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這日沈醉出門公辦,裴菀書在家懶懶地看書,腦子卻不斷地想着事情,不知道沈徽他們有沒有動靜。

“水菊,小天怎麼沒過來說話?”擡眼問在一邊繡花的水菊。

水菊笑了笑,“小姐,您現在是怎麼了,真健忘,謝公子昨日不是回翰林院了嗎?”

啊了一聲,握住書卷敲了敲腦門,“嗨,我不是不在麼,你們說了句,回頭給忘記了。”

“夫人,宮裡何公公打發人送東西來了,說八殿下在我們這裡住着吃喝,皇上交代將他的錢送來,還有幾枚上等靈芝,幾根老參,其他幾盒東海幾國進貢來的南珠東珠,另外--”

聽木蘭脆生生的說着,裴菀書笑了笑打斷她,“好了,有單子放下看看,讓路管家陪着公公喝喝茶,就說我身體不舒服,不去見了。”

木蘭應了一聲將單子送進來擱在炕桌上,又道,“剛纔碰見八殿下打發人來說請夫人一起進宮去看看永康公主。她今兒哭鬧着說要跟夫人說話。”

裴菀書微微蹙眉,難道今日小太監是來傳這話的?是皇帝要找她?

當下心知肚明,讓水菊幫她更衣,然後叮囑了幾句便帶了西荷去找沈睿。

他一身墨綠錦袍,外面罩着厚厚的黑色大氅,一臉不耐煩地盯着她。

“身體能行嗎?”雖然他臉色本來就比常人白幾分,現在卻是越發的透白。

“沒你想的那麼不中用!”他笑着跟她出了門。

“父皇想見你!”上了車,沈睿便開了口。

“哦?”她故作驚訝地看他。

“上一次父皇跟你說了什麼?讓你那麼憤怒?”沈睿倚在沉香色錦緞靠枕上,定定地看着她。

“沒什麼,府裡起火也是我沒管好家!”她淡淡地說着,將話頭岔開,現在想沈睿確實不知道皇帝的心思,自己那日遷怒於他,倒是錯了,心下有點內疚。

沈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那冬至夜裡,是誰將你抓走的?”

裴菀書挑眉冷笑,“我倒是想知道,別讓我逮着是誰,讓我知道我肯定不會放過他!”

沈睿看她不像說謊的樣子,便道,“宮裡現在傳言鬧鬼沸沸揚揚,永康看見過,你又失蹤過,黃赫帶人犄角旮旯都翻遍了卻找不到任何線索。這下子他們更當成是鬧鬼,別人嚇得人心惶惶,你卻沒有一絲懼意,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裴菀書失笑,“誰說我不怕,難道我怕了那些可惡的鬼鬼怪怪就會放過我嗎?”說完垂下眼睫斂去清冷的目光。

皇帝在華歆宮哄着永康,她睡下了,神情猶自帶着懼怕。

看見裴菀書來,皇帝起身,讓宮婢仔細看護公主,也不讓他們行禮,便率先去了隔壁,裴菀書只好跟上,沈睿卻被何其攔住。

“你要見我可是有什麼事情?”皇帝面上透出一絲疲憊,攢拳輕輕地敲着胸口,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裴菀書站在他的斜後方,映着房中角落白日依然長燃的燭火,看到他鬢髮中有幾絲銀色。看起來他也沒有那麼快樂,竟然開始蒼老起來。

“陛下,臣妾今日來有事情要稟告,同時想請陛下開恩。”說着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皇帝輕輕地“哦”了一聲,凝眸看着她,淡淡道,“如果朕不說開恩,想必你也不會稟告,如此你先說說看!”

聲音緩而淡,並沒有刻意威嚴可是裴菀書依然覺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微微挺了挺脊背,儘量保持平和語氣,“陛下一代明君,就算對我等臣下之子女也是聖恩拳拳,對天下子民亦是寬懷以待,隆恩浩蕩--”

“所以朕也要對老四如此,對嗎?”皇帝輕輕地打斷了他的話,聽不出一絲的惱意,依然是淡淡的。

裴菀書頷首,知道了沈醉的身世,她也矛盾,但是如今看來沈醉根本不是皇帝的對手,能夠全身而退已經不錯。

就算是楚王知道又能如何?到時候只怕是枉死更多的人,當年楚王可以捨棄他的好朋友,如今也未必不會捨棄他這個沒有一點名份和親情的兒子。

“請陛下開恩!”俯身在地,恭敬謙卑。

“朕也不是冷血之人,怎麼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你放心,只要他不參與圖謀不軌的事情,朕不會趕盡殺絕。而且他是我大周的棟樑之才,朕就算大義滅親也要顧惜人才!”皇帝走近兩步,彎腰將她託了起來。

裴菀書忙謝恩,依然半垂螓首,“陛下,雖然王爺對東宮不敬,可是他對陛下和皇后娘娘沒有半點不敬的心思。而且他也只是爲大周的未來籌謀,自己沒有半點私心。只不過他區區一介王爺,籌謀這些是逾越了!他不該洞若觀火,體察到東宮的弱點,讓其他人鑽了空子,給東宮帶了無法挽回的羞辱。陛下若要降罪,他自也無話可說,只請陛下能夠念及父子情意,格外開恩,希望能讓他隨我和父親離開京城去山野之間修身養性!”

皇帝靜靜地聽着,垂眼看了看她,又低低地咳嗽了兩聲,嘆道,“從來都以爲自己能夠強大到籌謀一切,可是最後發現就算是貴爲皇帝,也鬥不過天,該來的還是要來。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時候,爲賦新詞強說愁,故意地作踐自己,可是到頭來想多要一瞬間都不可能!”他似是自言自語,最後笑了笑,看着她,“你怕什麼?朕不是殺人狂魔,你若真的喜歡了他,隨你的意也就是了!”

裴菀書聽着他似乎滿含情意的話語,不敢擡頭,面對她說着話,可是那神情竟然像在對別人說。

皇帝又低低地說了半晌,最後似譏諷自己一般,“好強了一輩子,也逃不過這一個劫扣。”嘆了口氣又道,“你說吧!”

裴菀書微微福了福,便道,“陛下,韋側妃不知道從哪裡得了消息,似乎知道陛下無意廢太子,竟然很是憤怒,很可能會有什麼異動。”

“哦?”皇帝高揚了眉頭,“沈醉如何?”

裴菀書搖頭,“沈醉不知,韋側妃是來找臣妾確認消息,臣妾推測出來的。她說陛下暗中派了高手保護東宮,而且暗中保護已經有了身孕的太子妃,來問臣妾有沒有消息,家父是不是知道什麼。臣妾只說家父已經遞了奏章,認爲東宮德行敗壞,不能再勝任儲君之位,並無此類消息。”

皇帝眸光凜凜,驟然深沉起來,凝視着微微垂首的裴菀書,他可以確信裴懷瑾不敢透漏機密給她知道,他有這個自信。但是韋姜沈徽他們竟然知道,這就說明自己這裡出了內奸,且翰林院也有了他們的眼線。

淡淡地哼了聲,“他們敢!”

裴菀書心頭一凜,忙要請罪,皇帝卻先她一步攔住了她,冷笑道,“朕且給他們演一齣戲,也好讓他們知道揹着朕鬼鬼祟祟的滋味!”

裴菀書頓覺周身寒涼,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你怕嗎?”皇帝神情有點迷離,定定地看着她。

強自笑了笑,“陛下英明睿智,肅清奸佞,臣妾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是死,也自當爲陛下效命!”心裡卻在想如何再去給韋姜他們扇一把火。

半晌無人說話,空氣似是要結冰一樣,裴菀書幾乎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但是皇上不開口,她更不能說話。

沉默良久,皇帝才道,“那夜擄走你的人是不是韋側妃找的人?也許他們想用你威脅裴愛卿也不一定!”

裴菀書搖頭,神情微微激動起來,“陛下一定要爲臣妾做主,幸虧還能活着回來,剛醒過來的時候臣妾要嚇死了,膽子都幾乎嚇破,回去心驚膽戰了幾天才略略好了點。”

“你放心,朕自然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皇帝笑了笑,又看了看窗口,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且將永康也帶去住幾天,平日多注意點安全,免得被什麼人算計了去!”

忙謝了恩,也不敢再多說便告辭。

回到永康房中,她依然沉睡,緊鎖着眉頭,脣用力抿着,一副難受的樣子。裴菀書便讓西荷抱她乘車回府,在車上等了一會,沈睿便上車吩咐回去。

沈睿看她臉色有點不太好,便拿眼瞪她,無聲問她什麼事。裴菀書故作不解,微微垂眸避開他的注視。

到家之後已是掌燈時分,沈醉坐在昏黃燈影裡,一邊香爐架上的小熏籠繚繞着淡淡的輕煙,將他輕輕地包裹在內,白衣輕薄,透出一種迷離的溫柔。

裴菀書站在一側靜靜地看了半晌,滿心的酸楚,淚意朦朧間他回身看她,俊顏如畫,雙眸如水。

“你倒是越來越野了,總喜歡往外跑!”他笑了笑,朝她招手。

“胡說什麼呢,永康鬧着要來王府,我就去將她接回來。”將狐裘扔在地上,跑過去踢了鞋子爬到他身邊去。

沈醉樓着她,手探進她綿衣內,一摸之下驚訝道,“這麼冷?怎麼會出這麼多汗?”他知道她又畏寒平日少出汗的。

“沒什麼啦,在華歆宮看到兩隻小松鼠,便追了一會,跑得急了,就出了一通汗,也沒什麼的!”說着便開始解釦子,“我換下來好了!”

沈睿擡手托起她的下巴,讓她對視自己的雙目,“你瞞着我做了什麼?”

看他一臉沉肅,不由得嗔了他一眼,“我能做什麼?難不成你以爲我出去偷情?”說着笑起來,喊水菊幫她拿衣服更衣。

“還是去沐浴吧,免得着涼!”沈醉隨手拿起一條厚毛毯子將她裹住,看她小腦袋縮在毛茸茸的皮子下面,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像只小松鼠,笑了笑索性將她抱起來,“爲夫勉爲其難,帶你沐浴吧!”說着讓水菊她們去準備香湯。

小小的沐浴間香氣四溢,白氣繚繞,水面盪漾着曬乾的薔薇月季等花瓣,玫瑰露漾開濃濃的香氣,隨即被水汽沖淡,只剩下混合了花香的氣息縈繞鼻端。

“父皇,跟你說什麼了嗎?”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肩頭輕輕地揉捏着,視線落在微微盪漾的水面,濃黑的長睫顫了顫,隨即落在她氤氳水汽的秀髮上。

裴菀書心頭一顫,卻笑道,“他能跟我說什麼?不過是剛好碰上,你也知道我的,哪裡敢跟他說什麼話。”說着擡手握住他溼漉漉的指尖,低聲道,“二皇子告訴過你什麼?你似乎並不想我知道!”

笑了笑,俯身在她耳邊,低語道,“夫人想知道什麼,爲夫怎麼會不告知呢?”溼潤的脣輕觸她掛滿水珠的耳底,滾燙一片。

“韋姜告……唔……”

脣含住精緻的耳垂,雙手卻滑下胸前攬上她的腰肢,“她說什麼?”沈醉輕笑,將她抱出水面,她卻用力地抓住浴桶的邊緣,昏暗的燈影裡,肌膚水潤,如月輝下的白蓮,讓他眼眸暗沉一片。

意識在歡愉的激.情裡碎了聚聚了散。他終是體恤她的身體,用被子將她裹住抱在懷裡靜靜地躺着。

帳內一片靜謐,窗外卻風聲瑟瑟,月亮爬出一勾,銀輝湛湛。

“你說陛下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對你?”想起韋姜說的,又聯想花追風的話,裴菀書確信沈醉肯定聽了二皇子和花追風說了什麼,看韋姜胸有成竹的樣子……

“父皇對我怎麼樣了?”沈醉淡笑,手穿過她胸前,握住她的肩頭輕輕地搓着。

“年酒倫和二皇子一定對你說什麼了吧!”她索性不再拐彎抹角,免得他會厭煩。

“嗯!”他輕輕應了聲。

“你相信嗎?”她有點着急,大宴之夜,二皇子一句話不肯爲他說,也說明他暗中對沈醉的態度了,估計他覺得廢太子之事已定,沈醉無用,所以不去違逆皇帝,趁機除掉他更好。

“爲什麼不信?”他低頭,吻在她的頸上,溫熱的鼻息讓她縮了縮,瞬間只露着毛茸茸的腦袋。

“難道你不知道他利用你嗎?現在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她的聲音在被子裡悶悶的,帶着溫熱的潮溼感覺。

他扯了一絲笑出來,擡腿將她圈在懷裡,“我知道。”

“你!”她氣得立刻將頭拱出來,氣沖沖地盯着他,“知道還這樣!”

“再也不這樣了,”對上她清亮的眸子,心頭頗爲歉意,爲之前有點怪她管柳清君要了東海之淚,讓他又欠了別人的。

“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見到我師父了?”擡手將她按回棉被中,那方手帕明明之前不在她身上,她定然瞞着自己什麼。

“沈醉,我真的沒見到,醒來那帕子就在我手裡,之前太緊張了,我以爲是水菊幫我準備的。”

“又開始撒謊了嗎?”索性從錦被縫隙將手伸了進去,一碰之下,她哆嗦了一下。

“好吧,我告訴你,但是是他不讓我說的。啊……”一下子咬了舌頭,疼得她冒出冷汗。

“那……可以說了麼……”半威脅地輕舔她的耳垂,手不緊不慢地撫弄。

“他說他叫花追風,裡面很黑,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不過我感覺他很高,聲音很好聽!”她想起花追風坐在黑影裡的時候,感覺他並不駝背,而且聲音的確比較好聽,乾淨溫暖,根本不是年酒倫時候的樣子。

沈醉蹙眉“哦”了一聲,心裡唸了一遍那個名字,隨即卻一陣激動,身材高大,聲音好聽,又有帕子,那是師傅無疑了!

心下歡喜,用力地擁住她,感覺天色已晚,想她每日越來越睡不夠,卻裝作很精神的樣子便笑了笑,將裹着她的被子拉開,從背後抱着她,低聲道,“睡吧。”

聽着他淺淺的呼吸,裴菀書卻又睡不着,想着花追風的意思,似乎要報復皇帝,他和沈徽也算互相利用。想起他說他日江湖再見,也不管沈醉聽不聽得見,低聲道,“他說以後可能會去胭脂山。”

“贛南之南的胭脂山?”他貼在她身後,聲音淡然輕緩。

她嗯了一聲,往他懷裡靠了靠,他緊了緊手臂,“我們離開宮就往那裡去,我會跟父皇說清楚,帶着你父母一起去!”

“好呀!”她開心地應了聲。

清君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