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兒子的背影消失,房間裡終又安靜了下來,只有夜風吹着窗簾嘩啦啦作響。涼風撲面而來,讓文丞相不禁打個寒戰。
他起身走到窗邊,想要關上那扇窗戶,視線卻停留在窗外草地上的一座小小墳頭上。此時夜露深重,那墳頭上的花草掛着水珠,反射着皎潔的月光,仿若給這沒有名字的冢上披了一層璀璨的水晶。
這是一個衣冠冢,當年那死婆娘沒死時,曾經數次追問這房後孤墳的來歷,但他都沒有說。
多少次午夜夢迴,他都能見到那魂牽夢繞的女子。一顰一笑皆刻骨,一切仿如從前。
所以纔有了這個墳、這個冢,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不許任何人染指。
然而今天,這墳前卻立了一人,只見那人在夜風中白衣飄飄,手上還持着一朵墨玉色的牡丹。
文彥博的視線全部集中在那朵墨玉牡丹上,因爲那東西對他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那是墳裡主人的信物。
彷彿被那墨玉牡丹所吸引,文彥博不由自主的從房中轉出,與突兀出現在墳前的白衣文士對面而立。
若是往常,他定然先叫人將其拿下再說。但現在,死志已決的文丞相,沒有動一點拿人的念頭。反而饒有興趣的打量着那俊逸瀟灑的白衣人。
他發現此人眼中滿是緬懷,倒不像來喊打喊殺的,這讓文彥博更加從容。只見他隨手撣了撣衣襟,微微一笑道:“朋友踏月而來。莫非想尋香賞花?”沒來由地,他一點都不願意輸給面前這人,即使自己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墨玉牡丹,悶聲道:“這裡除了個黃土埋到半截的糟老頭子,似乎就沒有別人了,哪來的什麼花可尋、什麼柳可問?”
文彥博乾笑一聲道:“不錯,這兒確實不是尋香之所,但朋友能來送老夫一程,這份高義就足以流芳百世了。”
“你可真不要臉呀。”那人聞言怪笑道:“怨不得人家說文相爺是不要臉的祖師爺呢。”
文彥博聽得出此人話語中強壓的火氣。微微一笑道:“朋友知道老夫的性命,但老夫卻不知道你的,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呀?”
那人哂笑一聲道:“這世上要是事事公平,還要閻羅王地十八層地獄作甚?”
文彥博被他噎得一愣一愣,只好苦笑道:“朋友憤懣了,看您容貌奇偉、氣度不凡。應該不是無名之輩,不知您的高姓大名?”
白衣人不由笑道:“你還挺執着,”文彥博微微一笑,卻聽他足以氣死人道:“不過我是來看熱鬧的,沒聽說有臺上的角兒問觀衆性命的,所以不說也罷。”
文彥博哈哈大笑道:“朋友風趣……”白衣人也跟着仰天大笑,一對瘋癲的中老年男子夜梟般鬼號起來。
良久,文彥博突然止住笑聲,左手扶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說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對方。一字一句道:“你就是號稱見首不見尾的……鬼…谷…子!”
對面正是樂布衣,他撫摸一下手中的墨玉牡丹,神色平靜道:“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你恰好是其中之一。”
文彥博開懷笑道:“老夫果真是有福之人,臨死還能得着當世第一高人前來送行。這下死而無憾了。”
樂布衣不再和他糾纏送行與參觀的區別,轉而冷冷問道:“我來問你,當年你既然得了墨玉的芳心,爲何還要拋棄她呢?”
文彥博這才知道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不由一陣妒火中燒。面上卻擺出一副哀傷的樣子,澀聲道:“當年浣紗的西子與越大夫范蠡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但爲了越國地大計,范蠡親自將西子送入吳國皇宮,這其中的肝腸寸斷。又有誰能體會呢?”
樂布衣見他自比范蠡,不禁一陣惡寒,稍微站遠一點,感慨道:“我知道你爲什麼落得今天這般田地了。”
對於鬼谷仙師的批語,文彥博還是很重視的,拱手道:“請仙師解惑。”
樂布衣淡淡笑道:“因爲你太不着調了……”
文彥博苦笑一聲道:“仙師卻來消遣在下。”
樂布衣微微搖頭道:“不是消遣。你實際上就是個慫貨。卻總把自己當成高人,所以我才弄不明白。墨玉爲什麼看上你呢?”
文彥博得意笑道:“就算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但能勝過仙師一次,文某也不虛此生了。”
樂布衣一向是個鋒利的人,他唯一地弱點就是這朵墨玉色的玫瑰,而文彥博顯然看出了這點,毫不留情的奚落起來。這讓樂布衣的表情不再那麼淡定,他微微皺眉道:“看來你無數次用這番說辭來安慰自己。這樣也好,否則你就太可憐了。”
文彥博聞言面色一窒,嘆息一聲走到墳邊,定定的望着那墳良久,伸手捧起一墳上土,貪婪的嗅了嗅,才幽幽道:“其實你一點都不瞭解她……”
樂布衣的眉頭皺成個凹字形,默然無語的望着文彥博,靜靜聽他道:“世人都知道,鬼谷子八門六術、無所不能。其實你還是有不能的……”說着微笑望向他,輕聲“你不能克服自己的驕傲,你被你地驕傲矇蔽了眼睛。”
樂布衣默然無語,手中的牡丹冰涼刺骨,讓他幾乎不能把握。
文彥博將手中的泥土重新拍在墳上,又開始一棵棵的拔着墳邊帶露的野草,口中輕聲道:“你只道墨玉兒沒有選擇你。可你想過她爲何沒有選擇你嗎?”
樂布衣能感覺到,縈繞在自己心頭近二十年地迷霧終要散去,他地呼吸不由急促起來,沉聲問道:“爲何?難道不是因爲她中意地是你嗎?”
文彥博頭也不回的輕笑道:“我倒也想如此,”說着站直身子,拍拍手上地泥土道:“若墨玉兒愛的是我,也許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樂布衣皺眉聽着文彥博繞口令般的說辭,艱難問道:“那墨玉兒喜歡的是誰?”
文彥博霍地轉身,雙目噴火道:“我真替墨玉兒不值。怎麼就愛上你這麼個只愛自己的傢伙?”踉蹌着走到樂布衣身前,用那雙沾滿泥土的手緊緊揪住他的衣領,近乎咆哮道:“你一聽她說愛的不是你,就將自己立刻縮成一團。你的驕傲不容許你去質問一個不愛你地人,爲什麼不愛你!對不對!”
只聽咯啦一聲,樂布衣手中剛剛黏接起來的墨玉牡丹。又一次被他從中捏斷。他額頭的青筋一條一條,強抑住快要爆發的情緒,一把提起文彥博,甩手摜到墳包上,低聲嘶吼道:“一派胡言,你就是一派胡言!不要以爲你文彥博齷齪,別人就都是一般齷齪!”
文彥博的老腰哪禁得起這般蹂躪,頓時仰面癱倒在墳包上,連手指頭都動彈不得,但他卻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道:“你動手了。因爲你心虛了,因爲你被我說中了……你在生氣,但你生的是自己的氣!若是當初你沒有那麼驕傲,你就會想明白,墨玉兒如此做。只是爲了秦家的存續而已,而不是什麼喜歡上了別人!”
說着仰天長笑道:“她是誰?她是墨玉兒啊,世上最純潔、最善良的女子啊,又怎麼移情別戀呢?”雖然像是在笑,可那渾濁地淚水,卻如決堤一般,止也止不住:“實話告訴你吧,當時我正好死掉了前妻,便想將她明媒正娶,可她只是一味找藉口推脫。現在想來。就是想等着你想明白了,再回來將她接走。”
“結果等來等去,等到了兩國談判,墨玉公主和親的結果。時至今日,我仍記得當時她接到聖旨時的表情,那分明是解脫啊!”文彥博大口喘着氣。滿臉的傷懷道:“那一刻。我才徹底明白,我就是用盡渾身解數。都不能在她心裡擠佔哪怕一絲地方,她的心裡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啊!”
彷彿一道晴天霹靂落下,打得樂布衣肝膽欲裂,他搖晃幾下,勉強站住道:“你說什麼?墨玉心裡地人是我?”見文彥博悽然點頭,他不由呆滯道:“那她爲何……”不用再說,以他的聰明程度,只須點破這層窗戶紙,事情的來龍去脈自然清清楚楚……
若是當年墨玉公主實話實說,年輕氣盛、還不知何爲天下的樂布衣,九成會將她帶走,從此歸隱田園、採菊東籬,萬不回管什麼大秦皇家存亡斷續的,所以她才騙了他。這簡簡單單的一句我喜歡的是別人。竟然整整騙了他二十年!
若說錯過墨玉公主,沒有他自身的過錯,是誰都不信的。
一道鮮血從樂布衣口中噴出,正灑在那衣冠冢上,樂布衣雙膝一軟,跪倒在墳前,伸手捧起冰涼的泥土,喃喃道:“你說地不錯,我是個懦夫,當初自以爲男人一樣的退出,本質上卻仍是懦弱的行徑。”說着說着,淚水便滑了下來。
莫道男兒心如鐵,一朝夢醒,滿山紅葉,俱是斷腸血。
夜涼如水、月色悽婉,兩個老男人眼淚縱橫,只爲身邊一座孤墳而哭,若是那位墨玉公主在天有靈,不知是該欣慰的笑了,還是會肝腸寸斷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崗。
突然。夾雜着喊殺聲與哭號聲的嘈雜聲從四處響起,驚醒了沉浸於往事不能自拔的樂布衣,他隨手擦乾眼淚,自嘲笑笑道:“痛快!”
文彥博哈哈笑道:“不錯,二十年地心曲、二十年地塊壘,今朝一吐而淨,實在是痛快啊。”
樂布衣一笑,又問道:“還有最後兩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就可以帶你走。”
那隻文彥博緩緩搖頭道:“我不走了,我累了,我就要靠着墨玉兒睡了。”說着灑然一笑道:“但你儘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樂布衣只道他說得場面話,沉聲問道:“當年讓墨玉去齊國和親,是誰的主意?”問這問題時。樂布衣面目猙獰,彷彿要吃人一般,但不是衝着文彥博地……因爲他能感到,文彥博對她的愛,似乎比自己還要深厚。
文彥博聞言皺眉道:“這件事情,是李渾先提出來的,但以文莊太后的作風,她應該至少是默許的。”
樂布衣鼻息沉重的點頭道:“第二個問題,喬遠山與你什麼關係?爲什麼那賬冊上沒有他的名字?”
文彥博錯愕半晌,恍然大悟道:“我說嘛。神機高徒的機關,怎麼被人砍瓜切菜一般破掉了呢。除了鬼谷仙師,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樂布衣毫不否認道:“是又如何?你很憤懣嗎?”
文彥博一陣憋氣道:“按說老夫恨死你這害得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混賬了。”說着又撇嘴笑道:“但都到這一步了,我還有事兒求着你,只能下輩子再報仇了。”
樂布衣站起身子。拍拍手道:“隨時歡迎。”
文彥博呵呵笑道:“你不怕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樂布衣也呵呵笑道:“我會五雷正法心一訣,捉鬼畫符是我地副業。”
“喬遠山不是我的人。”文彥博終於揭開謎底道:“他岳父是蔣老相爺,又怎麼會投靠我這邊呢?”
“那他爲何將五殿下的行蹤泄露給你?”外面的嘈雜聲音聽起來越來越真切,樂布衣只好加快語速問道。
文彥博搖頭笑道:“這你得問喬遠山或者蔣老相爺,也許李太尉也知道,但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樂布衣點點頭,雖然對他的回答不甚滿意,但已經沒時間再細細盤問。俯身便要背文彥博起來,卻被他毫不猶豫的拒絕道:“你走吧,我已經油盡燈枯。就算僥倖沒死,也是個活死人了,卻不想再受這人世間地煎熬了。”人都是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一國宰相呢?
樂布衣之所以想救他,不過是方纔產生了些物傷其類的感覺。再說文彥博已經是沒有爪牙的病老虎,再也成不了禍患。看在他對墨玉的感情的份上。纔想順手爲之的,但見他堅持。也就不再說話。
樂布衣放開文彥博,沉聲問道:“方纔你說有事相托,現在說吧,是照顧你那二兒子嗎?”
文彥博搖頭笑道:“我已經給他準備好了一切,若是他連個混吃等死的富家翁都當不好,那還是死了算了,浪費仙師時間作甚?”
“那你想讓我作甚?”
“將墨玉兒的墳,從東邊遷回來。她都出去二十年了,肯定想家了。”只聽文彥博喃喃道。
樂布衣意外的點點頭,他不得不承認,今天的文彥博,確實幾次顛覆了在自己心目中地形象。
深深看文彥博一眼,樂布衣將半邊墨玉牡丹擱在他手中,輕聲道:“到那邊也有個信物,說不定憑這個就能找着她呢。”
文彥博緊緊攥着那半邊牡丹,微笑道:“她那麼好的人,一準早就投生到哪家安康人家了。我卻必墜阿鼻地獄,碰不上的。”
“那就當個想念吧,下油鍋時也好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