咸寧帝將楚王召過去閒敘,楚王瞧見咸寧帝寢殿內掛着一幅風雲龍虎長卷, 畫工精麗, 筆勢恣豪,一望即知非凡品。楚王詢問這畫的來頭, 咸寧帝語帶欣慰地說那是寧王去年給他贈的壽禮, 他喜愛非常,拿到手後就命人將之懸在寢殿內, 日日賞看。
楚王並沒將之當成一回事, 但他卻留了心。
咸寧帝對寧王的猜忌更甚於對楚王, 縱是爲了擺出一副兄弟情深的姿態,這等舉動也未免有些怪異了。
但一幅畫能藏着什麼玄機?
厲梟等了半晌不見世孫有甚吩咐,躬身告退。
“繼續留意着皇帝那邊的動靜,”沈惟欽淡淡道,“下去吧。”
謝思言的反應是意料之中。從來沒有自己索要封賞的道理,何況,謝思言若是張口就跟咸寧帝要了什麼好處,咸寧帝只會覺得他此番揭破北狄的陰謀只是爲了要賞,甚至可能還會認爲謝思言跟北狄合謀演了一齣戲,爲的不過是挾功逼賜。
沈惟欽對畫思想半日也沒個結果,索性出了府。他這回將仲晁從北狄那件事摘了出來,仲晁非要當面謝他。他心知仲晁不是要謝他,而是要跟他計議聯手之事。
這就是他幫仲晁的目的。勢單力孤永難成事,在朝中,他需要一股扶持相協的勢力。
纔出府,他就瞥見不遠處站了個碧色裙裳的女子,女子戴着帷帽,身形纖弱,瞧着有幾分眼熟。
他並沒當回事,回身欲上馬車時,那女子快步走來,尚未近他身,就被護衛阻攔下來。
女子一急,掀起了面前的皁紗:“世孫留步,是我。”
沈惟欽聽出是陸聽芊的聲音,上馬車的舉動越發快,甫一坐穩就放下簾幕,命從人將她趕走。
陸聽芊六神無主,“撲通”一聲跪下:“求世孫出手保下我公爹!世孫若肯援手,妾身與妾身夫家往後但憑驅策!”
沈惟欽本已揀了本路上要翻的書打開瀏覽,聞言微頓,喚來厲梟吩咐幾句。
陸聽芊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回,須臾就見厲梟陰沉着臉過來跟她道:“酉時再來。”
落日時分,陸聽芊坐在京郊一處莊子的敞廳內,蹀躞不下。
她雖則不喜吳詹,但經此一事,也知曉了些利害。自打她公爹下獄,她在吳家幾個房頭面前就擡不起頭來,老太太甚至擔心吳岱一事連累整個吳家,想讓她跟吳詹搬出去住,跟吳家撇清干係。
於是她這陣子也顧不上跟吳詹使小性子,籌算着救吳岱的事。她已去孃家求了,但祖父說茲事體大,陸家也暫且無法。她就讓祖父去跟謝家求助。謝家怎麼說將來也是吳家的四門親家,總是不能坐視不理。
祖父就問她打哪裡知道謝家將來要跟陸家結親的,她說是有一次回孃家的時候無意間聽她娘提起的。祖父還叫來她娘斥責一頓。又嚴令她不得說出去,還申斥她一通,說這等事他會尋機幫忙斡旋,不讓她去攪擾謝家。
她覺得祖父就是怕謝家不豫,屆時悔婚。她也不信祖父說什麼會幫忙斡旋的話,她算看出來了,臨到這會兒,孃家也是靠不住的。祖父母如今最寶貝的孫女就是陸聽溪了,還不是因爲陸聽溪婚事好。若她當初嫁了楚世孫,又豈會淪落到而今這步田地?
她思來想去,還是來找了沈惟欽。
她總是覺得,沈惟欽當初雖決絕地推了親事,但他沒娶她,也沒娶陶家女,並非獨獨針對她。若是沈惟欽當真厭惡她,當初咸寧帝當場賜婚時,他爲何不出言阻攔?沈惟欽後頭也是默認婚禮籌備的,她跟他差一步就成禮了。
故而,她遇事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沈惟欽,她覺得她開口相求,沈惟欽很可能會答允。只是終歸有些猶豫,於是今日方來。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聽得外頭人聲響起。
她回頭看去,房門應聲而開,透過窗櫺漏撒進來的夕照投在沈惟欽漠無神情的臉上,分明是暖光融融,無形之間卻生髮出森寒詭譎的陰怖。
陸聽芊又提了一遍救吳岱的請求,沈惟欽乜斜她:“我可以救下你公爹,但你往後得監視吳詹的一舉一動。”
陸聽芊覺得這非難事,一口應下。
沈惟欽擺手:“沒旁的事了,至於具體要如何做,厲梟會告訴你。”
陸聽芊卻猶豫着不肯離去:“聽聞世孫前陣子中了魘魅之術,不知是否大好了?”
沈惟欽面色愈加冷淡:“你若是廢話這樣多,那當我適才的話未曾說過。”
陸聽芊只好閉嘴告辭。
收到謝家老夫人的帖子時,陸聽溪是有些驚訝的。
謝老太太素常來陸家走一遭都是稀罕的,怎會忽然請她跟母親這些做小輩的去吃茶?不過謝家老夫人的面子是不能拂的,她們理當好生準備。
翌日,在葉氏的帶領下,陸聽溪應邀去了魏國公府。
才坐下跟老太太敘了幾句話,老太太就以出去賞花爲由,將她支了出去。而今這個時節哪來的花,陸聽溪覺得老太太這是要跟母親說什麼話不想讓她聽見,就順勢隨着丫頭退了出來。
纔在一處專供遊息的抱廈內坐下,就瞧見一個丫鬟捧了個大托盤過來。托盤內是各色點心,有藕粉桂花糖糕、山藥棗泥糕、黃米麪棗糕,還有各色渴水,林檎渴水、香糖渴水、五味渴水,另有些道不出名目的吃喝,陸聽溪一時但覺目不暇接。
她才嚐了幾口,就見周遭丫鬟自覺退下,謝思言身着一襲黛藍色交領窄袖曳撒、腰繫闊白玉鸞帶、足踏粉底皁靴,迤邐而來。她微微一怔,謝思言穿衣素愛風流飄逸,往日裡總穿闊袖的直身或道袍,曳撒形制利落,多作騎裝與武官的朝服,她幾乎沒見他穿過。不曾想,他穿上竟是別有一番風致。
“吃食可還合胃口?”謝思言落座她對面。
陸聽溪點頭,做賊似地悄聲問他來做甚,就聽他揚聲道:“來找你。”
陸聽溪沉默,咬了口糕道:“我知道,你小點聲,別把旁人招來……我是問你來找我作甚?”
“來問問你想不想我。”
陸聽溪吃糕的舉動一頓,她總覺得謝少爺今日有些不對勁,遂另起話頭:“多謝你先前送我的中秋禮。”
謝思言中秋送了她一套鴿血石頭面。他說她膚白容嬌,正配鴿血石。由於過於貴重,她不願收,謝思言就說她若不收,他回府後就隨便揪個丫鬟轉手送了,她一股氣惱涌上,拿了東西就走,也沒跟他道謝。
“怎總跟我言謝,你此前不是已經跟我道謝好多回了?”
陸聽溪不語。
她此前每回想到他幫了陸家多大的忙,又想到他隱瞞不告的行徑,就覺心緒複雜,禁不住再三跟他道謝。道謝多了,謝思言就微詫地問她不就是送份禮何至於此,她才知道她誤會了。
她隨即將她的揣度跟他說了,又問他爲何要瞞着她,他端視她良久,竟矢口表示幫陸家跟她外祖家脫難的人不是他。她後頭再行追問,他就不肯說了。她覺得她的揣度大抵是沒錯的,只是謝少爺實在太過倔強。
謝思言給自己倒了杯桂花渴水,往太師椅裡一靠:“你瞧我今日穿的這身衣裳如何?”
陸聽溪正要說很是雋逸飄灑,謝思言已經自顧自接了下去:“我也覺着極好。那你覺着這些雜七雜八的吃食如何?”
陸聽溪剛要張口,他又繼續道:“我也覺着甚好,這些都是我親自爲你預備的。你瞧那天際的霏霏雲霓,像不像你赧然時的酡顏?”
“夕陽融輝穿透你雲鬢間的瑪瑙寶石,彷彿你撞入我的心潮波心一樣容易。”
“‘情到深處,紅箋爲無色,’雨恨雲愁,風情月意,我的喜怒哀懼,我的苦笑憂思,因你而起,因你而滅。”
“‘青春都一餉,’無論濁世浮名還是淺斟低唱,我都不放眼裡。此生唯一放不下的,獨你而已。你是霓霞,你是瀚星,你是不世的驪珠,輝映我晻晦的世界。”
……
陸聽溪嚇得手裡的糕都掉了,雙目圓睜。
謝少爺大馬金刀地坐穩,就開始念詞,好像是在先生跟前背書一樣。從容不迫地接連誦出,竟有一種別樣的詭異感。
謝少爺唸完最後一句,杯中的渴水也飲盡。
旁側扶疏花木輕動,一片衣角一閃而逝,只留花葉輕輕搖盪,仿似只是薰風拂煦而過。
謝少爺擱下手裡的金素太乙蓮葉杯:“好了,現在咱們可以說點別的了。”
……
陸聽溪走後,謝老太太即刻將孫兒叫了過去。
“我費盡心思給你準備了今日這一出,你就是這樣敷衍了事的?!”謝老太太氣惱萬分。
那些情詩一樣的話,是早就打好的稿子。她憑着早年的模糊記憶將當年謝老太爺跟她說過的一些情話寫了下來,對孫兒謊稱是自己臨時想到的,讓他背下,屆時照着說便是。孫兒起先不願,後頭與她討價還價半日,自己改了一半的措辭,見她老大不高興,這才住手。
她今日派了人盯着,與他說不將這些跟陸聽溪背完,她下回就不請陸聽溪來府上吃茶。她這孫兒不過掃一眼就將詞記全了,卻不曾想這般敷衍。
謝思言不緊不慢道:“祖母大約還是不瞭解她的性情,比這更纏綿的話我都說過,但沒甚用處。聽溪跟旁的姑娘不同。”他沒說出來的是,祖母寫的那些詞兒,他若是不改,根本說不出口。他一眼就知那些是祖母年輕時從祖父那裡聽來的。
謝老太太默然片時,拍拍他的肩:“那成,你自己琢磨。橫豎人不跑就成。”
謝思言冷哼,小姑娘喜歡她與否,他無法掌控,但跑是絕跑不掉的。
詹事府的詹事老邁,提請致仕,東宮輔臣上的事,楚王不能自己拿主意,轉去問咸寧帝的意思,咸寧帝當即表示准許致仕,且要提謝思言升任詹事府詹事補缺。
楚王驚駭不已,詹事府詹事可謂東宮屬官裡的最高長官,累代慣例都是非年高德劭者不可勝任,咸寧帝竟讓謝思言一個年輕後生擔任?
不過太子又不是他兒子,何況這是咸寧帝的意思,他照做就是。
又至年底,但今年這個年底卻不同於往年。陸文瑞謹記着謝家去年答允至遲這個時候來陸家提親的事,然一直未瞧見父親的來信,他就知道謝家還沒來,越發覺得謝家怕是誆了他們,於是以述職爲由,風塵僕僕地回了京。
甫一抵京,他回了趟家就風風火火地直奔魏國公府。不想撲了個空,門房說魏國公尚未回。陸文瑞越想越惱火,又轉去太常寺門口堵謝宗臨。
坐在馬車裡望着外頭的飛絮大雪,陸文瑞就不禁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他從六科班房出來,被謝宗臨語帶輕嘲地調侃了一通。他怎生瞧不出,謝宗臨不過是因着自己兒子看上了他女兒,還巴巴地湊上來,覺得落了面子,心下不快,這纔來刺他。
謝宗臨官位比他高,又是超品一等爵,他只好忍着。但這回他卻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了了,謝家竟連這等事都敢玩笑,實在仗勢欺人!
不知過了多久,謝宗臨終於打衙門裡出來。陸文瑞一瞧見他,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下了馬車就上前道:“謝大人,借一步說話。”
謝宗臨知曉陸文瑞是來說甚的,他也正好想去一趟陸家。陸文瑞既先一步來了,那去謝家坐下來將事情說開也好。
……
回了國公府,謝宗臨將陸文瑞帶到了自己的外書房。命小廝給陸文瑞上了熱茶,謝宗臨慢悠悠道:“陸大人消消氣,若沒記錯的話,令愛如今也還不到十六,縱入不了我謝家門,也還是能嫁個煊赫高門的,祝一切順遂。”
陸文瑞咬牙:“小女的婚事被硬生生耽擱一年卻要如何說?總要給個說法!謝大人莫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上奏彈劾也是有的!”
謝宗臨不以爲意:“陸大人消消火,兒女婚事何必擺到外人跟前說?婚事不成仁義在,鬧得太僵,兩家面上都不好看。”
陸文瑞面色陰能滴水。謝宗臨他兒子又不怕被耽擱,當然不痛不癢!莫說一年,縱再過十年八年再議親,照樣有一羣青春豆蔻的世家小姐擠破頭做這個世子夫人。
“魏國公今日若是不說出個一二三來,我便不走。”陸文瑞連稱呼都改了,勢要爲自己女兒討個公道。
謝宗臨神色冷下。他謝宗臨何曾被這樣脅迫過?
橫豎已是不打算做親了,謝宗臨也沒甚顧忌,冷呵一聲,起身飄然而去:“那陸大人慢慢坐着喝茶,我便不擾了。”
謝宗臨一出來就轉去了鷺起居等兒子。不一時,兒子披着貂鼠皮大氅回了。
“自己弄出的爛攤子自己去收拾,”謝宗臨寒聲道,“當初你給陸家送信物時,我沒有阻攔,就是想看看你今日如何自處!不把你逼到一定份上,你就不會死心!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可是給足了你機會,是你自己沒能抓住,那我也是無法。”
“無論陸家回頭如何鬧,我都不會幫你收拾,你自己頭疼去吧。這就是你不聽我言的下場!你既沒能做到,一會兒還要依照前約,將你手裡的田莊、鋪子全部交於我,往後用銀子,都要來求我。”謝宗臨威勢凜凜端坐在太師椅上,冷笑抱胸。
謝思言將手爐交於小廝添炭,轉回頭道:“那看來父親對我們去年之約記得深刻。”
“這是自然,我說了,我謝宗臨從來說一不二,只要你能做到一年內躍居正三品,不論他陸文瑞如何刁難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這張老臉不要,也會求得他將女兒嫁來!可如今證明,你當初不過是逞強誇口。你先前冒然與了陸家信物,而今非但落了你自己的臉面,還讓國公府跟你一起蒙羞!將來你祖母問起,你好生想想如何應答吧。”謝宗臨冷笑連連。
“我聽聞陸大人來了,父親便那樣將陸大人一人留在書房?”
“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肯走,難道要我低聲下氣?這可是你自己捅出的婁子,你樂意招呼便招呼去。”
父子兩個正說着話,忽聞宮中內侍來傳旨了。
謝宗臨也不覺意外。咸寧帝爲顯自家仁厚,每逢年尾,都會頒下一批錫賚來,犒勞勳門。謝家作爲閥閱中的頭一份,這禮自是年年不落,他已習以爲常。
聞聽宮裡來了人,陸文瑞身爲朝廷命官,不好躲着,也出來拜聽。
往前頭去的路上,謝宗臨父子與陸文瑞撞了個正着。謝宗臨先行一步,走到了前頭,謝思言跟陸文瑞敘禮幾句,這纔跟上。
到了宣旨的內官跟前,謝宗臨想起陸文瑞方纔說要彈劾他,怕他在內官面前胡說,靠近壓低聲音道:“陸大人還是冷靜些好,等接了旨再繼續說道先前之事。趕明兒我就着人去把信物取回來。”又朝兒子投去一個冷然眼神。
那意思似乎是在說,都是你一味逞能,給老子惹來一堆麻煩!
這回來宣旨的是崔時的徒弟馮木。待人到齊,馮木展開手中的五色絲絹帛,笑眯眯道:“魏國公世子聽旨。”
謝思言上前一步。
謝宗臨一愣,不是例行的年節賞賜嗎?
“奉天承運皇帝,誥曰:儲宮素承宗社萬萬年無疆之統,素隆國家萬萬年太平之福,自古帝王之君天下,未嘗不以教太子爲先務……吏部郎中、左春坊大學士謝思言,名動班行,光生綸綍……茲特封爲詹事府詹事,秩正三品,以旌賢勞、誨儲宮,欽哉。”
馮木宣旨罷,捧上絹帛,躬身道:“恭喜世子爺。”
謝思言接了聖旨,命人給了馮木個大紅封,回頭看向自家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