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語這一問讓他更不好意思,只好站起來,到窗前往外看。這時他聽到了“噼啪”聲,拉開窗戶,雨下得不大也不小。
時間雖然已是秋天,晴了幾個好天后並不冷,下起雨來也不冷,他回頭叫麗語來看,下雨了。
倆人把頭伸出去,雨滴打在臉上,還有溫乎乎的味道,不涼。
麗語斜着身子往上看,同時拿鼻子嗅嗅雨點激起的塵土味道,長長出口氣說:“啊——我多少年沒有聞到咱這裡下雨的味道了——”
多少年?十多年了吧!
林聿想起小時候夏日裡的一個星期天,下午他用自行車帶麗語去河邊玩,河裡有很多洗澡的,麗語是女孩子,他就帶她到大壩的西邊,那邊沒有洗澡的。
大壩很高,兩邊密密栽種着好幾個品種的樹,使得這裡的悶熱空氣沒有那麼濃烈。
林聿給麗語夠來幾枝小小的芙蓉花,又到壩南邊的荷塘裡給她掐來一個荷花和兩個荷葉,麗語高興得什麼似的,拿着把玩嗅聞個不夠。
一會兒燥熱的空氣裡好像摻上了什麼降溫的東西,天也陰了上來;倆孩子看看天空,雲彩不厚,雖然刮過來的風有些涼颼颼的,他們想不會這麼快就下雨吧。
還沒等他倆商量回家,大雨點子就“噼裡啪啦”地打下來,聽落到地上的動靜,還以爲是下冰雹呢。
林聿叫麗語快上車子,帶着她就往家跑。跑出沒有幾步,扯天扯地的大雨像是一瓢水扣下來一樣“譁”地爆發,剛纔還陰森森涼颼颼的風現在兇相畢露,肆虐地推動着大雨橫過來掃過去地逞着威風。
林聿被風雨衝得騎不成車子,只好下來推着,麗語在一邊攥住他的上衣拽着,都被風雨打得睜不開眼睛。
倆人艱難地下了大壩,在路邊找了個廈檐躲雨。
大雨下了將近一個小時,路上的積水平地漲起大半米,麗語凍得嘴脣都紫了,雖然林聿把自己溼透的褂子給麗語穿上,說即使溼了也能保存點熱量,可她還是“索索”抖得如牆頭上的枯草。
大雨說停就停下了,餘下零零星星幾個散碎的雨點,怕人忘記似的提醒着人們剛纔的大雨。
林聿讓麗語坐上車子,光着膀子蹬着車子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麗語縮成一團到屋裡換衣服去了,林聿翻箱倒櫃地找出電熱毯和棉被,在自己的牀上做出一個暖和的被窩。
一會兒麗語擦乾,換上乾衣服出來,林聿讓她鑽到自己爲她弄好的被窩,還把被角都給她掖嚴實了,麗語裡外溫暖,小孩子又不會表達,就是知道笑。
這些事在有些人看來,覺得他們不是親生的,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住在一起,也許意識裡有猥褻的成份。
但凡有這種想法的人,一是沒有這方面的經歷和感受,二是思想感情達不到那種深度,“人間自有真情在”,不是親姐姐,比別人那些親生的都親。
他就像保護自己的母親一樣保持着對麗語的敏感,不允許別人對姐姐有一絲涉及性事、狎暱的言行,哪怕一句小小的戲謔也要視爲至仇,好像姐姐是潔淨得不能再潔淨的白玉,即使帶一點點臭氣的鼻息離她近了,也會玷污她似的。
倆人說到那場大雨,好像就下在昨天,風聲雨聲還在意識裡肆虐,麗語身上還帶有那天被窩裡的溫暖。
說到十多年前的往事,好像比正在面對的現時更有話題,就像憧憬一樣更願意去說,去感受當時的幸福感覺。話題太多了,每個故事都那麼長,那麼細緻,那樣令他們興奮,使他們暫時忘掉了當前的困苦和煩惱,只沉浸在少年的歡樂之中。
夜已經漸漸深了,杯子裡的茶水也已經淺了顏色,但兄妹倆久別重逢,有那麼多思念之情沒有表達,那麼多憋了十多年的問題需要探討,誰又會覺得困呢!
林聿把杯子收拾起來,找出茶壺,把自己所有的茶葉全拿出來,問麗語要喝什麼?花茶,紅茶,綠茶,什麼都有。
林聿原來不喝茶,自從開始練功,爲排解寂寞,就鍛鍊着喝茶,每日兩次,漸漸成了習慣。
只要在家,都是一個人沏了茶出來,慢慢坐飲。去人家裡做客,見沏茶上來,便欣喜得很。
喝完了酒,主人把原先漸漸變清的茶水倒掉又重沏一壺,便在心裡暗暗稱讚主人待客有道。
初時也只是喝,就是普普通通的茉莉花茶,後來嫌單調,買了半斤朱蘭茶。
沏上嚐嚐茉莉和朱蘭的區別何在,一喝之後居然有了感悟:朱蘭雋永,茉莉清新;朱蘭深沉含蓄,茉莉活潑奔放;朱蘭具富貴意味,而茉莉有豁達氣質——這是他剛開始接觸茶。
後來接觸久了,才知道自己的孤陋,朱蘭並不富貴;然後愛上紅茶,又迷一陣子鐵觀音,還有江北的雪青,尤其研究了一陣子明前茶的真假,等等等等——反正這人逮住什麼研究什麼。
麗語把他的茶一樣一樣打開看看,她實是對茶一點心得都沒有,最後選定了茉莉花茶,這是臨興人——尤其是老一輩的人——最常喝的茶。
林聿把茶泡出來,每人一個小茶碗,他給倒上,屋裡立刻氤氤氳氳有了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這種香味對兩個人來說太熟悉不過了,當年兩家來往,除了酒菜和兩人的菸草味,最大的記憶就是和在裡面的花茶味道了,每當這個時候,都是孩子們心中最繁華的記憶。
臨興有句老俗話說“敞門風,閉門雨”,意思是一大早開始刮的風要刮一天,天黑了還在下的雨要下一夜;這雨在頭半夜開始下,現在“嘩啦嘩啦”地下得很好了。
因爲剛纔林聿開着窗子讓麗語感受下雨的氣息,現在屋裡有了一些涼意,他就過去把窗戶關了。
關上窗戶,屋裡的花茶氣味更加分明,往日的繁華記憶不知不覺又爬上心頭,和着眼前各人都
已長大的現實,那些多年來的心事一個一個被搜尋出來,蹦蹦跳跳地躍動在意識裡。
在這氤氳着茉莉花香的夜晚裡,少時那種無性的親情因着發現麗語的長大,改變了他原有的方向。
十多年的光陰,足以讓一顆相思的種籽長成參天大樹,寂寞的葉子紛繁披拂,思念的枝條在每一個方向延伸,一次次風雨中顫慄的擁抱,瑣碎卻不雜亂,如顆顆晶瑩的珍珠般歷歷分明。
親情並不僅僅屬於少年時光,因着樹木的長大日漸豐富着它的內涵,有一個心願埋藏了許久,到今天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來,發現竟然如此稚嫩,如同剛剛萌櫱的芽孢。
一雙嫩白修長的小手撫弄着茶碗,氤氳的花香就此生髮,清幽的味道像一縷縷的香魂不絕於意識當中,那張模糊於夢中的面容終至清晰,少女的臉色裡盪漾着人間所有的親密,細膩的皮膚宣告着相思樹上果實的成熟。
窗外細密的秋雨發出“刷刷”的音響,和着檐下“滴滴答答”的積水,好比天才手裡簡單的樂器,總能變化出動人魂魄的樂聲。
多年以後,兩人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歲月的沖刷帶走了青春的激情,厚厚的積澱是那些對生活和人生的感悟,對長相廝守的滿足,對愛人的深情。
每當一個清閒的夜晚,兩個人擺開茶具,點起茶來對飲的時候,憶起那一個夜晚的情景,依然唏噓感慨當時內心感情的激烈,似乎所有人生的要義在此展開,所有人生的大事件在此交匯,所有人生的大喜大悲在這一次會面裡全部感受過了。
短短的一夜似乎沒有那麼強大的功能,會把十多年裡複雜的心理活動濃縮進來,卻這一對原來的兄妹內心洶涌澎湃的感情似要撞破胸腔。
感覺到了紛紛雜雜的物事,預見到了人生的讖語!
夜,很深了,話題太長了,像蜘蛛肚子裡的粘液,總能源源不斷地拉出牽牽涉涉的蛛絲,在這十多年內外來來回回地行走,正在結成一張密密實實的大網,把這兄妹倆捕獲在裡面,無法逃脫了。
在這密密匝匝的談話裡,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從那一句開始,就把話題引到婚姻上面來了,不是討論共同的婚姻,而是討論各人心中的擇偶觀念。
這倆人也真怪,相親相知都到了這種地步,可誰也不願意捅破那曾窗戶紙,只躲躲閃閃地討論,想靠近,又總想逃避,這個話題就像栓在木樁上的牛,不願靠近這木樁,卻有那根繮繩牽着,逃避的結果就是圍着木樁轉圈。
說到擇偶觀念,林聿應該最有發言權,歷女無數,他又是一個敏感的人,凡事喜歡窮根究底地發感慨,雖然心底有個終娶麗語的決心,但不影響他在別女子身上的觀察力。
在他的思想裡,最痛恨一種天生賤料的女人,偏偏喜歡作態,常常拿着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示人,如果有年輕男子對面走過不看她,她會恨得把牙咬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