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褚連城身子微一震,推開謝曉風迅速退了一步,神色晦暗、變幻不定。謝曉風也驚醒過來,一步步往後退,靠在牆上顫聲道:“我……我……”褚連城倒了杯酒,一口飲下。酒已涼了,他打個激靈,良久才緩緩道:“一切都是我不好。”

謝曉風微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腳尖,默然片刻,低聲道:“那天你說要和我義結金蘭,還算數嗎?”褚連城微一怔,已明白他的意思。謝曉風突然擡頭,展顏一笑,“那時我不肯,一直在後悔。我自小孤零,沒有一個親人,大哥肯跟我結拜,我就再不是一個人了……我們今天結拜吧,從此一世都是好兄弟。”

褚連城看了他良久,終於道:“好。”

謝曉風大步走出門去,“撲通”一聲跪在雪地裡,大聲道:“蒼天在上,我謝曉風有哥哥了,從今往後,我敬他重他,若違此誓,蒼天不容!”

褚連城跪在他旁邊,舉起右手,肅容道:“我褚連城今日與小謝結爲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起完了誓,兩人靜靜地對望了一眼。二人各懷心事,但褚連城一向冷定,這片刻的功夫已將面上表情收拾整齊,目光深湛,一派溫和。謝曉風雖然情根深重,個性卻是極驕傲的,斷不肯示弱於人,此時將一腔心事全部掩下,面上也是一派平靜。

褚連城攜了謝曉風起身,柔聲道:“洛陽城裡多有美人兒,我替你挑個好不好?”

謝曉風彷彿被刺了一下,轉開眼睛,“我想明天就走。”

褚連城深悔不該提什麼美人兒,微微嘆息:“後天是我生辰,不知怎麼的就傳到了一些江湖朋友耳中,吵嚷着要熱鬧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歡熱鬧,好歹多留兩天,等他們散了,我帶你去跟你提過的梅莊住上幾天,你那時問我仙鶴長得什麼樣子,船又是什麼樣兒的,還有無數有趣的東西……如今來了,總要一一見了,纔不枉此行。”見謝曉風低頭不語,顯然在猶豫,微微一笑,道:“你是我的兄弟,做兄弟的,要聽大哥的話纔是。”

謝曉風長長的睫毛閃了閃,突然一笑,輕聲道:“大哥這麼說,就是這樣了。”

折騰了半夜,兩人都有些疲倦,褚連城知他此時心中不平靜,需要一個人呆着理一理思緒,拍了拍手掌,喚進候在院子門口的小廝,命他送謝曉風去客房休息。褚連城跟着送了數步,謝曉風不讓他送,低聲說:“大哥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睡吧。”褚連城點了點頭,目送謝曉風的身影消失在迴廊轉彎處,輕輕舒了口氣,回至書房,提起小銀剪將紅燭的一截燈芯剪掉,燭光微一壓,隨即竄起來,褚連城的臉色跟着倏地一亮。

默立良久,褚連城道:“進來吧,杵在外面幹什麼?”

“自然是怕擾了公子雅興。”門外一聲低笑,已閃進一人,伏身跪倒,“給公子請安。一別三月,公子越發清減了。”玉面朱脣,身姿優雅,卻着了一身夜行衣。

“想不清減只怕也難。”褚連城看着手裡的小銀剪淡淡一笑,笑意冷得像剪子鋒刃上折射出的閃閃銀光。

那人沉默了一下,“借公子手中銀剪一用。”

褚連城手腕微揚,剪子穩穩地飛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脫下靴子,挽起褲角,將剪刃往腿上一戳一轉,挖下一塊血肉來。用指甲一劃,那物事剖成兩半,現出裡面一方摺疊成團的絲帛。褚連城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攤開看過,丟到炭盆裡,目不轉睛地看着帛書化作灰燼,淡淡道:“這人真是死腦筋,竟不知魚死網破的道理。”

那人已自行包紮好腿上的傷站起來,聞言道:“他想的自然是魚死而網不破。”

褚連城瞟了他一眼,忽然莞爾一笑,“你說話倒是越來越有趣了。——這種把蠟丸封在肉身裡的事以後叫別人做吧,用在你身上,我心疼。”

“公子這話應該跟那位小謝說,我可不稀罕。”那人輕輕一笑,撇過頭去,眼中微有不屑之色。

“你吃他的醋?”褚連城笑意加深。

“不敢。我要是爲他吃醋,這醋吃得過來嗎,這些年還不早就酸死了。”那人微微苦笑,“說實話,如今的形勢公子實在不該留他。”

褚連城挑眉微笑:“這分明是在吃醋了。”

那人無奈:“公子就別打趣我了。你要是知道他這一路上惹了多少禍事恐怕就笑不出了,咱們這兒又是這麼個形勢,自顧尚且不暇,哪有餘力保他。不如讓他及早脫身迴天山去,於他於公子都有好處。”

褚連城目光一閃,凝望過去,見他語氣誠摯,嘆息一聲收了謔笑。

那人揣摩他的心意,小心翼翼道:“當斷不斷反受其害,這道理也不用我多說。公子一向殺伐決斷,還要想想清楚。雖說他樣貌格外出挑些,人卻有些癡傻,洛陽這種險惡之地不是他該呆的地方,公子若真喜歡他……”

褚連城搖了搖手,叫他不要往下再說,“他那叫真性情,卻不是癡傻,咱們這樣的難道就算是什麼聰明人?叫我說,不過是形爲心役,爲人事羈絆,不得解脫,反不如他活得純粹灑脫。我和他的事一兩句話也說不清,總歸是今生無緣,喜歡不喜歡的話你再也休提。”

那人道:“那他……”

褚連城突然伸手將他拉入懷中,俯首深深一吻,封住底下的話,輾轉吻了片刻,忽爾一笑勾起他的下巴,“若要喜歡,我也該喜歡你……這麼多天了,你想我沒有?”他生得儒雅蘊藉,此時深湛的眼中含了盈盈笑意,說不盡的風情萬種。

那人不由嘆了口氣,悶聲道:“我爲你賣命是心甘情願,何必用這些手段籠絡?”

褚連城有些頹然,以手撫額苦笑:“卓青,卓青,你原來是這麼想我的。”

“非常人行非常事,我也沒有怨過你。”那人嘆息,“公子這些年來苦苦支撐才保得住這幾家的太平,我知道你心裡也是苦的——那個謝曉風……”

褚連城臉色微一凝,卓青知道他不想再說,心裡微微一嘆閉上了嘴,在褚連城脣上親了親,嘆道:“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反正你是公子,我也就是個跑腿賣命的。”褚連城凝視他半晌,忽爾一笑,“我真好命,竟有個這麼好看的跑腿賣命的。來,跑腿賣命的,讓我親親你。”一面說,一面深深地吻了下去。