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看着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裴菀書緊蹙着眉頭,卻還是擰開盒蓋,挑了淡綠色透明的藥膏輕輕地摸到他的臉頰上,“小八,我們也算朋友了吧?”

沈睿瞥了她一眼,“勉強算。”

“那我也是你的四嫂,你是不是應該乖一點,這樣大家纔好相處?”嘆了口氣,看着那幾條指痕浮在他半邊臉頰上,自己方纔是氣急了,下手倒是狠。

他哼了一聲,“我又不是你兒子!我是你小叔!”說着扯了扯脣角。

裴菀書恨得手上使力,冷冷道,“你要是我兒子,早晚打八遍!”說完看他笑眯眯地勾着自己,那雙狹長的眸子裡滿是邪氣,不禁皺眉,便停了手將藥蓋好,沒好氣道,“行了,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去躺着吧!”

“我想躺在這裡!”他笑着手一撐,便躺進了暖炕裡面,順手拉下一邊的雲錦綠綢被子,嗅到上面淡淡的桂花味道,一甩,譏諷道,“到處薰些難聞的味道,薰死了!”說着便側着身子避開傷口,也不理睬她,顧自闔眸假寐。

裴菀書被氣得臉色發白,強自忍耐着,最後便真的一絲火氣也提不起來了,“那你睡吧!”說着就要下去。

沈睿卻又不睡,一副無賴相,“真是沒良心,我救了你男人,你回頭就把我一個人扔下!”

氣極反笑,裴菀書回頭剜着他,“那你想怎麼樣?要不要我用一人高的大香供着你,早中晚一百個頭磕着,直到你登峰造極,登堂入室,飛化成仙?”

“惡毒的女人!”他哼了一聲,“病人什麼都不能做,很無聊你不知道嗎?就不會給念念書,講講故事,彈彈曲子,唱唱戲什麼的嗎?”

“我不會彈曲子,不會唱戲!”沒好氣地剜着他,走也不是,只能返身去櫃子裡翻尋書卷,可是想想自己看的都是《北地軼事》《西涼志》《南樑國史》之類,他怎麼會喜歡?

“水菊她們會彈箏,我讓她們來彈給你聽。”說着就要下去,卻聽沈睿不悅道,“你不是會彈嗎?天天叮叮咚咚的彈着一把小三絃?”

裴菀書一愣,“嗯?你,你怎麼知道?”她小時候是喜歡彈曲子,唱曲子的,但是被人羞辱了一頓,覺得丟人,便發誓一輩子都不在人前演奏。

“還不錯!”他挑了挑眉,瞥了她一眼,便合上眼睛,雖然對於一個很小的丫頭唱那樣悲切的調子有點不倫不類,但是還不錯。

裴菀書苦笑,忽然想起了從前的往事,沒想到那個討厭的壞孩子竟然是他,無奈地搖頭,不是冤家不聚頭!

“我早不唱了!”

“爲什麼?被人打擊了?”

“不是,聽了人家唱的,自己就不唱了,且我父親也不喜歡我們出去聽戲,漸漸地就少了!”從前大娘也喜歡聽,拉着她偷偷出去聽戲,別家的夫人會請,誰家請戲班子她們也會去聽,但是父親有一次生了氣,大娘便賭氣再也不去,纔開始打馬吊的。

“你認識香雪海的人嗎?”他微闔眼睫,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一下,肋下的傷口疼得厲害。

“我哪裡有那麼好的命能認識他們?金掌櫃認識吧,他們都是做生意的,可能打過交道也不一定!”對於他突然問起這個,裴菀書不由得警惕起來,如今她不能再相信皇家的人,特別是沈睿是皇帝最寶貝的兒子之一。

“既然不認識那便無礙!”他也不深問,住口不再提。

“怎麼啦?”她卻覺得他似乎話裡有話。

“你不是不認識嗎?管那麼多做什麼?”

“他們賄賂你了?”她故意扯開話題。

“不是,是韋姜看他們不順眼。”

“哦!”裴菀書垂了垂眼,韋姜怎麼會對香雪海有嫌隙?

“現在京城的生意香雪海一家就佔了七成,對朝廷也是個威脅,我想還是讓他們讓一點出來,可以分給其他商家,加上行商司自己也可以經營官商,如此一來也算是增加收入。”他眯了眯眼看着她,“你看這樣行嗎?”

裴菀書垂着眼,皇帝讓她幫助沈睿不過是個幌子吧?他肯定對沈睿有交代。沈睿方纔說的也正是她想的,但是礙於柳清君她沒有跟人說,鑑於此,她根本不適合做生意,因爲她把情分看得太重。

“你是行商司監,自然是你自己拿主意!”她沒有擡眼,甚至能感覺沈睿那雙眼睛裡放出的是利光芒,他們沈家的男人,沒有一個庸才,只不過能屈能伸,肯隱忍而已。

沈睿沒說話,左臂墊在腦後,看着藕荷色帳頂上繡着的鴛鴦戲水,另一側是喜鵲登梅。

“沈睿,你知道我大哥去了哪裡嗎?”她慢慢地掀開書卷,精神卻全部集中在耳朵上,眼睛根本看不下東西。

大哥是她的大哥,永遠都是。

“不知道。遇到暴亂衝散了,父皇已經讓人去找!”他沒有睜眼,卻微微側了側首,躲開裴菀書的直視角度。

裴菀書知道再問他也不會說什麼,笑了笑,問道,“上次你四哥說皇上要給你賜婚,說是唐大人的女兒,事情怎麼樣了?”

沈睿哼了一聲,“你管那麼多做什麼,唐家妞喜歡薛家的那個薛陵,幹我什麼事?”

裴菀書一副瞭然地樣子笑了笑,想起他喜歡的是韋姜,等自己和沈醉離開,他和韋姜也不是不可能。反正大周國對女人並不是那般苛刻,再嫁也可以,何況沈醉也沒有對韋姜如何。

沈睿霍得睜眼瞪她,冷冷道,“你又在想什麼齷齪的東西?”

一口唾沫嗆住自己,裴菀書用力地咳嗽起來,水菊在外面聽見立刻跑進來,“小姐,怎麼了?”說着便給她捶後背,又讓木蘭立刻端茶過來。

折騰了一番,翡翠跑了進來說爺回來了,看到沈睿躺在暖炕上,那神態姿勢像極了她家爺,不禁不高興起來,撅着嘴悶不作聲地走出去。

沈醉挑簾走進來,看着裴菀書臉頰通紅,雙眸水潤,關切道,“不舒服嗎?”

裴菀書搖搖頭,嚥下一口水,“嗆到了!”然後立刻爬下暖炕,擡手扒拉了一下他鬢髮上的霜凍,又讓水菊幫他更衣,“外面是不是很冷?坐在炕上我都覺得窗口的地方要凍住了!”

換上家居常服,淨了面,重新走回來對沈睿道,“今日有沒有好點?不在你房裡養傷,跑這裡做什麼?”

沈睿哼了一聲,立刻起身,跳下暖炕負氣走了,門簾摔得啪啪響。

裴菀書沒好氣道,“看見了吧,真是脾氣大得很!”然後趴在沈醉肩頭幫他捏着,柔聲道,“累不累?”

沈醉手臂一勾將她夾在腋下,低頭用力親了親她的脣,“那麼多煩人的事,你說累不累?”

“我讓丫頭們端靈芝湯來給你喝,我們按照書上的古方,自己捯飭出來的,味道還不錯!”說着就要爬起來,他卻摟着她倒在錦被上,“我纔不要補來補去的,躺一下就好。”然後貼着她耳邊低聲道,“你陪我好不好?”

“大白天不像話!”她嗔了他一眼,沈醉呵呵笑起來,戲謔道,“我讓你躺着,什麼叫不像話?你真不正經!”

一句話將她的臉染上一層緋色,立刻手腳麻利正正經經地躺在錦被上,又抱了個枕頭隔在他們中間,“好了,你躺着吧!”

氣得沈醉將錦被一掀,給她裹了起來,滾了滾然後抱緊了,不許她出來。

“沈醉,你這幾天能不能多陪陪我!除了公務不要總往外面跑?”她縮在棉被裡,小聲道。

“我家小娘子寂寞了!”他調笑着,手從上面胡亂地摸着她的秀髮。

被子緊裹在身上,讓她渾身發熱,如果他在家,沈睿就會規矩一點,而且如果韋姜和沈徽有什麼動作,也不能算在他的頭上,畢竟沈睿在,可以給他作證。

她只想着既然沈醉不肯主動退出,既然皇帝不肯放過他,那麼讓沈徽他們離開他,至少在皇帝那裡又少了個把柄。

“好麼?”她低聲地央求,聲音細細柔柔的,帶着一種讓他不能拒絕的心疼。

“怎麼不好?公務也可以不去,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也不是非我不可!”他笑着將錦被拉下一點,準確無誤地吻上她的脣。

她的臉頰也毫無例外地紅起來。

深夜,無風,靜謐的像水底。

一室幽靜,滿帳春光,他擁着她,汗水浸透了鬢髮,晶瑩璀璨。星眸醉染空濛,玉肌生香凝情。

“沈醉,你以前真的有女人麼?”她想起花追風的話,心頭卻是說不出的歡喜,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小肚雞腸,卻又是真的開心。

他沉默了片刻,還是道,“自然!”

她脣角微勾,清眸含情,半睨着他,“誰誰誰?說來聽聽!”

“小娘子吃醋了!”他笑着岔開話題,隨和又道,“那麼久遠的事情,我早忘記了,什麼都不記得了!”想當初爲了練功,連春夢都是不能做,好在自己從小修煉,所以並不辛苦,這門功夫只適合從孩提時代開始修煉,若是過了十三四歲便很危險。

墨玉般的天空,似是星光點點,卻是雪落無聲。

沈睿站在院中梅花樹下,仰頭望着天空,柔軟的雪落進眼睛裡,並不疼,冰冰涼涼的感覺,落在脣間,是淡淡的清甜。

從遙遠國度來的客人,淡淡心香一瓣。

清晨大雪未斷,裴菀書讓沈醉去小跨院陪沈睿下棋,她幫他們煮茶,本來想請謝小天來給他們說書,結果兩人不約而同地表示沒興趣只得作罷。

“你們慢慢地玩,我回孃家一趟!”將紫砂小壺遞給木蘭,讓她給兩位爺斟茶,自己起身要走。

沈醉疑惑地看她,淡淡道,“你讓我在家陪你,自己卻又要出門!”

“小八在,你在家陪陪他也是應該的,再說你衙門裡也沒什麼事情,好好休息一下,養養你的身體。”隨即又對沈睿道,“別欺負我們家的丫頭,想吃什麼儘管說,雖然比不上宮裡頭,不過好在便宜,只要有的,你一開口,立馬也能給你弄來!”說着招呼水菊和西荷立刻去收拾東西,又叮囑了木蘭幾句,轉身就走了,絲毫不拖拉。

沈醉餘光瞥着她,等看不見了懶懶地將棋子一扔,將一局本就粘着糾纏的棋局打散,毫不客氣道,“你這棋下的,倒是越來越黏糊,像個奶娃!”

沈睿也不看他,伸手扒拉着棋盤上的棋子,漫不經心道,“在你眼裡,我從沒長進過!”

沈醉不以爲意的挑挑眉,“你要是再欺負他,別怪我揍你!”

“反正你揍我也不少!我也不指望能還回去!”沈睿冷嗤着,仰面躺在錦被上,“大雪天她一個人回孃家,你不去陪?”

“有夜海在後面跟着怕什麼?再說她小心地跟只耗子似的!”沈醉瞥眼看木蘭抿着脣偷笑,懶懶道,“你去過莫語居嗎?”

木蘭點頭,執壺沖茶,“昨天剛去過,韋側妃還賞了我一把錢!”

“你去請她來喝茶。”

木蘭一聽放下紫砂壺,拿帕子擦了手,立刻就去了。

沈睿眉頭一皺,不悅道,“好好的,叫她來作甚?”

沈醉淡笑,捏起紫砂小杯,淡淡道,“把話說清楚,以後大家也好相處。”

沈睿猛地坐起來,“沈醉,你莫以爲你了不起,你還擺佈不了我!”

“你急什麼?怕什麼?”沈醉橫了他一眼,“她未必會答應!”

“她答應我還不應呢!”沈睿似是急了。

“這麼說你也不是真心和她混在一起?”沈醉笑了笑,將紫砂茶盞放下,“她一大早就出了門,根本叫不來。”

略帶譏諷地笑笑,自己執壺慢慢地傾着釅釅紅茶。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裴菀書不斷地呵着氣,跺着腳,讓人去叫了謝小天,一起回孃家。看見他穿着灰布綿衣,清瘦的身體在茫茫天地間越發纖瘦,便讓解憂將他新做的那件銀灰色大氅送給他,回頭只管再做新的。

謝小天知道推拒不掉便謝恩穿了,一同上了車,水菊西荷跟着。

“小天,一個人過活就是湊活,像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孩子,倒清心寡慾地成了苦行僧!”裴菀書籠着鑲狐狸毛的大袖,抱着小手爐,嘶嘶哈哈地喊冷。

謝小天認真地盯着她看,笑道,“夫人,其實我也很想能夠有個溫暖的家,熱乎乎的炕頭,香噴噴的飯菜,這樣就很好!”

裴菀書不以爲意道,“這還不簡單?你有沒有中意的姑娘?要是沒有回頭讓羅管家幫你張羅幾家,畫了像瞧瞧,要是有中意的就定下來,你現在在翰林院編修,也不貧寒,一般人家的女兒都樂不得。”

笑了笑,便道,“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倒真的沒想!”

“那你想了再告訴我!”

偶有調皮的雪花從窗口鑽進來,立刻被融成一絲淡淡的水汽,火爐裡白炭滋滋的悶燃,暖意融融。到了裴府,雪依然未停,裴府管家勤快,就算是下上三天三夜,門口的雪也是一個時辰掃一次,所以薄薄地一層,看得見深灰色的石板地面,並不結冰。

裴府雖然小,可是早早的便有了過年的氛圍,一如裴菀書在家時候的模樣,大娘早早地便讓人準備了平日捨不得用的紗燈,精緻繡花的錦簾,苦心收藏的名貴瓷器。

裴懷瑾也在家休息。見他們來,全家高高興興,聊了一會裴懷瑾便讓謝小天陪他去書房聊天下棋,讓裴菀書和兩位母親說體己話去。

拉着大娘撒嬌說要吃她親手做的鹹水鴨子,大娘一聽立刻喊了兩個丫頭一起去幫忙。裴菀書又打發西荷去珍寶軒給蘇大掌櫃傳話,讓他們小心韋姜和二皇子的人。吩咐完便攜了母親的手去看梅花。

翠玉的身體一直時好時壞,似病非病,只是懨懨的沒有精神。略顯蒼白的面容在白雪紅梅間顯得幾分空靈。

“娘,我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裴菀書笑了笑,從懷裡掏出那方黑緞帕子塞到翠依的手裡。

翠依看了看,隨口道,“你拿我的帕子做什麼?”隨即抖了抖,身形猛地一晃,臉色突地白下來,如同見鬼一樣盯着裴菀書。

“娘,這是孃的一位故人讓我帶給您的,他說瀚海江湖,天涯歸處,會再見。還說,他做了對不起您的事情,請您原諒。”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一定要告訴娘這些事情,只是覺得他們之間似乎錯過了什麼,誤會了什麼,原來自小她總是覺得娘不開心,看着窗櫺上的蝶戀花剪紙怔怔出神,便是爲的這個。

他們有他們的故事,自己不會去窺探,也不想評說,她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翠依身體顫了顫,握緊了帕子,指節泛白,半晌,幽幽道,“小歡,你,見過他了?他,還好嗎?”

裴菀書搖頭又點頭,忍住了心頭的酸楚,道,“娘,他很好。”

見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