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城俞錢家出來,秦雷便在衛士的簇擁下到了東城。
三公街上,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黑甲騎兵,明火執仗,將偌大個丞相包圍的水泄不通。
從昨日午夜起,整個三公街、以及相府另三面的街道全部戒嚴,不論官民文武、尊卑貴賤,一律不得通行。
有大膽蠻橫的意圖闖關,皆被毫不猶豫的亂箭射殺。人們這才知道,五殿下是要下狠手了。
臨街的居民們一整天都關門閉戶,卻又時不時從門縫中向外窺視。雖然心中有些害怕,但五殿下愛民如子的名聲,總讓中都城的民衆們覺得……應該只是大人物間的爭鬥,不至禍及於我們身上吧。
令他們有些失望的是,整整一天也沒有看到什麼熱鬧,直到三聲更鼓響起,大街上還是一片安靜。大夥只好洗洗上牀,誰知剛剛鑽進被窩,便聽到街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一聽到動靜,等了一天的百姓們,又蹭的鑽出被窩,光腳跑到院門口,熟練地扒着門縫向外望去……
但見一隊通體烏黑的騎士,踏着月色而來。驚鴻一瞥間,很多人看到了隊伍中面色冷峻的五殿下。雖然很少有人見過他,但人們卻能肯定,那就是五殿下。因爲他是如此的不同……儘管一樣的裝束,可那種睥睨天下的威儀,是別人裝不出來的。
在黑衣衛的簇擁下,秦雷策馬到了相府門前。黑甲騎兵呼啦一身撤到左右,爲王爺和他的貼身衛士,閃出一條通向文府的道路。
秦雷的左手還帶着那隻黑色地手套,藥膏的麻痹效果已經過去,一陣陣鑽心的痛楚從手背襲來。讓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叫門。”
石敢趕緊揮揮手,便有黑衣衛翻身下馬,大力拍着相府大門:“開門開門!”門裡傳來一陣嘈雜,但不久便歸於平靜,始終無人前來答話,更別說是開門了。
“撞開……”石敢看王爺一眼,見他一臉的不耐煩,趕緊沉聲命令道。
不一會兒,一根粗大的攻城錘便被推了過來。十來個強壯的木撞兵呼喝着號子,僅僅兩下,便將朱漆金釘、高大堅固的相府大門整扇撞了下來。只聽轟隆一聲,還將幾個躲避不及的護院壓在了下面。
見大門洞開,黑甲騎兵們潮水般地涌進去,一邊揮舞着手中的馬刀、一邊高喝道:“投降不殺!反抗必死!”
院子裡的文府護衛被圍了一整天。本來以爲必遭屠戮,便抄起刀槍要拼個魚死網破。此時聽到這投降不殺的口號,那股子垂死掙扎的勁頭頓時消弭無形。很多人直接丟下手中刀槍,抱頭跪在地上祈求活命。這種軟弱的傳染速度要快於任何一種疾病,不一會兒,幾百護院便悉數繳了械,在騎兵地監視下到長街上列隊。
秦雷在門房裡冷眼看着瑟縮而出的文府護院,將手中馬鞭捏得變了形。
石敢見他這樣,知道王爺是在強抑着殺意,不由輕聲問道:“王爺。若是實在不痛快的話,就把他們都斬了吧。反正咱們是報仇,想必沒人說什麼。”
秦雷輕笑一聲道:“古人云:要像鳥兒愛惜羽毛一樣,愛惜自己的名聲,這樣的人才能成功。”
石敢心道:這古人說話可夠通俗的。卻也明白王爺不願給中都民衆留下個殘忍嗜殺的壞印象。
兵士們嚴格的遵守着事先宣佈的紀律。有條不紊的搜索着每一間房屋,將僕役丫鬟、文家老小,統統攆到院子裡站定。這其中有文家潑婦無賴撒潑打滾、均被黑衣衛毫不手軟地射殺在當場。
他們只接到投降者活、抵抗者死的命令,任何過激行爲都會被理解成抵抗,受到極端嚴厲的懲罰。
血淋淋的場面讓文家上下寒了膽,都老老實實的在前院集合,再沒一個敢輕舉妄動地了。
有軍官捧着一本名冊,站在衆人面前大聲道:“凡點到名字者,出列應到,其餘人不得喧譁。”便開始把文氏一族按照輩分。開始點名。
看手下控制住局勢,秦雷便帶着石敢,徑直向後花園行去。就在不久以前,他曾經光顧過這裡,是以還算得上輕車熟路。
在假山與跨院中穿行一刻鐘,便到了相府最中心處的院子內。還沒有仔細打量一國宰相的住處。就見一道白影從後院射出。兔起鶻落間,便已經消失在如水的夜色中了。
黑衣衛們頓時如臨大敵。將王爺緊緊包圍在中間,唯恐昨日的悲劇重演。秦雷卻不擔心,把視線從白影消失的地方收回,輕聲道:“你看那是誰?”
“像是…樂先生……”石敢不待確定道。
秦雷嘿嘿一笑:“一般來說,穿白衣夜行的人,除了傻子,就是樂布衣這個瘋子。”
石敢苦笑一下,沒有作聲,擺手讓黑衣衛查看四周。不一會兒,便有衛士回報,除了文彥博之外一切正常。
石敢瞪眼道:“難道文彥博不正常?”
報信的黑衣衛指了指後院,賠笑道:“您可以去看看,絕稱不上正常。”
秦雷聞言輕聲道:“看看去。”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當先往後院走去,石敢趕緊帶人跟上。
還沒走到月門洞,便聽着院中有嗚咽低沉的樂器聲傳來,曲聲如泣似訴、哀怨悽楚。在永福和詩韻地薰陶下,秦雷也是個懂音樂的人了。
他駐足聽着這曲子,一時有如看到一位被迫和親的美麗公主,臨流梳妝、顧影自憐,不由泛起淡淡鄉愁;一時又似乎看到一位深宮重院中不幸的后妃,失去了愛情和自由,只能坐看宮花零落、隨水流逝的景象。便像看着自己青春空逝般的痛苦與悲哀。
這曲子充滿了淒涼悲愁地氣氛。便如暮春柳色掩映畫樓,讓人不由泛起春愁鎖閉、美人遲暮之感。
秦雷終於忍不住邁步穿過月門洞,只見後院蒼松下,一個渾身泥土、白髮散亂地老者,正倚着座孤零零的墳頭吹壎。那曲子便是由老者手中鵝蛋般大小地陶壎吹出。
秦雷一夥人走進來,老者也不擡頭,兀自嗚嗚咽咽的吹着手中的壎。藉着月光,秦雷上下打量老者一番,忍不住咋舌笑道:“月亮底下倚個墳頭吹簫。丞相大人真是好興致啊。”
這衣衫不整、髒了吧唧的老頭正是文彥博,他本來穿的挺起整的,還特意洗了個澡。可誰成想鬼谷子突然插隊進來,把他蹂躪成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地怪樣子,再想洗澡換衣裳卻已經來不及了。
老頭索性放開了,捋了捋沾着泥巴的花白鬍子。將那陶壎擱下,斜眼看了秦雷一下,冷笑一聲道:“秦雨田,看到老夫這樣,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秦雷聳聳肩膀,清淡道:“感覺有些悲哀,所謂虎死雄風在,堂堂一國宰相不該如此……齷齪。”
文彥博聞言哈哈笑道:“秦小五,你莫要小人得意,有道是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豈不知今天的老夫。就是明天的你!”
秦雷無所謂的撇嘴笑道:“是嗎?可惜你這一雙圓溜溜的冷眼,很快就要變成死眼。無論孤王下場如何,你都看不見了。”
文彥博一時語塞,從懷裡摸出個銀酒壺,喝一口咂咂嘴道:“不錯。無論如何,老夫都要早死在你前頭了。你地下場如何,幹我鳥事?”
秦雷頷首笑道:“相爺好悟性……”
文彥博突然擡頭,定定盯着秦雷道:“但有件事情我還要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們很像。”
秦雷微微皺眉道:“與你相提並論,是對我的侮辱。當然,從你口中說出是個例外……”
文彥博詫異道:“爲何?難道你對我還特別尊敬嗎?”
“不是,是因爲你特別沒數。”秦雷淡淡嘲諷道。
文彥博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嘲笑道:“你這樣說,太后娘娘這樣說。鬼谷仙師也這樣說,看來老夫是真的沒數了。”
秦雷撇撇嘴道:“衆口鑠金,你就勉強接受吧。”
文彥博毫不理會秦雷的奚落,微微搖頭道:“我知道,你看我可憐又可笑,但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中、在很多大人物的眼中。一樣是可憐又可笑的。”
秦雷耷拉眼皮道:“孤不覺得。”
文彥博也不與他爭辯,只是呵呵笑道:“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說着一臉好笑的望向秦雷,大口喝酒道:“王爺貴爲此次大比的主考,在詩詞上自然頗有造詣,應該聽得懂吧?”
秦雷也不理會他話語中的譏諷之意,沉聲道:“爲人作嫁衣裳?”
文彥博點頭笑道:“不錯,從這個方面說來,你比我還要慘。老夫至少能風光二十載。而你,也就最多三五年的蹦頭了。”
秦雷微微眯眼道:“什麼意思?孤王怎麼看不出有何危險所在?”
文彥博面色變得柔和,聲音也不再高亢尖利:“其實我原先想和你和平相處地,畢竟你是她一手帶大的。”秦雷默不作聲的望着文彥博,聽他繼續道:“但你被背後的幾隻黑手推着、拉着、拖着、拽着,一步步走上了與我、與李渾對抗的戰場。就好比當年地我,被人一路誘拐,稀裡糊塗的當上了幾大勢力之間夾板,成了人家的消耗品。”
“消耗品?”秦雷面色凝重的看着文彥博,他隱約感覺到,這老頭知道些關於自己的秘密。而這秘密,顯然被隱藏起來,當作對付自己的工具了。
文彥博悽然笑一聲道:“不錯,消耗品。表面上風光無限,卻只是下棋者手中的棋子,只要不需要了,隨時可以將你我犧牲掉……而整盤棋,還可以照常對弈。”
秦雷不置可否的沉聲道:“我們是不同地,沒有人能毀了我,誰也沒這個本事。”他現在貴爲雙郡王、南方的實際控制者、秦氏大宗正、京山營地所有者,兩萬京山新軍的領導者、更是昭武十八年科舉的主考,權柄之重。可謂熏天赫地,雖不敢說是萬世不拔之基,可若他今生今世便會落個敗落散場,那是誰都不會相信的。
卻聽文彥博咯咯一笑道:“你有個致命的缺陷,只要被人抓住,不費吹灰之力。你今日的一切就要變成黃粱一夢、鏡花水月了。”
憑直覺,秦雷是相信他所說地,便收起了那副從容淡定地模樣,一把提起骨瘦如柴的文彥博,狼眉豎眼道:“什麼缺陷?說!”文彥博指了指被卡住地喉嚨,待秦雷放開手後,才喘息道:“你是我的仇人,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秦雷微微皺眉道:“都退下。”石敢揮揮手,一干黑衣衛便悄無聲息的退下。
“你也是。”秦雷輕聲補充道。石敢爲難的看了文彥博一眼,便聽王爺道:“就憑他這熊樣。也能傷到孤王不成?”石敢搖搖頭,這才安靜地退下。
後院中只剩下秦雷與文彥博兩個,除了輕微嗚咽的風聲,再沒有任何動靜。
毒蛇般盯着文彥博的雙目,秦雷冷聲道:“告訴我。若是能讓我感興趣,我可以饒過你族人的性命。”
文彥博被他看的一陣心悸,勉強與他對視道:“此話當真。”
秦雷點頭道:“除了你的直系子弟,我誰的性命也不要。”
文彥博微微失望道:“就說你沒那麼大方。”
秦雷冷笑一聲道:“孤王不想自找麻煩。反正你文氏族人千口,多你一家不多、少你一家不少,並沒有什麼影響。”
想了一會兒,文彥博又提個補充條件道:“銘禮的性命也不能傷,老夫不能絕後。”
秦雷頷首笑道:“沒問題。”他懷裡便揣着文莊太后的親筆信,是入府前仇太監送來的,但他當然不會說文彥博狐疑地看了秦雷半晌。方纔沉聲道:“你發誓,用你自己未來孩子的名義。”
秦雷心道:這人真奇怪,哪有用未來孩子來發誓的。但還是順從的照做了,然後不耐煩道:“快說吧!”
文彥博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湊近秦雷耳邊道:“你地缺陷就在於……你不姓秦!”
秦雷渾身的寒毛一下子全豎了起來,將文彥博整個提起來。兩人的額頭幾乎碰在一起。咬牙道:“你說什麼?”
文彥博似乎很享受他賬目結舌的樣子,也不嫌他卡的脖子疼了。嘶聲喘息道:“你不姓秦,你不是昭武皇帝的兒子,所以你現在的一切,都不過是個笑話……”
秦雷額頭青筋跳動,狠狠地一把將文彥博摜到墳包上,還未待老頭子叫出聲來,便惡狼一般撲上去,好一頓拳打腳踢。
只聽得慘叫連連,細胳膊細腿的文丞相,便被打得鼻青臉腫,似乎肋骨都斷了幾根,仰面躺在墳包上,拉風箱一般喘息道:“別以爲……我給你造謠,這事兒可不光我一個人知道。”
啷一聲,秦雷反手抽出寶劍,架在文彥博的脖子上道:“證據,若是沒有證據,我所說的一切都不算數!”
文彥博毫不畏懼地搖頭笑道:“看來你已經昏了頭,竟然拿死亡來威脅一個必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