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欽再度醒來時, 正躺在一處廂房模樣的禪堂內。
他慢慢坐起, 緩了片刻, 轉頭瞧見淳寂就坐在一側打坐, 又見屋內再無旁人,想張口詢問, 卻又覺喉嚨乾啞。淳寂見他醒轉,起身給他倒了杯茶, 踟躕少刻,道:“施主,老衲盡力了。”
沈惟欽緘默,啜了幾口熱茶, 片時又道:“是不是來的人不對?”
淳寂道:“大約是。不過也興許是老衲道行不足……”
沈惟欽嘆息:“我低估了謝思言對她的看重。”轉向淳寂, “那麼可還有下次機會?”
淳寂思量一回,道:“難。不過施主若想……”
沈惟欽擺手:“罷了罷了,天意。既是幾番不成,那就不必費勁了。”
淳寂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
楚世孫第一次來找他,還是在封地武昌府時。彼時楚世孫問他若是一個人失了記憶,如何尋回, 他給了他一個護身符,與他說機緣到了,遺失的記憶自然就回來了。後頭那護身符不知怎的破損了, 楚世孫讓他再給他一個, 他說世間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不必再補一個。又過了幾日,楚世孫再度尋來,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與他說了一樁奇事。
世孫自道,自打他上回大病初癒,就覺自己似被一亡靈附身。那亡靈沒有前塵記憶,不肯離去,總擾他清靜。世孫想將之甩脫,故而欲爲其尋回記憶。他閱遍古籍,給世孫出了兩次主意,一次是尋見這亡靈生前最愛最重之人,令其爲之畫像一幅,隨後將這畫像交於他,讓他做場法事試試。但這個籌劃出了岔子,並沒成。
第二次便是眼下這回了。讓這亡靈生前最愛最重之人親臨道場,他再擬道家之法,飛符召將。但這回也沒成。聽世孫這話的意思,倒似是這回到場的人不對。
“不成就不成吧。勞煩大師出去只跟外頭的人說我身上魘魅之術已破。”沈惟欽道。
淳寂頷首起身,又叮囑:“世孫而今身子羸弱,須多加靜養纔是。老衲開了幾副方子,已着人去煎藥,世孫連喝一月後方可停藥。”
沈惟欽淡淡應聲。
待淳寂出去,他靠在一個萬字不斷頭的絳色迎枕上閉目養神。
今日這一出,他提前準備了許久,也猶豫了許久。這件事需要陸聽溪的配合,但小姑娘而今對他敵意甚重,又兼有謝思言盯着,並不好辦。思前想後,他最終決定事先去找一趟謝思言。一則,謝思言心思重,他覺着他這樣大大方方說出來,反而能讓謝思言放心,不在其中作梗。二則,他能瞧出謝思言功利心頗重,看在他能助他平步青雲的份上,他也不應當出來壞他的事,他只是讓陸聽溪來露個臉而已,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三則,謝思言一直揪住他不是沈惟欽的事不放,他這般明明白白地以交易的法子將他的籌劃說出來,大抵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謝思言的疑慮。
不想最後還是變成這般局面。
在道場上他就覺着來的不是陸聽溪,但他說不得,況且法事已經開始。他暈厥前就知道這回大抵是做了無用功,但醒來還是禁不住又問了淳寂一回。丟失記憶令他萬分不安。
他爲了演今日這一出,服了些傷身的藥,又兼功虧一簣心中氣惱,則才厥了過去。
這回當真是他自作聰明瞭,他就應當直截了當,徑直將陸聽溪押來便是了。
既是再三不遂,那他索性丟開這樁事便是。他的尷尬身份始終是個巨大的恚礙,在此事上越多糾纏,於他越是不利。審慎起見,他在淳寂跟前都未道實情。
那麼,尋回記憶之事就此打住,往後就當自己就是沈惟欽,做沈惟欽該做的事便是。
經此一事,太后倒是記住了爲沈惟欽驅邪的淳寂,時常傳他入宮講禪。只淳寂掛錫於西山功德寺,與皇宮相去頗遠,來去不便,太后就準其暫居西苑。
咸寧帝佛道兼信,西苑本就住着許多僧道,也不多一個淳寂。這幫僧道得了太后的命,三不五時地爲咸寧帝齋醮祈福,但咸寧帝的病況並無一絲起色。
這日輪到謝思言授課。近午時,東宮諸講官方纔散去。謝思言與一衆講官依序而出。下了丹墀,正跟趙景同說話,轉頭就瞧見沈惟欽自斜側裡過來。趙景同而今也在左春坊中掛職,算是給謝思言打打下手。他心裡也約略知道自己這個狀元是如何來的,居於謝思言之下也不覺委屈,反倒是鬆了口氣。
兩廂寒暄一回,沈惟欽一字未多言,回身徑去。
謝思言微哂。
法雲寺之行後,沈惟欽給他遞了封信,信中只八個字:背義在前,休怪倒戈。
仿似示威。
謝思言不以爲意。那日道場之上,沈惟欽本要交於陸聽溪唸誦的確實是伏惡引正的經文,但這也並不能證明沈惟欽就不是沈安。沈惟欽越是這樣轉彎抹角,他越是覺得他在掩飾什麼。
趙景同見謝思言往右轉,以爲他走錯了道,追上提醒那不是出宮的方向,卻聽謝思言說他要去探視皇帝。趙景同頓了下。
如今皇帝這副光景,不定何時就賓天了,朝野上下要麼是緊着討好太子要麼是費心趨奉楚王,謝思言居然還要在授了一上午課後專程去探視皇帝,倒令他們這些同爲臣子的自嘆弗如。
趙景同趨步跟上:“那不知大人何時得空?下官想請大人吃酒。”
謝思言道:“申時之後。”
趙景同大喜,知這意思便是答應了,客套幾句,作辭而去。
謝思言到得思政殿外,向崔時問了皇帝近況,崔時連嘆他着實有心了,引他入了內殿。
咸寧帝而今半身不遂,胃口倒還好,謝思言到時,他正用午膳。他招呼謝思言跟他一道用膳,謝思言婉拒,只看他吃喝。咸寧帝食饜喝足,讓謝思言坐到他榻前。
君臣閒話間,謝思言將近一月以來外廷的動靜一一說給咸寧帝聽。他告退出殿時,咸寧帝道:“楚王臨政未久,愛卿還要多加輔弼纔是。”
謝思言應了一聲。
酉初二刻時,謝思言到了擎杯樓。趙景同敬了他兩杯酒,單刀直入:“我聽聞北狄使團近日將抵京,眼下並非往年朝貢的時節,他們提前來朝,大人認爲,他們是打的什麼算盤?”
朝貢的時節是定好的,別時來朝,使團入不得關。北狄提前遞呈了奏疏,懇求準允提早來朝之請,朝中又爲此爭執了一番,但楚王最後還是允了北狄的奏請。
兩人說着話,幾個手執琵琶、長簫的豔衣女子魚貫而入。謝思言冷了臉,問他這是做甚。趙景同道:“吃酒時哪能沒幾個唱的助興,這幾個……”
謝思言的目光難得地落在其中一個女子。趙景同眼前一亮,忙喚那女子去謝思言跟前伺候。謝思言示意身邊小廝將那女子攔住,莫近他身,又低聲吩咐小廝幾句。
謝思言沒與趙景同說幾句話便走了。
他轉去了馥春齋。須臾,適才那個唱曲兒的女子被帶了過來。他以目光指向她腰間的包銀狼牙吊墜:“這墜子哪裡來的?”
那女子但聞他嗓音雖冷,卻如貫珠扣玉一樣悅耳,一時心旌搖盪,腔調愈加柔媚:“這是奴家隨手買的,這種墜子如今在奴家周圍一衆姊妹中頗爲時興,官人若是喜歡,奴家便贈與……”
謝思言聽了她這黏黏糊糊的語調,微皺了下眉:“墜子留下,人走。”示意小廝給她五兩銀子,權當買下。
那女子一雙含波妙目還捨不得從謝思言身上移開,磨磨蹭蹭擱下墜子,臨出門前還扭着腰朝謝思言拋個媚眼:“官人下回得空千萬記得來找奴家,奴家花名春鶯,住在……”她見謝思言全無理會她的意思,嬌聲嬌氣哼了聲,還是將自家素日棲身的地方說了,這纔出去。
幾日後,謝思言拿了那個墜子給陸聽溪看,問她身邊的貴女是否也佩戴這種墜子。陸聽溪端詳半晌,搖頭,又問他打哪裡弄來的,謝思言說是打一個唱曲兒的那裡得來的,陸聽溪“哦”了聲,便沒再說甚。
謝思言揉了揉眉心,他這小寶貝莫說吃醋氣惱了,連多問一句也沒有。
他道:“這種墜子形制極似北狄樣式。我朝穿戴上雖也滲有北狄之風,但腰間配飾似鮮有仿其形制的。我那日命楊順循着這墜子查下去,尚未查出端倪,不過京師的首飾鋪子裡沒有賣這種配飾的,我懷疑這墜子是她從某個客人身上順來的,她那日大抵是沒說實話。”
陸聽溪也沒問他爲何對一個墜子這般有興致,只覺大抵是有什麼要緊用處,遂道;“這好辦,再去套一套她的話便是了。”頓了頓,“你若是不嫌棄,我隨你一道。”
謝思言正要說她一個小姑娘莫摻和這些,就聽她繼續道:“你不是曉得她在哪裡住?你扮成我姐姐,咱們一道去尋她。我給你化京城眼下最時興的玉蘭妝,我手巧得很,放心,保你豔光四射,跟我一樣美!”
……
隔日,一輛尋常的黑油平頭馬車疾馳出城。
在一條小巷口十丈開外停下,陸聽溪掀起車簾一角,悄悄往外睃了一眼。
謝思言自然不會讓她那樣胡鬧。他順着那個唱曲兒女查到了一個名喚巴根的北狄人。這北狄人近來行蹤詭秘,謝思言暫且不欲打草驚蛇,打算再沿着巴根這條線繼續追查下去。這個巴根這幾日時常出入眼前這座宅邸,他打算派人進去打探一番。
楊順手底下的人已扮作酒樓派來的送菜夥計混了進去,而今他們要做的便是等待。
謝思言見小姑娘又要往外看,一把按了她的腦袋將她拽回來:“再這般不老實,下回不帶你過來!”
“不帶我來,看誰給你畫去!”陸聽溪挑釁道。
謝思言面色一沉,箍了小姑娘的纖腰,一口含住她一側耳珠,輕咬一口:“小妖精給我等着,成婚那晚再跟你算賬。”
陸聽溪雖然不太明白他話裡的含義,但還是聽得心裡發毛,掙開他,老老實實坐好。
謝思言從查到的線索揣度裡面有一位北狄貴族,但北狄這幾年都是派遣尋常使臣來朝賀的,前些年倒是來過幾位有頭有臉的貴胄,可他登科之前沒機會瞧見這些朝賀使團,所以並不認得這些人。不過謝宗臨應當還有幾分印象,只謝宗臨來不了,故而他打算將裡頭的人引出後,讓她將之的肖像畫下來,回頭拿給謝宗臨辨認。
她記性好,只要讓她瞧一眼,她就能憑瞬間記憶,將人的樣貌畫個大概。這一樣尋常畫師是辦不到的,又兼她軟磨硬泡了半日,謝思言沒奈何才帶了她來。
等了半個時辰,派進去的人出來說裡頭的人不少,但他們試了幾次,都沒能將那坐在上首的人引出來。又說那些人今日縱然離開也是晚間了,屆時天色暗,更加瞧不清樣貌。
陸聽溪當即表示要混進去。謝思言起先不同意,後頭被她磨得狠了,鬆了口,但要跟她一道。
趁着謝思言給她改扮的間隙,她低聲問:“你是不是懷疑這裡頭的北狄人跟朝中人有所牽繫?你覺得他們有陰謀?”
“不是我覺得,是一定。等咱們查出個大概,說不得我就能提前完成我爹與我的那個約定。”謝思言給陸聽溪拾掇好,吩咐楊順多調些人過來,以防萬一。
陸聽溪臨下馬車前對鏡照了她如今的樣貌,她覺得謝少爺也是手巧得很,捯飭幾下,即刻化神奇爲腐朽,她頭一次知道自己還能醜成這樣。掃帚眉,厚嘴脣,黃黑臉……醜得倒也別緻。
他又背過身避着,讓她將胸束了,落後盯着她雙臀看了須臾,拿布條隔空比劃了一下,確定雙臀裹住會妨礙走路,這才恨恨作罷。
……
宅子裡這幫人今日似並沒開竈,一應吃食都是從附近酒樓買來的。陸聽溪扮成送點心、果子的丫鬟,一路入內。到得一處面闊五間的花廳外,謝思言被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叫去馬廄那邊幫忙。
那管事見謝思言立着不動,皺眉:“我與你說話呢,沒聽見?”
陸聽溪給他打了個眼色,他頓了須臾,以目光示意她萬事小心,隨那管事離去。
陸聽溪入得花廳,暗地裡往那上首之人那裡瞟了幾眼,覺着差不多了,擱下東西便退了出去。她得趕緊出去,否則怕一會兒間隔的時候長了,她把這人的模樣忘了。
垂首一路疾走,卻不意被人從後頭一把拽住。
回頭對上一張妖冶美豔的臉。那拽住她的是個異族姑娘,應也是北狄人,生得深目挺鼻,只是不知是入鄉隨俗還是不欲招搖,對方是作中原人打扮。
“你走得那樣快作甚?都快撞到江公子身上了。”她用不甚流利的漢語道。
陸聽溪一頓,順着她目光看去,竟瞧見個熟人。
江廓目光掃去,見跟前不過是個前胸後背一邊兒平的黑瘦丫鬟,待要越過去,卻聽那個北狄姑娘揚聲道:“江公子留步。”
那北狄姑娘回頭看向陸聽溪:“你整日跑堂,想來也頗有些力道,不如咱們比劃比劃,也休說我欺負你,你使鞭子,我空手,我再讓你幾招,看你能否敵得過我。”說着話就甩給陸聽溪一根九節鞭。
陸聽溪心道比個鬼,再晚一會兒怕就要忘記了那北狄人的模樣了。她欲扔鞭走人,那北狄姑娘卻已攻了過來。
陸聽溪連防身術都沒正經練過,但她兒時皮得上天,時常跟人打架,雖則後頭變乖了,但手感是有的,瞧見那北狄姑娘拳來,她當即矮身躲過,甩着鞭子,使出了她多年不用的王八拳。
兩個小姑娘當即扭打在一處。陸聽溪身形纖柔,與那高壯的北狄姑娘相較,可謂單薄。但一套王八拳使得虎虎生風,又總痛擊對方軟肋,並沒吃虧。她不敢戀戰,又瞥見謝思言已往這邊來了,使出她的殺手鐗,一把扯住那北狄姑娘的一綹頭髮。
女人打架,扯頭髮是慣用伎倆,陸聽溪的頭髮是全部束上去的,並不好抓,於是佔盡了便宜。那北狄姑娘痛呼連連,竟是哭了出來,打算依葫蘆畫瓢,伸手要去拆陸聽溪的髮髻,卻被即刻而至的謝思言一把揪起。
然陸聽溪收勢不穩,一徑往謝思言的襠下撞去。她來不及躲避,下意識抱住了謝思言的腿穩住身子,腦袋順理成章埋在了他兩腿之間。
周遭一靜。
謝思言只覺自己的下半身整個麻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幾乎神魂出竅。
被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美人跪坐在地,螓首伏於他雙股之間,這個姿勢……神似品簫。他連做夢都不敢想。
爲防他的小兄弟在這個時候坑他,他果斷將身下的嬌人兒一把提溜起來。江廓此刻也反應過來,擡手攔住謝思言的去路:“你是何人?”
謝思言要開言,江廓卻緊緊盯着跟在他身後的陸聽溪道:“我說她。”
陸聽溪顧不上害羞,心思飛轉。江廓實在對她太過熟悉,怕是從她背影也能看出幾分眼熟來。她也不能開口,否則怕他從聲音認出她來。
不等她想出對策,謝思言藉着身形與衣袖的遮掩,飛快在她背後比劃了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