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衆人中元節當晚回府的路上, 碰見了葉家人。葉懷桐二話不說從馬車上躥下,鑽進了陸聽溪的馬車。竇氏拿她沒奈何,由着她去了陸府。
葉懷桐知道陸聽溪積攢的書畫跟收集的小玩意兒貫來都是擱在書房裡的,於是一來就鑽進了陸聽溪的書房。
她四下裡掠視時, 瞧見書櫥最下面有個小包袱, 打開來,發現竟是幾冊書。雖則外頭的封皮被桑皮紙包覆住了,但僅觀紙質與裝幀也知是善本。
若是大大方方擺着倒也罷了, 這樣特特裹起來又是放在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反而勾起了她的獵奇之心。然而她纔打算翻看內容, 手中書卷就被陸聽溪一把奪去。
“沒什麼好瞧的,下回再亂翻我的東西, 我就生氣了。”
葉懷桐見陸聽溪飛快將她取出的那冊書又包回去, 又“啪”的一聲關上書櫥,撅撅嘴:“這是不是你哪裡尋來的孤本?我看你就是怕我給你摸壞了。”
陸聽溪嘴角微壓。
她不是怕葉懷桐摸壞了, 她是怕葉懷桐回頭嘴上沒個把門的說出去, 她母親知道她這裡放着這種書,非敲折她的腿不可。
她包起來的那幾冊書就是謝思言先前給她送的好東西。她起先只以爲是尋常的話本傳奇,但他說後頭非同一般, 定要讓她往後面看, 她後來想起,就隨手往後頭翻看了幾頁, 誰想到沒翻幾下, 就瞧見了好幾張繪有男女暱暱相擁的圖, 她瀏覽至最後,發現幾乎每隔三兩頁就會附上一幅這類圖,畫工精純,姿勢無一重複。書中內容她一字也沒細看,但僅是這些圖也足夠令她瞭解這是什麼書。
她當時就合了書,灌了幾口茶冷靜了一下,隨後想起來這個似乎叫避火圖。她先前曾有一次在兄長的書房裡瞧見這種圖,當時陡然想起三姐與她說的什麼關於雲雨的解釋,又驚又羞。兄長也有些尷尬,說這種圖擱在庋藏書卷的地方實則是用以避火的,據聞火神是一位閨閣姑娘,瞧見這種男女交合的圖就會害羞離去,進而免除火災,因此稱爲避火圖。
謝少爺年節時竟給她送這種滿是避火圖的書,她當時就想給他退回去,但他居然說這東西將來遲早用得着,讓她先收着。又一本正經地說,他這書裡的圖均是名家所繪,彙編成冊極是難得的,她素常無事,可以臨摹一二。
她當時真想把那一摞書拍在他腦袋上,看能不能敲開他的腦殼,看看裡頭都裝了些什麼。她後頭將那些書用個包袱裹起來放在書櫥一隅,後來忘了這事,今日竟被葉懷桐瞧見了,看來應當換個更隱蔽的地方藏着纔是。
葉懷桐的心思很快就從那幾本書上移開。晚來盥洗罷,她跟陸聽溪同屋就寢。共枕閒話時,葉懷桐說起了靈璧縣主。
“我聽聞楚王十分疼愛這個孫女,近來正打算給她擇婿,不知哪家的子弟要遭殃了,”葉懷桐嘻嘻笑道,“這種宗室女,若是性子好也就罷了,若是性子不好,娶回去就是個活祖宗,得當菩薩似的供起來。”
陸聽溪倒是知道這個。有些宗室女不會在外面另設府邸,如同尋常出嫁女一樣住入夫家,孝侍公婆。有些則比較強勢,又愛自恃身份強壓人一頭,譬如泰興公主。
不過這些似乎都與她無關。
葉懷桐很快想起了陸聽溪的婚事,翻個身凝視她:“你是不是也得給自己留個退路?萬一回頭謝家那邊不來提親卻要如何?豈非耽誤了你?”因着兩廂熟稔,葉懷桐知曉謝家以信物做定之事。
陸聽溪打着哈欠道:“橫豎已過了大半年了,也不在意再等小半年。再說了,我覺着在家中多待些時日挺好,你看我娘她們,嫁了人鎮日忙碌,哪有在閨中時閒散安逸。”
葉懷桐癱在牀上:“我也這般想,做甚非要嫁人。不過我還是覺着謝家……”她待要再說甚,扭頭卻見陸聽溪已入眠。
葉懷桐嘆氣,她爹上回給陸聽溪牽紅線沒牽成,她覺着有些可惜了,她還是覺着齊家好些,謝家那等高門的宗婦豈是好當的,光是斡旋妯娌姑舅就夠頭疼的,何況大抵還要應付丈夫將來的小妾。
已是七月中旬,暑熱卻仍未散去,太后嫌宮中悶,又兼咸寧帝如今半死不活的,她瞧着亦是心下煩躁,遂移駕西苑瓊島。瓊島多山臨水,清虛瀟爽,最宜避暑。
而今公主之列只剩泰興公主一個,然則太后不待見泰興公主與其女高瑜,楚王便讓靈璧縣主一道住去,陪太后解頤。太后問靈璧縣主來京後可結交了什麼知交好友,靈璧縣主就提起了陸聽溪,並大讚陸聽溪畫技踔絕、性情柔嘉,引得太后倒是起了好奇,將陸聽溪傳召入宮。
太后甫一瞧見陸聽溪的人,就頓覺眼前一亮,連眼前的金碧丹朱、瑤花琪草都被之襯得色黯。又見她舉動落落,聲柔氣緩,越覺乖巧,一時極是喜愛。談話中她方知陸聽溪從前也進過幾次宮,她從前竟是未曾留意。
興之所至,太后命人搬來畫具,讓陸聽溪給她畫像。
靈璧縣主望了眼不遠處安坐作畫的陸聽溪,對太后低聲道:“曾祖母,您看這陸家姑娘這般好,配我兄長如何?我兄長都一把年歲了,還沒個媳婦。可憐先前眼看着要妻妾雙全了,誰知奉先殿竟突然走水,我兄長愧怍不已,這親事就這麼沒了。我兄長回封地後,還實打實在廟裡吃了三個月的齋,我險些以爲他要出家了。”
“什麼一把年歲,淨胡說,你兄長才多大,”太后順着她的目光打量陸聽溪幾眼,“不過這陸家姑娘確瞧着是個好的。”若這姑娘婚事未定,給沈惟欽做世孫妃倒確可考慮一二。
靈璧縣主搖晃太后手臂撒嬌:“那就讓她做我嫂子吧!祖父是徹底惱了,不願管兄長的婚事了,曾祖母若也不管,那兄長豈非真要打光棍……”
陸聽溪瞥見靈璧縣主跟太后說得熱乎,也不知是在嘀咕甚。等她打算上色時,麗嬪過來給太后請安。麗嬪對着陸聽溪未着色的畫讚不絕口,又說玩芳亭那邊的荷花未謝,問太后可有興致到往一觀。
太后擺手道懶得動彈。正此時,慎嬪緊隨而至。太后一瞧這架勢就知道慎嬪這是又來跟麗嬪較勁,煩得很,說忽然乏了,起身回了殿中,讓衆人自便。
麗嬪讓陸聽溪將畫完成再走,回頭對慎嬪道:“今日來得不巧,我看咱們還是早些退下的好,免得擾了太后的清靜。”
慎嬪自來與麗嬪作對,麗嬪越是這樣說,她越是不肯走,竟是邀麗嬪等人去玩芳亭那邊賞荷,見麗嬪面色不豫,慎嬪笑道:“我適才遠遠聽見妹妹與太后說玩芳亭那邊芙蕖未謝,好看得緊,怎生如今我開口相邀,妹妹倒是不肯去了?莫非不給我面子?”
麗嬪面沉一回,揮手領着一衆宮人與慎嬪一道去了。
陸聽溪默默畫完,待墨跡稍幹,將畫交上時,被太后傳到跟前問話。左不過是問年歲幾何、讀過何書一類的,陸聽溪對答如流。太后端量着她,只覺越發可心,忽聽宮人來報說麗嬪與慎嬪雙雙落水了。
太后皺眉,將一干人等叫來,詢問情由,麗嬪與慎嬪都道是對方要害自己,爭持不下。太后聽得腦仁疼,將兩人遣下去,命去皇后面前理論去。
待兩嬪退下,靈璧縣主道:“曾祖母,您看,近來真是流年不利,先是伯祖父出了事,後又是後宮爭端不斷,是不是應當讓欽天監的人好生看看星相,看是否哪裡犯了衝撞?”
太后思來想去,覺着所言在理,打算明日叫楚王過來計議。轉回頭拿起陸聽溪的畫時,竟見那畫中的自己頭頂的珠冠熠熠生輝。心中驚奇,拿到亮處看,又沒了,拿回暗處看,又是幽芒綺麗。
靈璧縣主大呼這是太后長年禮佛,心誠福至,回頭往廟裡上柱香纔好。又道陸聽溪大抵是跟太后有緣的,否則爲何能得如此奇畫。太后面畫端視,若有所思,命人取來三套寶石頭面賜予陸聽溪,又道:“你往後多來宮中走動走動,與我說說話兒解悶兒也是好的。”
陸聽溪點頭應是。
陸聽溪出宮時,靈璧縣主相送。陸聽溪將上軟轎時,靈璧縣主道:“往後咱們便都是相熟的了,陸妹妹莫要拘謹纔好。”
陸聽溪客套幾句,上轎離去。
靈璧縣主身側丫頭道:“縣主往後真要與這位陸家姑娘結交?”縣主並不似面上那樣容易與人相熟。
“我的事要你多嘴!”
丫鬟忙道不敢。
靈璧縣主捻着手上瑪瑙珠串來回走了幾步。
今日讓陸聽溪入宮,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有意讓太后保媒,撮合陸聽溪跟她兄長,但陸聽溪對太后倒是恭敬得很,對她卻全無攀交之意。照理說,陸聽溪但凡對她兄長有些意思,就該來不遺餘力地巴着她這個未來小姑纔是。看來中元節那日,陸聽溪瞧見她兄長跑得比兔子還快,並非裝相了。
方此刻,有內侍來給靈璧縣主傳話說楚王讓她過去一趟。靈璧縣主大致能猜到祖父是爲着什麼事叫她去,撇撇嘴,隨着內侍一徑去了。
三日後,欽天監覆命說星相上確有妨礙,若不及時破除,恐出熒惑守心這等大凶之相。太后隨即在欽天監監正的提議下,去城外的法雲寺祈福。隨行者衆,陸聽溪也在其中。太后極喜歡她,讓她跟靈璧縣主一道陪伴左右,連高瑜這個親外孫女都沒有這等待遇。
太后禮佛畢,纔在禪院歇下,就聽得外間一陣喧譁。少刻,有個宮人進來匆匆稟道;“太后,不好了,出……出事了!”
太后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又怎麼了!”
……
太后瞧見沈惟欽時,他仍處在昏迷之中。太后詢問來龍去脈,近旁的厲梟道:“太后明鑑,世孫聽聞欽天監說星相極險,恐有熒惑守心之虞,憂心如搗。今日法事訖,世孫特特詢問這寺中主持除卻做法事之外,還有何法可禳災。主持想了一回說,這法雲寺後山有一尊雕在崖壁上的佛陀像,常顯神通,可徒步趕去參拜,心誠則靈。”
“世孫欣喜不已,問明地方,當即趕去。只是世孫爲顯虔心,未讓我等跟從,自家獨身前往,說要十步一叩首,故而一來一去,大抵耗時頗長,交代說回得晚些也是常事,不要我等去尋。我等久候不至,卻謹記着世孫的叮囑,不敢妄動。可世孫遲遲不回,我等放心不下,後頭才沿路找尋,這便瞧見世孫倒在草叢旁,忙將世孫帶了回來。我等失職,萬死不足惜,求太后降罪!”
法雲寺的方丈略通醫理,上前爲沈惟欽查看一番,大驚,太后問他出了何事,方丈道:“稟太后,世孫眼下懨懨,面色青白,似是爲貓魈、貓鬼之流所惑。”
他見衆人都不明所以,解釋道:“《邵真人青囊雜纂》有云,‘貓鬼、老狸,野物之精變爲鬼蜮,依附於人,人畜之,以毒害人,其病,心腹刺痛,食人肺腑,吐血而死。’貓鬼害人之說,自隋代而興,皇后獨孤氏曾爲其親弟獨孤陀以貓鬼戕害,後隋文帝明令禁止畜養貓鬼,此事《隋書》和《北史》皆有所載。至若貓魈,亦是害人之屬,據載,臨安一女,爲貓魈所迷,白日昏昏欲睡,晚間精神奕奕,又是梳洗打扮,又是喃喃自語,後得高人援手才解脫。”
衆人驚異,詢問如何破除,方丈思慮着道:“若是貓鬼,孫思邈的《千金方》中倒是記載了治療貓鬼之疾的方子,可以一試。但若是貓魈作祟,老衲怕是愛莫能助。不過不論如何,均須做場法事引正驅邪。”
太后道:“那大師可識得什麼箇中高人?”
方丈沉吟少刻,道:“確有一人,此人法號淳寂,佛道兼究,可巧,現正在功德寺開壇論禪,太后可請此人過來爲世孫瞧上一瞧。”
……
陸聽溪立在法雲寺一處偏僻客堂的廊上,看着飛快翻閱經書的謝思言:“你們兩個究竟是誰坑誰?”
謝思言道:“可能是互相坑。”
陸聽溪不解,問他沈惟欽爲何要弄這麼一出,謝思言轉頭對上小姑娘一雙秋水明眸,遲疑一下,終究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迄今爲止,沈惟欽是沈安這件事也只是他的猜測,因爲沒有萬分確鑿的證據,他也不能十足十地肯定。他曾三次試探過沈惟欽,但對方都是一副惘然不知的模樣。
今日說不得可以爲他解惑。
依照沈惟欽的計劃,一會兒太后就會派人來請陸聽溪過去,他不會讓她去,尋個人代她便是。
沈惟欽當時與他說到這一環時,笑着道:“世子不要總將我往壞處想,若真想知道我的目的,說出來倒也無妨,我不過是想以此作筏子,幫祖父除掉朝中幾個冥頑不靈的老臣。世子也知,精怪鬼魈之屬,哪朝哪代都是大忌。這招雖險,但管用。”
“至於爲何要陸姑娘出面,這個也簡單,找誰不是找,太后長年崇信佛理,我讓太后認爲陸姑娘深具靈性慧根,太后自然越加親近陸姑娘,陸姑娘往後在宮中豈非多了個靠山。”
謝思言忽然一頓,轉頭問:“那日爲太后作的那幅奇畫,是你自己的主意?”
陸聽溪點頭。她那日忽然被太后召入宮,雖不知內情,但覺是個機會。她從前沒有跟太后近處的機會,那日入宮前就動了些心思,事先做了預備,在顏料里加了些東西。
太后近來鬱郁,看在她是逗她開心的份上,縱知那只是她的小心思也不會怪罪於她。而今這樣的局勢,她若是能時常入宮,對謝思言是多有裨益的。她總不能當真日日坐在家裡喂兔子。
她瞧見謝思言的面色,但覺彷彿有人抱走了他嗷嗷待哺的閨女一樣,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她道:“你總不能養天竺鼠似的把我圈起來。我分明機敏得很,你看通州那回,我被堵了嘴都能朝你呼救。其實這回我親去也是無妨的,到時候那些咒文,我胡亂念一遍就是。”
“不成。”謝思言斷然道。
陸聽溪抿脣。她覺得他簡直當她是個琉璃人兒,總怕磕了碰了似的。
兩人說着話,一陣步聲近,謝思言飛快匿身於廊廡之間。
是內侍來傳太后的話,說讓陸聽溪去道場一趟。陸聽溪道了稍等,回了自己暫歇的客堂。少頃,一身段娉娉的少女戴着帷帽出來,隨內侍離去。
客堂後頭的小門開啓,陸聽溪見謝思言還沒走,示意他快些離開:“若被人瞧見你在此便不好了。”
他卻搖頭:“等事了我再走。”
陸聽溪問他派去頂替她的人會不會被發現,他看她一眼道:“我尋的是個跟你容貌和身形有幾分相似的,再用些易容改裝之術,不細看瞧不出。道場那邊都是些沒見過你的僧侶,她又戴着帷帽,法事畢就可以回了,故而無虞。”再說,沈惟欽縱發現不對,也不敢道出。
陸聽溪突然打量他幾眼:“其實我覺着,若非你身形與我相差太遠,說不得捯飭捯飭,就能去頂替我。”
謝思言湊近:“你是說我們已經有了夫妻相?”
“我是說你換上女裝肯定和我一樣好看!”陸聽溪竟忽然有些期待,謝思言五官生得精緻,膚色又白,拾掇拾掇沒準兒真是個大美人。就是眼神太冷了,身形也過於挺拔。
“說真的,你何時換上女裝、化個濃妝讓我長長見識?”陸聽溪興奮搖晃他手臂,“你若是不會妝扮,我幫你!屆時咱們就可以做一對好姐妹一道去馥春齋買胭脂水粉了!”
謝思言一臉冷漠。他這未來媳婦不是想跟他拜把子就是想跟他做姐妹,橫豎是沒想過跟他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的事,大抵他往後還要加緊薰陶才行。
……
道場上,沈惟欽深埋着頭,撐肘斜坐在蒲團上,須臾擡頭,目光定在淳寂大師身上。淳寂正啓奏三天、告盟十地,踏罡進表,倏而一陣勁風起,吹得符咒經文漫天彌散。
沈惟欽但覺一陣眩暈,身子微晃,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